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        迁

一

    “他们玩得好吧?”郑继容当心地问。

    “还可以。”王功尧慢不经心地说。

    “怎么叫还可以?”她不满意他的回答，又追问了一句。

    “叫我怎么说呢。”他接着说：  “人家都说银都娱乐城的小  姐漂亮、出众。我没有去开过洋荤。今天满以为可以让老刘他们高高兴兴尽情乐一下。谁知老板叫的一名小姐引我们进包房。那叫霞霞的小姐就是扭扭捏捏的。惹得老刘扫兴得很。我赶紧去找来老板，另安排小姐。”他说到这里，回味起当时的情景，仍觉得懊丧。

    “那后来的小姐怎么样?”

    “老板当着我们，狠狠地打了小姐一耳光。还骂小姐邪了、敲贱。那小姐便挨着老刘坐下，’又挽起老刘的胳臂赔罪。”他接着说：“我看那小姐佯装的笑比哭还难看。顿时我心里像针刺，难受极了。”    。

    “不是说银都有香港小姐，有俄罗斯 小姐么?”

“那是银都老板为拉客用高薪请的，只临时请几天，上星期就走了。”

这也难为人家女孩了，去供你们男人们观赏和戏弄。”她在心里为霞霞小姐不平，然而，又想到得罪的是自家的客人。客人是上帝，关系到300万条编织袋的销售出路，更意味着王功尧承包的编织袋厂的生存与发展。她叹了口气，又说：“要是我的女儿，没有吃的，我都不让她做什么小姐。”

“嗳，你呀!还是60年代的老眼光。现在都90年代了，要会赚钱。”他又说：“不过，今天不是赔客人，我才不去那种地方。唱啦、跳啦、还桑拿搓背。有钱也不能白白花在那上面。

“你还说我老眼光。我不是早就约你去开开眼界。你总说忙，没时间。”

“忙也是事实，不想去也是实事。”他接着说：“最后总算让他们笑哈哈地走出银都的。我送他们到饭店，又聊了一会。他们对我们厂的印象较好，答应明天上午来厂里订合同。

二

郑继容在给女工们开饭的时候，看到她们有说有笑，天真快乐的劲头，一下勾起了前天夜里丈夫提到的银都的霞霞小姐。她等女工们离去。收拾了碗筷，把要洗的衣物关于洗衣机里。急匆找到银都娱乐城。打听到霞霞小姐姓尤，原名叫尤善芝。尤霞是老板给她起的名字。凡到银都打工的小姐必经老板给重新起名。小姐有了新名号，遇上熟人也不会那么尬尴，更是老板主宰权威的显赫，同样会让客人们来有所乐，失有所得。她还打听到霞霞也是王家河的人。她从郑家嫁到王家，只是办婚事时在王家河住过几日，以后每年也只能回家一二次。近些年，因公婆都去逝，又为奔生计，也没有回老家去过。既霞霞是家乡人，更激起了她的怜惜。她有一个大胆的设想，和霞霞见面，讨了她的口气。想帮助霞霞跳出那娱乐城鬼地方，招到厂里来做事。晚上，她向丈夫吹了枕头风。

“她是吃轻巧饭的，我们厂里很辛苦，到厂里来做什么呢?”她丈夫说。

“那孩子说了，做什么都行，只要过得自在。不知怎么搞的，我好像和那孩子结了缘。你想想过去，我们是怎么走到今天的。”

一句勾起辛酸泪。王功尧清楚地记得八七年春的一天。正月十五刚过，天色陡变，淅淅沥沥下起春雨。白天，他抓紧时间做好二月份的分店会计报表，又布置好晚上的职工上岗劳动组合会。他是分销店的会计，因经理打血吸虫请病假，由他主持分店的工作。如果他被选为经理才能与基层社主任签订经营承包合同。根据合同规定全年要完成商品销售85万元，农副产品收购12万，利润2万元，一切费用自理，并定编17人。目前分店有 19人，要通过劳动组合下岗2人。主任对他说，你工作过硬， 原则性强，不会被选掉的。晚上的组合会上，主任宣布采取兵选将、将点兵的办法进行。先无计名投票选举分销店经理、会计和生资柜、南货柜、五金柜、匹头柜、文具柜等柜组实物负责人。再由柜组负责人组合职工。最后由柜组负责人与经理签订经营承包合同，由会计监证。生不逢时，王功尧不仅没有选上经理，也没有选上会计，连职工也未被组合上。他下岗了。他连夜冒雨，泪雨一体，踩着泞淖小路，赶五里路，来到镇上的供销综合商场，在妻子郑继容的被窝里才找到暂时的安慰。这天晚上的后半夜他终于睡了个安稳觉。那时他正值三十而立的年龄。一切美好的憧憬成了泡影，从此随时季的变化开始了他艰难的人生历程。

王功尧侧身，紧紧地抱住妻子，果 敢地说：  “好。这件事你拿主意。”

“你同意，我明天就去接她来上班。先洗洗旧塑料，干得好再进车间学圆织技术。行吧?”

他抚摸着妻子温暖的肌肤，想了想说：  “你每天要弄二十多人的饭，还要洗衣，还要应酬，照场子，你也够辛苦的。我看叫她到厨房里给你当个帮手，每月吃了喝了再给两百块工钱。”

“那也行。只是又增加了一个人的开支。尽管这些年，我们赚了几个钱，如果平时不节俭点，遇个风浪，也折腾不了多长时间；如果明年童儿考不上大学，说要得五、八万才能进大学读书。”

“明年童儿考不上大学，出钱也没有学校收了。国家已有政策，考大学要并轨。今后不存在出不出钱，考上了都出钱，考不上出钱再多也没人要。”他打了个呵欠，夹着说：  “我实在要睡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郑继容见丈夫嘘着小鼾熟熟地进入梦乡，自己反兴奋极了，恨不得马上去接来霞霞。她想，霞霞今晚又不知在受哪些人的欺侮；老板又在向她瞪眼，又在给她耳光。她恍惚中，发现霞霞和自己睡到了一张床上。她告诉她，在这里不会有谁欺侮你的，只要认真做自己份内的事，你王叔叔会高兴的。

三

尤霞进厂的第五天，王功尧才回厂。他去了浙江一家合资塑料制品有限公司，联系增加两台圆编机。他的厂子现只有三台，增加到五台，才能达到350万条的生产量，才能履行与省水泥厂的供货合同和保证零星销售。他同时以月薪2000元请回一名师傅，帮助指导增加回笼旧塑料作原料的比例，又保证编织袋的质量。这也是降低生产成本，提高生产效益。他端起饭碗的时候，眼光与尤霞碰撞，忙说：“你到厂里习惯吧!”

她红着脸，点了下头。他又说：  “你和我们是同乡。你住在哪里?”

她没有回答，低下头。郑继容过来说：  “她住在她舅舅家里。” 

“你舅父家在哪里?”他边吃边问。

“在造纸厂里住。”郑继容替她回答。

“那你舅父在造纸厂工作哕。”

“造纸厂早停厂了，她舅父现在街上踏麻木。”还是她替她回答。

王功尧转脸注视郑继容片刻，好像是说，我又不是问你，难道她是哑巴，自己不会说。郑继容意识到这点，对尤霞说，“我说的是这样吧!”

