一四五·朝天子·再非当年泠泠
“喂，你也是师姐的同门吗？”
灵一被关了几天，谁都看不到，陡然见了孩子倒新鲜起来。
这小孩与别的衣金饰玉的紫川贵族不同，穿一身道袍，脸颊却还有肉，孩子还当道士，定是黑心的大人逼的！
轻毓回身，“你…是哪位道友？”
“哼，我才不当道士！”灵一别过头去，不屑地别扭。
轻毓见她扒着栏杆，周围侍人又都神色紧张， 知道非是常事，便不作答多话，一甩拂尘向自己殿宇行去。
“哎！小道士别走！”陶灵一急急叫住他，“和我说会儿话吧。”
轻毓眉轻皱，回身问：“你犯什么错了？”
“我没错！”陶灵一又要说那句“师姐杀我”但为了不把这孩子吓走，只得闷闷吞了，一副难言样子。
轻毓也不强求，他是出家人，最厌多听悔恨。
无关事多了，人才生怨生嗔。
内心无欲，人皆成圣。
“小道士，你住哪儿？”陶灵一问，“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居于宫中道观。”
难怪她不知，她最厌佛寺道观，哪怕皇家内苑的也未去过…
“你是师姐的哪个师门的弟子啊？”
“密宗门下。”
“噢。”陶灵一点点头，没听懂。
“那你住在宫里过的好不好？”
“出家人无好与不好。”
“那你可想继续住下去？留在燕宫？”
“出家人无所谓于何处居，于何处留。”
陶灵一：“……”
她不信。
灵一指他，斥道：“小小孩子说这些大人话！谁教的？这般伪然！”
哪有人自愿习道？这是欺他年幼无知，骗的！
轻毓皱眉更深：“道心自存，不动于人言。道友无要紧事，便别过吧。”
灵一拦他，只好道：“小道长别走，我说错话了还不行吗？”
她问：“前几日金叶宴，近日可有什么消息么？”
轻毓摇头：“出家人不问俗事。”
灵一气得又骂起来：“出家人出家人！出家人有什么好！”
“要我说你不如留在宫里向师姐讨个官做，那些男妾竟都能做官，师门弟子有什么不成？封爵赐赏不都只她一句话的事？”
“偏她好大的面子，偏要我们巴巴地求去，求了，又阻四推三，说不合礼制！”
“礼制不就是她定的么！”
轻毓听了半日抱怨，灵一终于停了停，作了结束语：“我这是为你着想，可别老一口一个出家人死脑筋！”
又道：“罢了，说了你这个小呆子也不懂，走吧走吧。”
轻毓皱着眉走开了，心想，以后别乱走别路，避开了好。
待到了拱辰殿前，就见燕潮驾辇离去。
应是扑了个空。
他细想了想，师姐哪儿来的这样疯癫的师妹？
......
偃狐托龙王妃打听，托了个寂寞。
一问三不知。
便先弃这宗事，先溜去了旖冶宫内室。
对着燕潮妆奁一阵儿翻找，还得提防被馥姝发觉…
乌木梳，檀木簪，璜玉金策……
还真不如圣洇流送的华贵精致…高下立现呢。
偃狐短促地同情一下在装饰艺术上毫无天赋的上官晞。
又一个劲儿地努力翻找起来。
送的又不多，找起来还难找！
“什么声音？”
偃狐变作狐狸躲进妆台。
“册剑帝君的礼单陛下都未看。”
“这诸国礼单都是给经手的大人们看的，至尊听个数罢了，哪儿用得着花这些心思…”
“也是，往日册剑帝君送的些玩意儿，虽不十分名贵精致，但如此高位之上，有些纯挚之心方属难得！”
“正是呢，陛下也珍重于此，那些物件都搁在旁的暗格，不使人瞧的。”
偃狐听着烦。
估计燕潮放的自己都不记得了。
他记得建朝之初，上官晞的求婚信物赠燕潮，燕潮未允，可那物件上官晞也没拿回去…
放哪儿了？
他捉着自己尾巴正想得抓狂，就叫一双踏云履进前来。
更变不回去了。
他悄悄爬出妆台，藏在锦帘帷深的屏风后，化了人形。
视线陡转，那双踏云履的主人，分明圣家朝闻。
圣朝闻如入无人之地，一进即看中那只一无二的案牍，半分犹豫也无，理所当然且有荣焉地坐了上去。
大逆不道，贼子野心，狂狷至极！
还顺手拿起奏折，翻开一本，道，“什么废话！”便提朱笔极快一划，合了丢在一边。
偃狐便要看他意欲何为。
谁没事这么招摇？
“陛下，圣皇已至。”
还是燕潮放他进来的不成？
燕潮这几日以金叶宴迫君事为由，避朝三日，可这圣洇流偏不安份，不就伤了一条手臂么？日日刁难太医，日日请她！
她派了柳鸣夏去慰问，柳鸣夏差点没回得来…
林徽理政务，宸宫批阅，但许多机要重事还是当阅呈于帝。
这案头奏折不多，却也不少，都是今早进呈的。
“圣洇流你放肆！”
她不想竟有人厚颜无耻到如此地步！疾步而去，指他手里奏折：“给朕放下！放下！”
圣洇流不悦，道：“你当日在朕案前涂了多少折子军报，朕斥过你么？”
“呸！”燕潮上前夺回奏折，“那日那时的军报折子全是逗我的废纸！你才不在乎。”
圣洇流戏谑地“哦”了一声，“你记得也清楚嘛。”
燕潮懒得和他废话，一边收折子一边让他滚。
“这里就一张坐椅，你不许朕坐，难道要朕坐榻上去？”
圣洇流就势把燕潮拉到膝上，在她耳边道：“不如就像当年一样…”
燕潮反手一肘直捶得圣洇流咳起来。
燕潮冷冷道：“滚下去。”
同时心中又想，他防备心何时如此低了。
怕不又是逗她！
更就恼怒，想着金荠园的清贵守礼的太子，与这面前的无赖君王差别太大。
圣洇流挨了一肘，确也没多大事，咳两声让燕潮放松警惕而已。
他不由笑了笑，双手挽过燕潮腰身，燕潮气急拍他的手，又被锢住。
圣洇流觉这都不算得偿所愿，这只是他向燕潮收的六年间的利息而已。
燕潮正是从外间回殿，早间也见了一二重臣，不施严妆，却也仪容装整，鬓边妆花在挨蹭间落了几瓣在圣洇流身上。
她不想叫圣洇流好过，猛地甩头，满头的钗簪步摇打到圣洇流脸上。
久久未听回音。
她不禁得意，“活该！”
圣洇流前日被弓弩划伤的面颊又被彩珠玉髓甩打，面上一痛，倒也激了怒。
他道：“你还是不馆发，不插簪的好。”
觉不解气，或又心有所得，言有所发，又补一句，“待罪样子都不安份，而后不知怎样呢！”
燕潮嗤笑一声，金缕鞋狠狠碾上圣洇流的脚。
圣洇流：“……”
燕潮踩着圣洇流的脚站起来，转身坐在案上。
圣洇流咽口唾沫，燕潮居高临下看他，从前又非没有，但从无这次这般，嗅到危险的气息。
从前他把她举高，让她俯看他，他看见她眼底的欢喜笑意，他眼里也满满宠溺，满足不已。
而此刻，却都失了控。
燕潮腕上是金丝镯，白玉扣，金玉之音，再非当年泠泠。
她已然不受制了，又怎会温驯？
忽就下巴一痛，他怔神间燕潮已俯身捏住他下巴。
就似对一个男宠一样，抬了起来。
“燕潮。”他警告。
燕潮脚又踩上他膝头，看他目光是一种评判挑选式的打量。
“圣洇流，你有什么好觉屈的呢？”燕潮捏他下巴的手松开来，换了两指轻抬，似把玩什么精巧物件。
“你当年不也是这么对我的么？”燕潮笑得随和，“装就装到底，学我装也学得像些。”
“朕当年对你如何，你便无心么！”圣洇流竭力克制自己不发怒。
燕潮狠狠踹他一脚，捏住他下巴，相距不过一寸，四目相对，燕潮眼也赤色，“圣洇流，当年如何，是你要提，提了，便做到底。”
“当年我做宠囚，也未忤你，你是太子，我爱你这身份，我不打破。”
“而今，”燕潮一手抚摸他脸颊，划过那道伤，她眨了下眼，手停在他脖颈。“而今是在燕国，朕才是君王。”
“而你，从不把朕放在眼里！”燕潮恨意毕现，双手狠狠扼住圣洇流颈脉。