“是的。”她终于找到适合的语言，便说：  “王叔叔，你们是我的大恩人，我保证到您这里好好做事。”

“周师傅的床铺铺好了吧!”他得到尤霞较满意说话，转题问郑继容。

“铺好了。按郑姨说的铺好了。”尤霞忙主动回答。

“有个要紧的事，吃饭了我给你说。”郑继容认真严肃地说。

尤霞听郑继容这么说，以女孩子的敏感目光，又一次与王功尧疑惑的视线碰撞在一起。她的脸刷地红了，赶紧避着郑继容的脸相，离开了食堂。

王功尧承包的编织袋厂，是冯王供销社的。厂子于1992年7月创办投产，1993年4月停厂。按照市供销联社的审计结论是：市场影响，领导失职，管理不善，直接经济损失89万元。这个供销社从1952年建社，过去几十年为发展经济，保证供给辉煌过。现在有380名职工，这其中就有102名离退休老人。企业参与市场竞争有气无力，经营每况愈下，无力偿还银行利息，银行也学乖了不再投放贷款。他们吃光贷款，吃股金、吃风险金。想得没有出路，只好变卖资产度日。然而，资产一时难以出手，职工工资不能发。在岗人员各逃各生，上百名离退老人半年发不上工资，生活无着落。老人们气打一处来，革 命了几十年，老了无人管。便联名上告企业法人代表，说是“富了方丈，穷了和尚还穷了庙”。市委纪检部门变成市联社立案查处。市联社调查组进驻冯王供销社这天，被一百多名职工群众围住，并散发了长达4000多字的告急书，列举了当代主任的10大罪状，强烈要求调查组秉公办事，严肃法纪。调查组一时难以找到具体证据，只好从编织袋厂购进设备中找突破口，并由冯王供销社职工选出一名代表参加。他们一行四人穿越两省，按发票上的单位和经办人提供的线索，找到某县机械厂。厂里负责人明确告诉他们，这套编织设备不是他们生产的。是进城农民承租了该厂一栋厂房，通过收购旧设备，刷上新油漆，包装而成。事发后人去厂房空，早已终止了承租。该机械厂因生产不景气，已停厂两个月。至于受贿事件更无从查起。调查组一行带回3000多元的旅差费用发票，别无所获。查无证据，谁能定夺。市联社最终只好给冯王供销社主任免职处分。职工们并未就此罢休。因那主任虽被免职，正是他求之不得，他已在市郊开发区做了三问两套的独家独院的安乐窝。便十天半月聚集租公共汽车到市里上 访。市政府被缠得不安宁，责成市财办牵头组成工作组驻冯王供销社，帮助恢复正常运转。

四

郑继容待丈夫放下碗筷，望着他疲惫黑黢黢的脸像，一字一字地说：  “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下午，电视台的记者带摄影机来了，要找你，还要摄上星期与城建所扯皮的缝制车间。”她见丈夫没有答话，忙说：  “这几天你是不是出去躲躲，厂里的事我来照看，等这阵风过去就好了。”

“上次不是跟他们讲了么，厂房是供销社的，要收改建费找供销社。”王功尧很气愤地说。

“我只是说你听听。这事我来处理。你去躲几天，他们找不到你，把我个妇人家的也没有办法。”

“这还成个什么世道。今天这个部门来要钱，明天那个部门来收费，不是诚心让人搞不成吗?”他大声嚷道。

“你不要躁，当心自己的身体。厂子是要办的，他们要收费，我们就抵承包费，厂子是供销社的。”

“你知道吧，这几年辛辛苦苦弄的几个钱，全都赌在这个厂子上了。我的命也赌进去了。”

“其实我劝过你，供销社都垮成这样了，你最好不沾边，弄得不好惹一身臊。”

“我去找夏主任。”

“现在就去?”

“嗯。”

“已经十点多了，人家只怕已经睡了。”

“睡了，也要把他喊起来，不搞得说我姓王的违约。”

“也好。我也同你去。”

“你去什么。”

“我去了，万一你和夏主任闹得不得开交，我可从中和解。”

“我又不找他相骂打架的，只是把事情说清楚，把道理讲明。”

王功尧穿街过巷，急匆匆来到夏主任的家。正看电视的夏主任带着疑虑的目光，微笑着叫他坐。王功尧尽量平静自己的心情，讲述上星期城建所在厂里发生的不愉快的事。因为增加设备需要厂房，他便将缝制车间迁出。因陋就简把过去作南货仓库用的房子进行维修，使屋顶止漏；面墙因年久侵蚀，采取撤了重砌。就在面墙做了——人多高时，城建所的人上门阻止，说是无证施工，非法建筑。要改建维修必须先办手续，按每平方50元缴费。还说是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城市规划法》和市政府的文件规定。王功尧算计一下，这百多个平方得交费7000多元，而整个维修费都只需2000多元。他想不过来，不肯交钱。城建的人见王功尧态度很硬，又下了一份《处理违法建筑通知书》，强令立即停工。下午，城建所来了六人，见没有停工，便不由分说地将新砌的面墙推到。他们的强制行为激怒了在场的人。工人们和瓦工们拿着扁担、铁锹、瓦刀，与他们抗争。他们见寡不敌众，才灰溜溜离去。当时王功尧不在现场；后来城建所的人也再没有上门。房子按计划维修完毕，已投人使用作缝制车间。王功尧讲完这些，最后说：  “今天下午，她们又带了电视台的记者来摄影闹事，幸好我又不在家。”

夏主任听后，觉得有些蹊跷，便说：“真有这事?”他突然想到什么，忙接着说：“刚才小吴来向我说过，下午市财办来了科长，有电视台的记者。他们是根据市领导的意见，来采访你的典型事迹的。他们住在碧峰宾馆，要我明天上午向他们先介绍你的情况，还要去厂里看看。”

“难道…”王功尧回过味来，胸口舒畅多了，他定了定神说：“这么说，不是城建所的，不是来闹事的。”接着，他和夏主任聊了些厂里的生产情况和发展生产的想法。

五

郑继容的话搁在了尤霞的心窝里，她回到自己的小天地房间里，忐忑不安。她来厂的这几天，知道了一些王功尧办厂的事和他的为人，更看到了办事业的艰辛，也深深被王功尧的人格魅力所感化。她尊敬他、敬佩他，更为他的劳累奔波而牵挂。她从窗口的朦胧夜色和厂里泛出的灯光中，认真地看到王功尧出厂了。她担心出了什么事。她一直盯着厂门，好久好久见他还没有回来，是生大祸了，是吃官司，不会去坐牢吧。她眼前又浮现郑继容在食堂里那急切的神情。她扪心自问，难道是与自己有关韵事。她和她几天的相处，看到了郑姨的为人处事和不简单的主妇角色。她内心里佩服她。她想自己这一辈子也学不到郑姨这步。她又惦记起家里，听说父亲和哥哥都外出打工了，靠母亲一人操持、累苦了、田里荒了靠村里人帮着，还听说种田也涨价了，一亩田的负担几百元。她见厂里的机子停止欢唱，灯光陆续淹没在夜的海洋，他也没有回来。她的心蹦得更利害了。她执着地来到郑姨的房里，想得到点有关他的消息。

“你还没有睡。”郑继容开门见是尤霞，便说：“这么晚了，有事么?”

“我，我有点头晕，又像失眠，想列您这里坐坐。”尤霞吱唔着。

“过去像这样吗?”郑继容接着说：  “是累很了，今后要多注意休息，干不了的事不要抢着干。”

“不是累的。在您这里做事，我越儆越起劲，心里更舒服。”

“这厨房里的活，又杂又忙人，明轻暗重，不比娱乐城轻松。”

“看您说到哪去了。郑姨。”

“我不是有意这么说的。这厨房里的事确实看来不起眼，做起来可累坏人的。”郑继容立刻意识到不该和娱乐城比，忙解释说。

“您说的也是的。一天到晚，还真有点腰酸腿痛。”

“来，我瞧瞧。”郑继容拉起尤霞的手端详、心疼地说：“看，手皮都起皱了。”又把目光移到她的脸部，说：“眼睛也大了一圈。这一大更好看了。还没有说婆家吧。往后就在镇子上，郑姨替你找户好人家，终身有个依靠。我这辈子，还不是遇上了你王叔。他人好、能干、会体贴人。”

“王叔又去忙事了，这么晚了还没有回来。”尤霞终于趁机把话引入正题。”

“是有点麻烦事。你可能听他们说过，上星期城建所的人来掀了缝制车间的墙。要收什么款，我们没有给，还轰走了他们。这事还没有了结。”

“他们不会抓王叔吧!”

“不会的。政府会替我们作主的。”郑继容壮着胆这样告诉尤霞，而自己的心里也没有谱，十分担忧。

这时，王功尧推门进来，一眼就把目光聚向尤霞，并说：“霞霞在这里。”

“嗯。您回来了。”她又对郑继容说：  “我回去了。郑姨。”

尤霞回到自己的小天地，关了电灯、上床。她睁大眼睛，在一片静谧的漆黑中，又看到了王功尧刚进门的脸像。他没有笑意，仍是那么严肃，然而淡眉下机灵的目光并不可怕，而是可敬。他反复在心里想，他们该不会把王叔抓去关起来吧，我很愿帮他想个办法解脱。这个厂、这个家是靠他撑着，把他抓去了，可怎么办，我怎么办。她忽地发现：厂子变了，张灯结彩，大红对联，一会又扎了彩，贴了大红喜字，挂了大红花的两辆宝蓝色的小轿车缓缓驶进厂院子。几个打扮漂亮的陌生小姐拉她上车，她使劲地哭，推开她们，还说自己还没有说婆家呢!又见王叔、郑姨也在身旁，说是他们作主说的，是一户吃商品粮的好人家。尤霞再不好说什么，忙扑到郑姨胸前伤心地哭了。待她定神一看，不是郑姨，是扑在王功尧宽阔的脸前。她忙叫王叔，又改喊父亲，又改喊王哥。不知过了多久，她还在厂里的食堂里做事，突然来了一辆拉着惊人畏子的警车。几个穿警服的人，慌忙将王功尧推进车门。郑继容在旁目瞪口呆，也没有上前去拉回王功尧。尤霞勇敢地扑向围观的人群，哭喊着我的王叔，猛地冲到警车门前，然而车内什么也没有。她更大声地哭喊：我的王哥，你在哪里?还我王哥!她觉得自己终于喊出了声。她艰难地坐起身来，抹抹眼睛，还是湿的。再定神一回味刚才的情景，又用手摸了摸床缘。证实自己确实是坐在床上。她又摸摸剧烈跳动的胸口，自觉不自觉地把手移到了自己的乳房。那乳头已高高竖起，倾刻一股热流涌到她的脸上，脸上立刻火辣辣的。

六

太阳爬上树梢的时候，电视台的记者在供销社夏主任的陪同下，来到了编织袋厂。正在食堂门前择菜的尤霞放下手中的活，忙到里屋告诉郑继容：  “昨天的那伙人又来了，您快叫王叔躲起来，您也躲起来，我去叫工人们轰走他们。”

郑继容望着尤霞焦虑的劲头和放鞭似的话语，忍不住笑了，并说：“霞霞，他们不是来与我们作对的，也不是来要钱的，更不是抓你王叔的。”

“那……”

“他们是来采访你王叔的。要把你王叔搞上电视表扬!”

“真的。那太好!”尤霞一下高兴地跳起来，接着说：“您快去给王叔打扮打扮。总不能让那劳累的样子上电视，要像大老板那样潇洒。”又说：  “那真是太好了。”尤霞忙转身向外走，恨不得把这特大的喜讯告诉全厂，和大家分享。

“等等。霞霞。”郑继容收敛了笑容，沉稳地说：  “你王叔一早就出门了。他不想上电视，出什么名。我劝了他也不行。我想他做的总是对的。”

她们正说着，夏主任已带电视台记者等一行三人进屋。他们听郑继容一说，都很扫兴，进出不是，左右为难。夏主任最后对他们说：  ‘‘就让小郑讲讲。她讲的站在妻子的角度更有意义。”

“都四十了，还小郑。”她一个甜甜的微笑，接着说：“他做的事，我怎么好说。”

“您不是经常给我讲王叔的事吗!”尤霞在关键时候作了一把火。

记者忙说：“你不讲谁讲。听说你也很能干，是他的好贤内助。”

郑继容推辞不了，认真地介绍起王功尧下岗后的谋生史，说到辛酸处，情不自禁地挂上了晶莹的泪珠。

那年，王功尧被劳动组合下岗，在家里闷闷地呆了两个多月。郑继容知他心里不舒服，只好瞒着他借钱过日子。后来，他终于从失望中警醒，不能这样消沉下去，要活得像个人样。便在镇上租下饮食店开小吃馆。他每天四五点钟天不亮就起床生炉后。后又把白案师傅辞了，自己做包子馒头。有时忙到晚上转钟才能关门休息。在一天20个小时的劳动中，仅中午过后打个盹。又要招呼揽生意，还要应付各种文明卫生、工商、税务等各种检查和收费，尽打嘴巴官司。有天下阵雨，因屋顶漏水，他向街边搭了个棚，把炉子什么的向街边挤了点地方。八时半，正是早点供应高峰，城管队的带红袖装的年青人们一轰而上，掀了炉子扯了棚。郑继容痛哭了，王功尧见此场景，七尺男儿也掉了酸泪。郑继容同他熬不住，一年住了两次医院。他们这样度日如年的把三年承包期搞满，用血汗换来了上万元的结余。

这年，社会上兴起饲美国王鸽之风。一对雏鸽作肉食可卖40元，一对种鸽卖给饲养可值120元，一月抱一窝，还可将鸽、蛋移窝，一次抱四个蛋，移窝的种鸽便加速赶，效益更可观。王功尧一下买了20对种鸽，腾出一间正房，买来铁丝，竹条自己做笼子。尽管已很操心，但比开饭馆轻松多了。半年过去，他的美国王鸽也发展到60对。夏收季节，他到乡下，找农民收购麦子、蚕豆，从市场上购得玉米，自己配饲料。他半夜都在鸽屋里观察，很快掌握了配时，选种，助长等技术。他望着一对对洁白精神的美丽天使，内心好一阵欣慰。为养鸽，他投入了6000多元的积蓄。然而，市场无情，行情下跌，甚至到了无人问津的地

步。人生的苦恼再一次降临这个家庭。一年过去，养鸽不仅难以养家糊口，还要贴血本。他一狠心，丢下这个残局交给郑继容收拾，自己南下找到深圳一家合资公司打工，搞核算会计，重操旧业。这一去就是两年多才给家里通信。

九四年春节，王功尧西装革履，脸色红润，“衣锦还乡”过年。他趁着过年的机会，走亲访友，正月十五一过他又要去深圳，不知几年才能回来。他还专门打听了供销社的情况。他十分清楚，自己虽然谋生在外，生庚八字都栽在供销社，还是供销社的人。他提了双瓶酒和水果，到夏主任家里拜会。夏主任曾经和他同在一个分销店工作，一个是生产门市部实物负责人，一个是南货门市部实物负责人。谈到供销社的情况，夏主任很恢心。人心散，资产都吃得差不多了，希望他能回来帮他一把，当副主任，王功尧说他不想当官，只想自己办实业，趁着年富，实实在在做点事。夏主任建议他承包编织袋厂，即设备闲置着，可以最优惠的条件包给他。王功尧考虑了几天几夜，终于痛下决心承包了编织袋厂。他给深圳老总去了一个电话，辞了那边的工作。老总很器重他，叫他随几时去都接受他。他承包编织袋厂的承包期是五年。第一年只交5000元的承包费。承包指标根据生产情况一年一定。他承包后，将这个厂改名为宏发塑料制品有限公司。编织袋厂经他苦心经营，很快在市场上立足。他从第二年开始主动承担起冯王供销社离退人员的工资，一年就是21万多元。有好心人劝他，这钱是你辛辛苦苦挣来的，那些老人又不是你亲爹亲妈，让他们找政府要吃去。王功尧无动于衷，他看准了的事是要做到底的。