珠玉激颤，金玉相击，簪钗步摇滑落，禁步玉玦乱欹。
圣洇流把失控的燕潮推倒案上，将那双手一手制住压在她头顶，一手支颐看她。
道：“在朕眼中，无人可称君。”
“你便是燕皇又如何？你不过是朕想得到收回的失物，你本就是朕的！”
他又看她恨意难掩，不解：“你还恨朕！朕当恨你！”
气不过又委屈。
圣洇流报复地俯身亲她脸颊，糊她一脸口水印！
“不许亲！不许！”
都是案上的肉了，还命令他。
还真是娇栀。
他笑了笑，勾唇时有少年邪气，“朕偏要亲，只许你气朕，朕这回也要还回来！”
燕潮拿脚踢他 圣洇流退开几步，不待燕潮起来又压了回去，正将腿也压住。
心想还是从前好，戴着脚镣也踹不了…燕潮腿上功夫着实厉害，看来回去又得上药……
燕潮逃不开，又舍不下颜面唤人护驾，只能在案上偏头相躲。
乌发泻了满案，微微天光滤过明窗透到案上，发丝折射出五彩华光，成一圈虹影，笼在他们之间。
圣洇流见泛粉的肌肤锁骨隐约，有什么透明丝带藏在颈间闪光。
他却奇，一指将那丝带勾出来，是要看个究竟。
“你做什么！禽兽，护驾！”燕潮急了。
而圣洇流却已勾拿到手，一枚小小小锦囊。
他也不管燕潮喊不喊了，非要看一番的冲劲也不知是哪儿来的直觉。
“…栀儿。”圣洇流怔怔，锦囊里交缠发丝，恰是祁山结发。
他怔神，讷讷不知如何时就挨了燕潮一巴掌。
燕潮冷冷道，“从来没有什么娇栀，你要寻，就去做梦吧！”
便从他手里抽了锦囊。
凭什么给他？那里面还有她的头发，那锦囊也是燕国工艺…
燕潮散发万千，行走时飘曳如云，颇似道家居士。
圣洇流见她捡着簪钗步摇，满心怀愧起来。
燕潮入世与出世，从来都是她之心意。
若无情于世，华服丽裾亦寡欢。
若寄情天下，则道风仙姿亦捡金拨，收残局。
他默默跟着她，直到她坐于主案前，才施舍他一个白眼。
圣洇流得了回应又燃信心，“燕潮，你随朕回圣国吧。”
“带着太子一起，咱们一家天伦，何必为天下收烂摊子。”
燕潮不作声。
圣洇流压了眼眉：“朕来紫川这些时日，也知你过的并不如意，朝臣相迫，九族不宁。天下不止戈，动乱年年有…那日，你还遭了刺杀……”
“你是被逼的，被推上这个位子。”
“你难道不喜欢那些繁花凝露，不喜欢那些精巧衣裙？你爱的是再简单不过的任性日子，你为谁委屈过自己？而今一屈就屈了六年。”
圣洇流诛心语气，“你是被太多人期冀，被太多人放上责任，放上火烤， 林徽为表的紫川贵族，前燕遗臣，偃狐为表的宸宫一党，立储灭皇，还有江湖之中的留雾山，剑宗，只等分权封建各土。”
“你为燕图谋，自不愿裂土为酬，那彼此决裂，树敌多少？裂不得土，他们撕碎的就是你。”
“还有琼林馆的文人学子，”圣洇流声音中有嘲讽，也有怜惜，“他们口舌覆国，并不牢靠。一朝风云变，他们就是最先对准你的刀。”
燕潮批她的折子，没什么表情。只笔迹不复俊逸平和。
“栀儿。”圣洇流的影子覆上奏折。
他牵起她的手，眼里一派疼惜，也许是真的吧。
他道：“你也知如此，却还是要做。”
“你不爱江山，也不爱政务，你爱的是他人予你的爱，你不想辜负。”
“所以不推诿，不无为，这样六年盛世，长宁盛况…可你总会累的，会倦的…”
“到朕怀里歇一歇，别走了。”
他说的那句“别走了”好似她又回到做娇栀的时候。
好像她又能选一次“走”与“不走。
但给她一万次来选，她都会走的。
“圣洇流，”她昂首看他，眼中桀骜：“这江山是被迫被逼的？不，这是我抢来夺来的！”
“是我从你们一个个乱臣贼子手中收回来的。”
她看圣洇流色变，颇快意。