七

王功尧回到厂里，尤霞带着十分的天真和快，乐告诉他电视台采访的事。他立刻沉下脸，冲着她说：  “你给我把她找来。”

“谁呀!”尤霞见他气色不对，不知出了什么事，也不知是不是我郑姨。因为，她知道他们很恩爱，总是互敬互让。

郑继容进门，见他拉长着脸，便小声说：“回来了。”

“我不是告诉你不要他们搞什么采访吗。你呀，我们承包办厂又不是想上电视，是生活所迫。这下好，出了名了。我可没精力花在那些无效劳动上。”

“这也没什么，谁再来，我就把他们赶走。”郑继容深知他的脾气，只要他认准的事，谁违抗了比捅他的祖宗还利害。只好也说着气话。

王功尧听郑继容用话气自己，恨不得揍她几下。他俩结婚16年了，不管生活怎么艰辛，从没吵过嘴。虽然他个性很犟，也从未弹她一指头。因为，遇到冲突，他们总是各自解脱。

“我去找夏主任，叫他们不要上电视。”

“人家昨天已经在电视上看到了。”

尤霞怕他们吵闹起来，忙进来说：  “王叔，都是我不好，给您们添麻烦了。其实也不能怪郑姨。她是不让采访，我说这是好事，难得的机会。您要说，就说我吧。扣我这个月的工钱。”

“算了。没你的事。”王功尧对尤霞说。

“那您再不发火好吗。你们一吵，我心里更不好受。”

“你王叔就这号人。不会有什么事。你去吧!”

晚饭时，尤霞重新热了饭菜，又重新做了一碗猪肝蛋汤给王功尧。每每吃饭，他都让工人们先吃了自己再吃。他要在这吃饭的功夫到车间去转一转，看轮岗的工人是否坚守工作岗位。他还要对机械的主要部位去查一查。他吃完晚饭，对尤霞说：“你有进步。饭菜越做越好吃了。”

“跟郑姨比还差得远呢?”尤霞接着说：“王叔，我都来了这么久了，怎么从没有见您的笑像。”

王功尧整天忙着事，哪顾得哭像笑像。这时听尤霞一说，倒是悟出点名堂。是不是自己整天摆着老板的臭架子呢。他这样想着，终于笑了。他这一笑，把尤霞的脸笑得通红。他们的目光凝视在了一个焦点了。

“我想跟您说件事。”尤霞说。

“你说吧!”王功尧看见她那水红衬褂朦着的胸脯一高一低快速地起伏着，就准了她。“我喜欢您!”

“你胡说什么。孩子气!”

“真的。是我心里话，我喜欢您。我不想嫁人，这世就想跟着您。”

王功尧的心也被搅得要跳出来，他起身，走出食堂，再没有和她答话。这一夜，他失眠了。这些年来，他一直忙碌着，累了睡得像死猪，也从没有想到过儿女人情的事。

八

这天，郑继容早早去娘家，为舅侄结婚喜庆做姑妈，王功尧因要与自来水厂接洽已出门，请水厂拆封，急等水洗废旧塑料纸。他准备处理妥当后，在今晚或明早去为舅侄贺喜。一会，镇税务部门来了两人。尤霞一边告诉他们王功尧和郑继容去乡下，明天是十八，良辰吉日，为舅侄结婚作客去了；一边学着履行郑继容的职责，给税务干部让座递茶。她不卑不亢，笑迎得体，还说：“我们这个小厂日子很艰难，请税爷们高抬贵手。”

那白胖的一个听着她清脆的北腔，在这个100多万人的县级市，大体分南北口音，南边口音属偏远湖区卷舌音，北边口音属普通音；看她那说话的神情，觉得好面熟。他没有注意她在说些什么。他的记忆神经在脑海中搜寻。总之，他对她似乎有某种缘分的感觉。他有弄明白的欲 望。

“你在这里?你不认识我了。”白胖的说。

“认识，认识。我有一个表哥还是你们一起的。每天都穿着跟你一样的税务衣服，多英俊，让人羡慕死了。”其实她的印象中好像没有见过这个人，也没有表哥在税务部门，她就顺人意思说了。

“你认识她吧?”白胖的转脸向那脉子长得很正的同事。

“是有点面熟。”他接着揍近他的耳朵，叽咕着什么。

“银都的小姐，霞霞，对了。”白胖的经同事一提醒，欣慰地转向尤霞：  “你是霞霞。在银都有一次让你挨了老板的骂，后来我还向你道了歉。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这里的老板，是我的表叔。”她又说：“表叔办厂也很难的，整天扯皮拉筋的事。请您们照顾点，不找他的麻烦好吧。”

“姑娘，我们可不是来找麻烦的。有国家的税法。你问问你表哥就知道了。”那标致的青年说。

“我不是说你们。我表哥常说吃你们这碗饭的，也不容易，我怎么会说你们呢。我是说有的太不讲理了，故意来刁难。”尤霞认真地说。

“你表叔几时能回来?”白胖的问。

“大概后天吧!”尤霞接着说：“表叔回来后，我就告诉他说你们来过。”

“好。看在你面子上，那我们改日再来。”白胖的说着，他们同时起身出门。尤霞送到门口，见王功尧迎面走来，随口喊了声：“王叔!”话一出口，她觉得自己太冒失了。

“他是你表叔。”白胖的说。

不等尤霞回答，王功尧已来到他们面前，问：“有事?”

“嗯。你来了正好。”白胖的说。

他们随王功尧回到屋里坐下。白胖的望了下那标致的，便说：“是这样的，”他接过王功尧递上的烟，自己掐出打火机点燃，接着说：  “最近，我们分家了。分成了国税和地税。按税法的规定，你的厂得交产品税和增值税，还有所得税，个人收入调节税。我们是国税的。今天来，主要是扯增值税的问题。”

“我不管你们分不分家。我这个厂不是我个人的，我是承包的供销社的。你们收税从来不找我，只找供销社。”王功尧因刚与水厂交涉时憋了一肚子气，便没有言语地说。

“现在不是过去。我们分家了，有硬指标。”标致的青年态度生硬地说。他转向尤霞：  “你不是说下乡了，骗我们。”

“是去的，有点事扯住了，没去成。”他接着说：“你们分了，不关我的事。我只对发包单位供销社负责。”

“这事好说。您们找找供销社，不就解决了。”尤霞怕他们闹起来，忙轻言细语地解释说。

“你把承包合同拿来看看。”自胖的说。

王功尧深深地吸了口烟，扔掉烟头后，去拿来承包合同递给白胖的。白胖的看了看又递给那标致的。

“合同是违法的。既然你这个厂是一级企业法人，缴税又要供销社统一负责。那厂里法人的纳税义务到哪去了?”白胖的说。

“他们供销社都是这样搞的。所有承包体都不履行纳税义务，由供销社统一包税，一年交不得几个钱，让承包个人讨好。你逼狠了，他们就怂恿离退休老人找镇领导，找市领导要饭，吵得社会不安宁。”标致的说。

“现在中央对供销社专门发了五号文件，供销社是农民的合作经济组织。要求政府和有关部门要支持保护供销社。你们也要替我们想想。假如你们在供销社工作，连个基本的生活费都发不到。特别是那些退休的老人，计划经济时，在供销社搞了几十年，整个青春都奉献出来了，现在老了，没有劳动能力，没有剩余价值，连保基本生活的退休金都没有。你们是什么心情呢!”王功尧越说越激动起来：  ‘‘不是我不想交税，我一年交供销社是20多万，是够交国税、地税的吧!再说社会养老保险，你没有交给它的，它就没有发给你的。”

“这样，你也要有个缴税的思想准备。我们先与供销社扯了再说。”白胖的无可奈何地说。

九

他们走后，王功尧对尤霞说：  “下午水厂的师傅来给我们接水，你去买点菜，准备一下，他们到厂里吃晚饭。”    ，

尤霞照着王功尧的吩咐，认真地准备着。她一看挂在墙上的石英钟，快四点了，他们还不见来。尤霞又当心菜做了，钱花了，他们不来，白忙活了一番。到四点半过了，太阳只有树把高的时候，三个水厂师傅骑着自行车，悠闲自得地来了。王功尧带他们到水池边，请他们接通水管。王功尧又每人递了一包白沙香烟，按他们的要求，上街买来弯头、接头和三通。太阳落水的时候，水终于接通了。尤霞拿出自己的脸盆、毛巾、香皂，让师傅们洗手、擦脸。

师傅们在王功尧的陪同下，各坐一方。王功尧给他们酌酒，一长胡子的师傅见王功尧自己不喝酒，忙放下酒杯，说：“东不饮，客不请。”

“我真不喝酒的。”王功尧认真地说。

“你要不喝，我们都不喝了，饭也不吃了。”一青年师傅半真半假地说，还做出要起身走的样子。”

“今天破例，就陪你们喝一杯。”

他们相互喝着、吃着，气氛融洽一体。胡子说：  “其实你早该请我们来接，也不会出这些麻烦。”

“我是看接管子是个简单事，厂里又有人会接，何必劳驾你们。”

“你是想省钱。这下好，又罚款，又请我们喝酒，搞出多的来了。”

尤霞端过一样漂香的水煮才鱼，师傅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聚向她。胡子呷着才鱼，喷着酒分子说：“老王，你好福气。有这样一个又出手，还能做得一手好菜的小老婆……”

“别胡说，那是我侄女。”王功尧忙拦住他的话，说。

“霞霞小姐。”青年师傅喊了一声。

“我不叫霞霞，我叫善芝。”尤霞白了他一眼，坚定地说，便回厨房去。

他们尽情地饮酒，毫无顾忌地侃谈。王功尧礼节性地举杯、挟菜。他看到胡子挟了一只青蛙肉，一口吃不了，又没有碗放，忙喊：“霞霞，拿碗来。”

尤霞拿了小饭碗，每人面前放一个。

“我说是霞霞小姐吧!”青年师傅脸泛着红光，情眼酥酥地又转向尤霞说：  “我的霞霞小姐能和我喝杯酒吗?”

“女孩子家，不能喝酒。”王功尧忙制止说。

“她能喝，我和她还喝过几杯呢。你别替她打卫护张子。”青年师傅说着，便去拉过尤霞。

尤霞与青年师傅碰杯后，同时一饮而尽。王功尧看在眼里，只能连连叫她吃菜。胡子接着也要和尤霞干杯。尤霞推不脱，然而，她喝着这杯酒，却被喉管的气堵了，呛出了眼泪。王功尧又连连叫她吃菜。还有一个师傅也要与尤霞干杯，王功尧忙站起来，喝住：“不行，不行!”

“那是不是瞧不起本酒仙。”他红着眼说。

“那你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王功尧说。

“你说她不能喝，她说你喝不得。那谁来给你们叔侄面子呢?”

“好吧，这杯酒我跟你喝。”

第一个酒高 潮过去，青年师傅不罢休，还要和尤霞干第二杯酒。

“我实在不行。那时，我其实喝的矿泉水。”尤霞为难地解释说。

“啊!你原来蒙骗了我。你说该怎么罚你?”他想了会，又说：“要么罚酒，要么罚歌。我们合唱一首，看你选哪条。”

“唱歌，就唱歌。”尤霞毫不犹豫地说。

“唱一首心雨。没有影碟机，这叫清唱。”青年师傅自言自语，兴奋极了。

“王老板，赚了那么多钱，连个影碟机都舍不得买。”胡子说。他说话的时候，尤霞和青年师傅已经唱上了。

尤霞唱：我的思念是不可触摸的网；

    我的思念不再是决堤的海。

青年师傅唱：为什么总在那些漂雨的日子；深深地把你想起；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最后一次想你。

尤霞唱：因为明天，我将成为别人的新娘，让我最后一次想你!

他们同时鼓掌喝彩。那师傅说：  “最后一次想，应有行动表示。你们亲 吻一下。”酒分子已使他的理智失控，而飘飘然的。

“只怕你喝醉了。”尤霞不客气地斗了他一句。

胡子望了下王功尧不满的表情，说：“不成，不成。人家说心雨是流浪歌。这又不是舞厅包房，是王老板的家宴，不能胡来。”他又对王功尧说：  “今天多谢王老板，已酒足饭饱，不是，是酒足菜饱。我们没有吃饭。不过，我最后回敬你一杯。”在王功尧的坚持下，他们喝了个圆杯酒，算是有了一个结论。他在她的搀扶下，踉跄地送水师傅们出厂。

十

她要扶他回房。他说：  “我行。”你忙了一天，去休息吧!”他挣脱她的手，晃了几下，发现头重脚轻，腿不听使唤，忙强制自己站稳。尤霞又赶上去扶他。他身上滚烫的热流通过她的手感传到她的心房。她的心如春潮起伏，热血涌到全身的每个部位。

她吃力地将他扶进房里，让他轻轻倒在床上。她问他喝醋，喝糖茶。他发出勉强能辨清的声音，不要不要。她又倒了热水，给他洗脸、洗脚。他已不省人事，任她摆弄。然后给他抱上被子。她闻到了被子里发出的男人特有的人体气味，她深深地吸 吮着。她怕他着凉，又给他解扣脱 衣，盖被子。她的手被他热烘烘的似虎钳的大手捏住，又狠拉到他嘴边亲个不停。她的思绪飘然，天真浪漫。她顺着他，第一次破天荒地做了那事。她没有嗯一声。她兴奋得不能平静，守着等他醒来。鸡叫三遍的时候，他翻起身，很认真地看清了是尤霞睡在身边，忙下床穿上衣服，叫醒尤霞。向她赔罪：  “我不是人，我怎么这么糊涂。”

“是我自愿的。”尤霞说。

“这世我怎么补偿你!”王功尧一下像做错事的孩子，在大人面前求饶。

“王哥，你娶了我吧!”