“朕定九土，立紫川，定国域，不比你圣朝闻轻松。”
“当皇帝就是天下第一等得意事，圣皇说得如此凄然，是否对本国力不从心？”
“不若交印交玺于燕，同先祖圣小一般称臣，朕乐得多劳，救一救圣国之民。”
搬石头砸了自己脚的圣洇流掩盖自己的失败，便笑得宠溺，指头轻刮她脸庞，“又说胡话了！”
燕潮：“……”
说了一堆辩论把人压下去了结果玩赖转移话题实在叫人无力败兴！
这世间不平不公，也就如此了。
圣洇流这么粉饰太平也是无奈，燕潮心志坚定远胜常人，若要攻破得徐徐图之。
她可不是车晓。
她是他心尖上的红宝石，光华潋滟而又坚硬无匹。
只有旁人顺从她的分。
可宝石也能打磨光滑，也能不伤内里地磨去棱角。
为了自己的心尖好受一点，他还是要上一重保险，毕竟燕潮实在危险。
燕潮气鼓鼓，恨不能把那点她鼻头的指给咬了！
诛心也罢，震慑也罢，装傻，粉饰太平遮掩也罢。
他们间竟什么也没清楚，照旧狠话说尽又成这原来境地。
杀，无名杀。
逐，无言逐。
顺，顺不得…燕潮头疼不已，这圣洇流是要磨死她！
偃狐看得无言以对，这两人搞得这么大阵仗，结果还是一步未踏出，统都缩回去，都涂抹太平，装看不见。
前嫌未消，新恶未提。
就这样暖味着，相敌着，彼此磋磨，来往伤害？
他唏嘘一声，不想再浪费时间。
未等变作狐形，便见圣洇流提步踏出，回身看了屏风一眼，遗下一枚玉佩来。
他自问隐身形，应当未被瞧见。
又看燕潮伏案专注，应不察他。
便拈起那枚地织软毯上的白玉，眉蹙极深，惶惶然心悸起来。
虽然得来全不费功夫。
可这上官晞的宗玉徽印，圣洇流从何处得来？
他心下惊战，再顾不得，撤了隐匿，三两步到了案前，问，“上官晞的定亲之物，你可收好了？”
燕潮将斥他无礼，但观之辞色如临大事也就忍了，回道：“自然，是晞哥哥亲手所交，搁在朕枕边密匣里。”
真假两块，若圣洇流的是真，他何必暴露自己？
“怎么了？”燕潮问。
偃狐敛了辞色，“册剑宗族徽纹，臣要画册归案。”
“尚案局不是有么？”燕潮疑道，“也不须你这样慌张…”
偃狐请罪，“陛下所言甚是，臣请罪。”
燕潮越发奇怪，问，“你这又算什么？”
偃狐想，这事还是徐徐再议，省得入了圣洇流圈套，只道：“微臣怀念起燕尔时代，相较今物比旧徽纹，再成图谱。”
燕潮道：“唤个人来就是，也劳西宫西堂大人了？”
摆明了不多信。
但又开床边匣取玉琮给他。
“这念头也好，你且编图册，朕也可一览。”
不得已的又一个搬石头砸自己脚的人低头认了，“是。”
偃狐道：“臣进来时瞧见圣皇…”
燕潮道，“朕叫他进的旖冶宫。”
偃狐不信，摆明了燕潮在维护自己颜面。
但燕潮又道：“车晓伤养的如何？”
偃狐道不知。
“别是栽在右相府了。”燕潮指上戒指敲着案面。
偃狐躬身，“陛下错疑左相，左相如何能如此无用呢？”
机锋三两而过，朝党派系互维互损，也都成了日间常事。
却也有一分倦。
燕潮深深看了偃狐一眼。“让车晓今夜谪星台见驾。”
......
景昭自不能被林徽几句话就全然说服，于是又去了一趟宸宫。
他看见宸宫拒见册剑宗族，但上官晞入得其中。
两人密谈一番后，燕萼项间长命锁嵌白玉，引得册剑宗族长老雀跃不已。
这是立凤君之兆，宸宫终于站在上官家这边了。
景昭又问轻毓，让之探问玉项圈。
便得：“从小即有，只此时示出，以安宗室之心，不使宵小夺位，震慑而已。”他心放了大半。
哪里知道上官晞克己复礼，根本不会不经燕潮而入宸宫见燕萼……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