“不行，不行。”

“我给你当小老婆，就像电视上的。”

“不行，不行。”

“我早就爱上你了。在我的生命中每时每刻不能没有你。”尤霞跪下来说。

“傻霞霞。”王功尧扶起她，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说：“这是不实际的。今天的事我们不说，谁也不知道。我今后给你找个好婆家，给你陪好多好多你最满意又最喜欢的嫁妆。”

“不要，不要。我只要你，只要你。”

“天快亮了。你回房去。听我的话。”

尤霞依依不舍地离去，给他留下了难忘的脉脉含情的目光。

十一

一个月以后，尤霞悄然离开编织袋厂。人们相互打听，不知所以然。王功尧的眼前时常出现尤霞含笑的面容，匀称的身段，诱人的青春活力。他不知道自己是爱上了她还是同情她。他真担心她的去向，怕她一时想不开，做出糊涂事。他这个不被事业中坎坷而吓倒的男子汉，却因尤霞出走，觉得很内疚，像得了心病。心头有块沉沉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吃饭不香，睡觉不甜。他终于把心事告诉了妻子，说自己做了伤天理、害良心的事，是自己毁了霞霞的美好人生。妻子为他找了一条解脱办法，决定通过新闻媒体，登一则寻人启事。

一

    “他们玩得好吧?”郑继容当心地问。

    “还可以。”王功尧慢不经心地说。

    “怎么叫还可以?”她不满意他的回答，又追问了一句。

    “叫我怎么说呢。”他接着说：  “人家都说银都娱乐城的小  姐漂亮、出众。我没有去开过洋荤。今天满以为可以让老刘他们高高兴兴尽情乐一下。谁知老板叫的一名小姐引我们进包房。那叫霞霞的小姐就是扭扭捏捏的。惹得老刘扫兴得很。我赶紧去找来老板，另安排小姐。”他说到这里，回味起当时的情景，仍觉得懊丧。

    “那后来的小姐怎么样?”

    “老板当着我们，狠狠地打了小姐一耳光。还骂小姐邪了、敲贱。那小姐便挨着老刘坐下，’又挽起老刘的胳臂赔罪。”他接着说：“我看那小姐佯装的笑比哭还难看。顿时我心里像针刺，难受极了。”    。

    “不是说银都有香港小姐，有俄罗 斯 小姐么?”

“那是银都老板为拉客用高薪请的，只临时请几天，上星期就走了。”

这也难为人家女孩了，去供你们男人们观赏和戏弄。”她在心里为霞霞小姐不平，然而，又想到得罪的是自家的客人。客人是上帝，关系到300万条编织袋的销售出路，更意味着王功尧承包的编织袋厂的生存与发展。她叹了口气，又说：“要是我的女儿，没有吃的，我都不让她做什么小姐。”

“嗳，你呀!还是60年代的老眼光。现在都90年代了，要会赚钱。”他又说：“不过，今天不是赔客人，我才不去那种地方。唱啦、跳啦、还桑拿搓背。有钱也不能白白花在那上面。

“你还说我老眼光。我不是早就约你去开开眼界。你总说忙，没时间。”

“忙也是事实，不想去也是实事。”他接着说：“最后总算让他们笑哈哈地走出银都的。我送他们到饭店，又聊了一会。他们对我们厂的印象较好，答应明天上午来厂里订合同。

二

郑继容在给女工们开饭的时候，看到她们有说有笑，天真快乐的劲头，一下勾起了前天夜里丈夫提到的银都的霞霞小姐。她等女工们离去。收拾了碗筷，把要洗的衣物关于洗衣机里。急匆找到银都娱乐城。打听到霞霞小姐姓尤，原名叫尤善芝。尤霞是老板给她起的名字。凡到银都打工的小姐必经老板给重新起名。小姐有了新名号，遇上熟人也不会那么尬尴，更是老板主宰权威的显赫，同样会让客人们来有所乐，失有所得。她还打听到霞霞也是王家河的人。她从郑家嫁到王家，只是办婚事时在王家河住过几日，以后每年也只能回家一二次。近些年，因公婆都去逝，又为奔生计，也没有回老家去过。既霞霞是家乡人，更激起了她的怜惜。她有一个大胆的设想，和霞霞见面，讨了她的口气。想帮助霞霞跳出那娱乐城鬼地方，招到厂里来做事。晚上，她向丈夫吹了枕头风。

“她是吃轻巧饭的，我们厂里很辛苦，到厂里来做什么呢?”她丈夫说。

“那孩子说了，做什么都行，只要过得自在。不知怎么搞的，我好像和那孩子结了缘。你想想过去，我们是怎么走到今天的。”

一句勾起辛酸泪。王功尧清楚地记得八七年春的一天。正月十五刚过，天色陡变，淅淅沥沥下起春雨。白天，他抓紧时间做好二月份的分店会计报表，又布置好晚上的职工上岗劳动组合会。他是分销店的会计，因经理打血吸虫请病假，由他主持分店的工作。如果他被选为经理才能与基层社主任签订经营承包合同。根据合同规定全年要完成商品销售85万元，农副产品收购12万，利润2万元，一切费用自理，并定编17人。目前分店有 19人，要通过劳动组合下岗2人。主任对他说，你工作过硬， 原则性强，不会被选掉的。晚上的组合会上，主任宣布采取兵选将、将点兵的办法进行。先无计名投票选举分销店经理、会计和生资柜、南货柜、五金柜、匹头柜、文具柜等柜组实物负责人。再由柜组负责人组合职工。最后由柜组负责人与经理签订经营承包合同，由会计监证。生不逢时，王功尧不仅没有选上经理，也没有选上会计，连职工也未被组合上。他下岗了。他连夜冒雨，泪雨一体，踩着泞淖小路，赶五里路，来到镇上的供销综合商场，在妻子郑继容的被窝里才找到暂时的安慰。这天晚上的后半夜他终于睡了个安稳觉。那时他正值三十而立的年龄。一切美好的憧憬成了泡影，从此随时季的变化开始了他艰难的人生历程。

王功尧侧身，紧紧地抱住妻子，果 敢地说：  “好。这件事你拿主意。”

“你同意，我明天就去接她来上班。先洗洗旧塑料，干得好再进车间学圆织技术。行吧?”

他抚摸着妻子温暖的肌肤，想了想说：  “你每天要弄二十多人的饭，还要洗衣，还要应酬，照场子，你也够辛苦的。我看叫她到厨房里给你当个帮手，每月吃了喝了再给两百块工钱。”

“那也行。只是又增加了一个人的开支。尽管这些年，我们赚了几个钱，如果平时不节俭点，遇个风浪，也折腾不了多长时间；如果明年童儿考不上大学，说要得五、八万才能进大学读书。”

“明年童儿考不上大学，出钱也没有学校收了。国家已有政策，考大学要并轨。今后不存在出不出钱，考上了都出钱，考不上出钱再多也没人要。”他打了个呵欠，夹着说：  “我实在要睡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郑继容见丈夫嘘着小鼾熟熟地进入梦乡，自己反兴奋极了，恨不得马上去接来霞霞。她想，霞霞今晚又不知在受哪些人的欺侮；老板又在向她瞪眼，又在给她耳光。她恍惚中，发现霞霞和自己睡到了一张床上。她告诉她，在这里不会有谁欺侮你的，只要认真做自己份内的事，你王叔叔会高兴的。

三

尤霞进厂的第五天，王功尧才回厂。他去了浙江一家合资塑料制品有限公司，联系增加两台圆编机。他的厂子现只有三台，增加到五台，才能达到350万条的生产量，才能履行与省水泥厂的供货合同和保证零星销售。他同时以月薪2000元请回一名师傅，帮助指导增加回笼旧塑料作原料的比例，又保证编织袋的质量。这也是降低生产成本，提高生产效益。他端起饭碗的时候，眼光与尤霞碰撞，忙说：“你到厂里习惯吧!”

她红着脸，点了下头。他又说：  “你和我们是同乡。你住在哪里?”

她没有回答，低下头。郑继容过来说：  “她住在她舅舅家里。” 

“你舅父家在哪里?”他边吃边问。

“在造纸厂里住。”郑继容替她回答。

“那你舅父在造纸厂工作哕。”

“造纸厂早停厂了，她舅父现在街上踏麻木。”还是她替她回答。

王功尧转脸注视郑继容片刻，好像是说，我又不是问你，难道她是哑巴，自己不会说。郑继容意识到这点，对尤霞说，“我说的是这样吧!”

“是的。”她终于找到适合的语言，便说：  “王叔叔，你们是我的大恩人，我保证到您这里好好做事。”

“周师傅的床铺铺好了吧!”他得到尤霞较满意说话，转题问郑继容。

“铺好了。按郑姨说的铺好了。”尤霞忙主动回答。

“有个要紧的事，吃饭了我给你说。”郑继容认真严肃地说。

尤霞听郑继容这么说，以女孩子的敏感目光，又一次与王功尧疑惑的视线碰撞在一起。她的脸刷地红了，赶紧避着郑继容的脸相，离开了食堂。

王功尧承包的编织袋厂，是冯王供销社的。厂子于1992年7月创办投产，1993年4月停厂。按照市供销联社的审计结论是：市场影响，领导失职，管理不善，直接经济损失89万元。这个供销社从1952年建社，过去几十年为发展经济，保证供给辉煌过。现在有380名职工，这其中就有102名离退休老人。企业参与市场竞争有气无力，经营每况愈下，无力偿还银行利息，银行也学乖了不再投放贷款。他们吃光贷款，吃股金、吃风险金。想得没有出路，只好变卖资产度日。然而，资产一时难以出手，职工工资不能发。在岗人员各逃各生，上百名离退老人半年发不上工资，生活无着落。老人们气打一处来，革 命了几十年，老了无人管。便联名上告企业法人代表，说是“富了方丈，穷了和尚还穷了庙”。市委纪检部门变成市联社立案查处。市联社调查组进驻冯王供销社这天，被一百多名职工群众围住，并散发了长达4000多字的告急书，列举了当代主任的10大罪状，强烈要求调查组秉公办事，严肃法纪。调查组一时难以找到具体证据，只好从编织袋厂购进设备中找突破口，并由冯王供销社职工选出一名代表参加。他们一行四人穿越两省，按发票上的单位和经办人提供的线索，找到某县机械厂。厂里负责人明确告诉他们，这套编织设备不是他们生产的。是进城农民承租了该厂一栋厂房，通过收购旧设备，刷上新油漆，包装而成。事发后人去厂房空，早已终止了承租。该机械厂因生产不景气，已停厂两个月。至于受贿事件更无从查起。调查组一行带回3000多元的旅差费用发票，别无所获。查无证据，谁能定夺。市联社最终只好给冯王供销社主任免职处分。职工们并未就此罢休。因那主任虽被免职，正是他求之不得，他已在市郊开发区做了三问两套的独家独院的安乐窝。便十天半月聚集租公共汽车到市里上 访。市政府被缠得不安宁，责成市财办牵头组成工作组驻冯王供销社，帮助恢复正常运转。

四

郑继容待丈夫放下碗筷，望着他疲惫黑黢黢的脸像，一字一字地说：  “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下午，电视台的记者带摄影机来了，要找你，还要摄上星期与城建所扯皮的缝制车间。”她见丈夫没有答话，忙说：  “这几天你是不是出去躲躲，厂里的事我来照看，等这阵风过去就好了。”

“上次不是跟他们讲了么，厂房是供销社的，要收改建费找供销社。”王功尧很气愤地说。

“我只是说你听听。这事我来处理。你去躲几天，他们找不到你，把我个妇人家的也没有办法。”

“这还成个什么世道。今天这个部门来要钱，明天那个部门来收费，不是诚心让人搞不成吗?”他大声嚷道。

“你不要躁，当心自己的身体。厂子是要办的，他们要收费，我们就抵承包费，厂子是供销社的。”

“你知道吧，这几年辛辛苦苦弄的几个钱，全都赌在这个厂子上了。我的命也赌进去了。”

“其实我劝过你，供销社都垮成这样了，你最好不沾边，弄得不好惹一身臊。”

“我去找夏主任。”

“现在就去?”

“嗯。”

“已经十点多了，人家只怕已经睡了。”

“睡了，也要把他喊起来，不搞得说我姓王的违约。”

“也好。我也同你去。”

“你去什么。”

“我去了，万一你和夏主任闹得不得开交，我可从中和解。”

“我又不找他相骂打架的，只是把事情说清楚，把道理讲明。”

王功尧穿街过巷，急匆匆来到夏主任的家。正看电视的夏主任带着疑虑的目光，微笑着叫他坐。王功尧尽量平静自己的心情，讲述上星期城建所在厂里发生的不愉快的事。因为增加设备需要厂房，他便将缝制车间迁出。因陋就简把过去作南货仓库用的房子进行维修，使屋顶止漏；面墙因年久侵蚀，采取撤了重砌。就在面墙做了——人多高时，城建所的人上门阻止，说是无证施工，非法建筑。要改建维修必须先办手续，按每平方50元缴费。还说是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城市规划法》和市政府的文件规定。王功尧算计一下，这百多个平方得交费7000多元，而整个维修费都只需2000多元。他想不过来，不肯交钱。城建的人见王功尧态度很硬，又下了一份《处理违法建筑通知书》，强令立即停工。下午，城建所来了六人，见没有停工，便不由分说地将新砌的面墙推到。他们的强制行为激怒了在场的人。工人们和瓦工们拿着扁担、铁锹、瓦刀，与他们抗争。他们见寡不敌众，才灰溜溜离去。当时王功尧不在现场；后来城建所的人也再没有上门。房子按计划维修完毕，已投人使用作缝制车间。王功尧讲完这些，最后说：  “今天下午，她们又带了电视台的记者来摄影闹事，幸好我又不在家。”

夏主任听后，觉得有些蹊跷，便说：“真有这事?”他突然想到什么，忙接着说：“刚才小吴来向我说过，下午市财办来了科长，有电视台的记者。他们是根据市领导的意见，来采访你的典型事迹的。他们住在碧峰宾馆，要我明天上午向他们先介绍你的情况，还要去厂里看看。”

“难道…”王功尧回过味来，胸口舒畅多了，他定了定神说：“这么说，不是城建所的，不是来闹事的。”接着，他和夏主任聊了些厂里的生产情况和发展生产的想法。

五

郑继容的话搁在了尤霞的心窝里，她回到自己的小天地房间里，忐忑不安。她来厂的这几天，知道了一些王功尧办厂的事和他的为人，更看到了办事业的艰辛，也深深被王功尧的人格魅力所感化。她尊敬他、敬佩他，更为他的劳累奔波而牵挂。她从窗口的朦胧夜色和厂里泛出的灯光中，认真地看到王功尧出厂了。她担心出了什么事。她一直盯着厂门，好久好久见他还没有回来，是生大祸了，是吃官司，不会去坐牢吧。她眼前又浮现郑继容在食堂里那急切的神情。她扪心自问，难道是与自己有关韵事。她和她几天的相处，看到了郑姨的为人处事和不简单的主妇角色。她内心里佩服她。她想自己这一辈子也学不到郑姨这步。她又惦记起家里，听说父亲和哥哥都外出打工了，靠母亲一人操持、累苦了、田里荒了靠村里人帮着，还听说种田也涨价了，一亩田的负担几百元。她见厂里的机子停止欢唱，灯光陆续淹没在夜的海洋，他也没有回来。她的心蹦得更利害了。她执着地来到郑姨的房里，想得到点有关他的消息。

“你还没有睡。”郑继容开门见是尤霞，便说：“这么晚了，有事么?”

“我，我有点头晕，又像失眠，想列您这里坐坐。”尤霞吱唔着。

“过去像这样吗?”郑继容接着说：  “是累很了，今后要多注意休息，干不了的事不要抢着干。”

“不是累的。在您这里做事，我越儆越起劲，心里更舒服。”

“这厨房里的活，又杂又忙人，明轻暗重，不比娱乐城轻松。”

“看您说到哪去了。郑姨。”

“我不是有意这么说的。这厨房里的事确实看来不起眼，做起来可累坏人的。”郑继容立刻意识到不该和娱乐城比，忙解释说。

“您说的也是的。一天到晚，还真有点腰酸腿痛。”

“来，我瞧瞧。”郑继容拉起尤霞的手端详、心疼地说：“看，手皮都起皱了。”又把目光移到她的脸部，说：“眼睛也大了一圈。这一大更好看了。还没有说婆家吧。往后就在镇子上，郑姨替你找户好人家，终身有个依靠。我这辈子，还不是遇上了你王叔。他人好、能干、会体贴人。”

“王叔又去忙事了，这么晚了还没有回来。”尤霞终于趁机把话引入正题。”

“是有点麻烦事。你可能听他们说过，上星期城建所的人来掀了缝制车间的墙。要收什么款，我们没有给，还轰走了他们。这事还没有了结。”

“他们不会抓王叔吧!”

“不会的。政府会替我们作主的。”郑继容壮着胆这样告诉尤霞，而自己的心里也没有谱，十分担忧。

这时，王功尧推门进来，一眼就把目光聚向尤霞，并说：“霞霞在这里。”

“嗯。您回来了。”她又对郑继容说：  “我回去了。郑姨。”

尤霞回到自己的小天地，关了电灯、上床。她睁大眼睛，在一片静谧的漆黑中，又看到了王功尧刚进门的脸像。他没有笑意，仍是那么严肃，然而淡眉下机灵的目光并不可怕，而是可敬。他反复在心里想，他们该不会把王叔抓去关起来吧，我很愿帮他想个办法解脱。这个厂、这个家是靠他撑着，把他抓去了，可怎么办，我怎么办。她忽地发现：厂子变了，张灯结彩，大红对联，一会又扎了彩，贴了大红喜字，挂了大红花的两辆宝蓝色的小轿车缓缓驶进厂院子。几个打扮漂亮的陌生小姐拉她上车，她使劲地哭，推开她们，还说自己还没有说婆家呢!又见王叔、郑姨也在身旁，说是他们作主说的，是一户吃商品粮的好人家。尤霞再不好说什么，忙扑到郑姨胸前伤心地哭了。待她定神一看，不是郑姨，是扑在王功尧宽阔的脸前。她忙叫王叔，又改喊父亲，又改喊王哥。不知过了多久，她还在厂里的食堂里做事，突然来了一辆拉着惊人畏子的警车。几个穿警服的人，慌忙将王功尧推进车门。郑继容在旁目瞪口呆，也没有上前去拉回王功尧。尤霞勇敢地扑向围观的人群，哭喊着我的王叔，猛地冲到警车门前，然而车内什么也没有。她更大声地哭喊：我的王哥，你在哪里?还我王哥!她觉得自己终于喊出了声。她艰难地坐起身来，抹抹眼睛，还是湿的。再定神一回味刚才的情景，又用手摸了摸床缘。证实自己确实是坐在床上。她又摸摸剧烈跳动的胸口，自觉不自觉地把手移到了自己的乳房。那乳头已高高竖起，倾刻一股热流涌到她的脸上，脸上立刻火辣辣的。

六

太阳爬上树梢的时候，电视台的记者在供销社夏主任的陪同下，来到了编织袋厂。正在食堂门前择菜的尤霞放下手中的活，忙到里屋告诉郑继容：  “昨天的那伙人又来了，您快叫王叔躲起来，您也躲起来，我去叫工人们轰走他们。”

郑继容望着尤霞焦虑的劲头和放鞭似的话语，忍不住笑了，并说：“霞霞，他们不是来与我们作对的，也不是来要钱的，更不是抓你王叔的。”

“那……”

“他们是来采访你王叔的。要把你王叔搞上电视表扬!”

“真的。那太好!”尤霞一下高兴地跳起来，接着说：“您快去给王叔打扮打扮。总不能让那劳累的样子上电视，要像大老板那样潇洒。”又说：  “那真是太好了。”尤霞忙转身向外走，恨不得把这特大的喜讯告诉全厂，和大家分享。

“等等。霞霞。”郑继容收敛了笑容，沉稳地说：  “你王叔一早就出门了。他不想上电视，出什么名。我劝了他也不行。我想他做的总是对的。”

她们正说着，夏主任已带电视台记者等一行三人进屋。他们听郑继容一说，都很扫兴，进出不是，左右为难。夏主任最后对他们说：  ‘‘就让小郑讲讲。她讲的站在妻子的角度更有意义。”

“都四十了，还小郑。”她一个甜甜的微笑，接着说：“他做的事，我怎么好说。”

“您不是经常给我讲王叔的事吗!”尤霞在关键时候作了一把火。

记者忙说：“你不讲谁讲。听说你也很能干，是他的好贤内助。”

郑继容推辞不了，认真地介绍起王功尧下岗后的谋生史，说到辛酸处，情不自禁地挂上了晶莹的泪珠。

那年，王功尧被劳动组合下岗，在家里闷闷地呆了两个多月。郑继容知他心里不舒服，只好瞒着他借钱过日子。后来，他终于从失望中警醒，不能这样消沉下去，要活得像个人样。便在镇上租下饮食店开小吃馆。他每天四五点钟天不亮就起床生炉后。后又把白案师傅辞了，自己做包子馒头。有时忙到晚上转钟才能关门休息。在一天20个小时的劳动中，仅中午过后打个盹。又要招呼揽生意，还要应付各种文明卫生、工商、税务等各种检查和收费，尽打嘴巴官司。有天下阵雨，因屋顶漏水，他向街边搭了个棚，把炉子什么的向街边挤了点地方。八时半，正是早点供应高峰，城管队的带红袖装的年青人们一轰而上，掀了炉子扯了棚。郑继容痛哭了，王功尧见此场景，七尺男儿也掉了酸泪。郑继容同他熬不住，一年住了两次医院。他们这样度日如年的把三年承包期搞满，用血汗换来了上万元的结余。

这年，社会上兴起饲美国王鸽之风。一对雏鸽作肉食可卖40元，一对种鸽卖给饲养可值120元，一月抱一窝，还可将鸽、蛋移窝，一次抱四个蛋，移窝的种鸽便加速赶，效益更可观。王功尧一下买了20对种鸽，腾出一间正房，买来铁丝，竹条自己做笼子。尽管已很操心，但比开饭馆轻松多了。半年过去，他的美国王鸽也发展到60对。夏收季节，他到乡下，找农民收购麦子、蚕豆，从市场上购得玉米，自己配饲料。他半夜都在鸽屋里观察，很快掌握了配时，选种，助长等技术。他望着一对对洁白精神的美丽天使，内心好一阵欣慰。为养鸽，他投入了6000多元的积蓄。然而，市场无情，行情下跌，甚至到了无人问津的地

步。人生的苦恼再一次降临这个家庭。一年过去，养鸽不仅难以养家糊口，还要贴血本。他一狠心，丢下这个残局交给郑继容收拾，自己南下找到深圳一家合资公司打工，搞核算会计，重操旧业。这一去就是两年多才给家里通信。

九四年春节，王功尧西装革履，脸色红润，“衣锦还乡”过年。他趁着过年的机会，走亲访友，正月十五一过他又要去深圳，不知几年才能回来。他还专门打听了供销社的情况。他十分清楚，自己虽然谋生在外，生庚八字都栽在供销社，还是供销社的人。他提了双瓶酒和水果，到夏主任家里拜会。夏主任曾经和他同在一个分销店工作，一个是生产门市部实物负责人，一个是南货门市部实物负责人。谈到供销社的情况，夏主任很恢心。人心散，资产都吃得差不多了，希望他能回来帮他一把，当副主任，王功尧说他不想当官，只想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