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唐余二人俱陷入沉默之中。

余焕铁忽然问：“唐长老，据你估计，堡中大概还剩多少敌人？”

“大概还有四百余人罢。余大哥，你可是已有了破敌良策？”

其实，唐立峰比余焕铁大了不下二十岁，若按江湖规矩，本该称呼他为“贤侄”，抑制是“老弟”什么的，可他却称“余大哥”，显得很是谦卑。

“良策倒是没有。”余焕铁轻摇首，“墙身太高，敌人又居高临下，着实难以攻取。”

他带来的那些属下听他如此说，纷纷转首看他，神情愈发凝重。

“如此看来，得是持久战啦！”唐立峰微喟道。

“准确的说，是消耗战。”余焕铁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如今，咱们已将他们困困住，想攻就攻，不想攻就退。可他们呢，得随时防范着，不见得就比咱们轻松。……哼，就这么耗着吧！”

“那……大概还要耗多久？”唐立峰显得有些着急，蹙眉问。

“要不了几天的！”余焕铁显得很有信心，“等他们消耗得差不多了，也疲累不堪了，咱们再带领着大伙儿，发起致命的一击！”

唐立峰闻言，烦忧的心情减了几分，展颜道：“好，一切全凭余大哥调度！”

余焕铁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大伙儿都累啦，休息个把时辰再说。食物都发下去了吗？”

唐立峰微笑道：“这个问题，不劳余大哥挂心，早分发好啦。”

余焕铁点点头，道：“码头那边，还得小心防范着，一旦外围的敌人集结过来，内外夹击咱们，那就比较麻烦。”

唐立峰微笑道：“也早安排好啦。唐云带了一百余名兄弟驻扎在码头哩。不过，据我所知，他们在外围的人手已不多，顶多一百余人罢。”

“主要是神臂城的人！”余焕铁说出了自己真正的担忧，“白羽武功不凡，手下那帮家伙亦甚勇悍，忠山帮如何能是对手？我就担心他前来驰援。”

唐立峰沉吟片刻，道：“若他们真来了，唐云又顶不住的话，我会马上派人增援。”

方类聚也一夜不曾合眼。

天亮时分，他又带着殷天锦巡视了一遍箭楼、围墙等防御要塞，见雷风堂堂主卢凌初，山泽堂堂主宣永正有条不紊的带领着众属下布置防御工作，且各处的人员分配和防御重点也安排得挺妥当，心下稍安。

方类聚见众人有些紧张，朗声打气：“众位兄弟，你们都辛苦啦！听我说：咱们朝天堡墙高城厚，坚固异常，只要大伙儿不慌不乱，听从号令，凭着地利之优，敌人是打不进来的！……本堡主已飞鸽传书神臂城，相信过不了多久，白城主便会带领着神臂城的弟兄们杀过来！届时两面夹击，一定能大败敌人！”

众人被困困在堡中，本甚惊恐沮丧，今听他说尚有转败为胜的机会，精神一振。

“何况，”方类聚逐一扫视众人，饶有信心的道：“咱们这里之事，相信府里何通判也早已得到消息，此时说不定正在整饬军马，准备前来剿贼呢！”

可一连过了两日，既不见神臂城来援，亦不见何通判带领着兵马前来，堡内的帮众愈来愈是心慌。

这两日，敌人又发起了十余次攻击。但却并非一味猛攻，而是一旦感觉攻不下来，便立刻撤退，所以人员的伤亡并不大。反倒是朝天堡这边，在唐门弟子的暗器和楚湘盟的射箭高手交攻之下，又折损了上百名。

方类聚焦急万分，度日如年。

就在昨日下午，神臂城白城主飞鸽传书，说是前日金沙帮和竹海帮也突然发难，联手夹击，一下午就拿下了翠屏堡，杀死了一百余名堡中兄弟不说，连堡主刘威也被杀，幸存下来的那一百来名兄弟，仓皇逃到了神臂城。

那两帮接着顺江而下，联合忠山帮围住神臂城，既不攻打，亦不撤退。虽说白羽并未将他们放在眼里，可至今仍未来援，想来也被缠了个够呛。

尤其是官府之人迟迟不出现，令他那不祥的预感愈来愈强烈。暗忖道：如此大规模的帮派血战，恭州府居然不闻不问，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很显然，压根儿就是不愿介入双方的争斗！……如此看来，唐门的这次行动，不但联络了楚湘盟相助，连官府那边也早已做好了工作！……唉，我方类聚到底哪儿得罪官府啦？居然连他们也厌弃我朝天堡了……

★★★

江流滚滚。残阳铺水，波光粼粼，如破碎的梦。

方类聚站在箭楼之上，望着堡外黑压压的敌群，愁眉深锁，若有所思。

“跟我来！”

方类聚忽然向身旁的殷天锦一招手，转身下了箭楼，朝翠竹苑方向走去。

翠竹苑乃是方类聚一家的居所，七八间屋子，外加一座竹篱小院，面积不大，倒甚清幽。

殷天锦跟在方类聚身后，穿过翠竹小径，进了竹篱小院，绕过假山，进了大门，转过屏风步入大厅，迎面墙上挂着一副字：

不求闻达于武林

但求无愧我青城

一名二十来岁的锦袍少年，面色白净，正焦躁不安得在厅中来回跺着步，见方类聚到来，大喜道：“爹爹，孩儿也想去杀敌，可娘就是不同意。您跟娘说一声，让我去吧，好不好？”

方类聚神色严峻的摆摆手，喝道：“不行！跟我进来！”

殷天锦和那少年跟在他身后进了内室。靠窗的紫檀雕花木椅之上，坐着一名中年美妇，肌肤白腻，体态微丰，神情有些愁苦；在她身旁，侍立着一名十四五岁的清丽少女，剪水双瞳之中流露出焦躁和恐慌之色。

那少女见方类聚进来，心神立定，展颜叫道：“爹爹！”语声脆嫩，如出谷黄莺。

方类聚点点头，也不理她，径直走到右首的墙壁之前。墙上挂着一副画，乃是黄公望的《九峰雪霁》，却不知是否为真迹。

方类聚并不看画，只是伸手在画框下沿一按，“轧轧”声中，那幅画突然缓缓向上移动，竟露出一道二尺来宽，三尺来高的暗门来。

余人均不知那墙上竟有如此机关，齐均惊讶的望过去。

方类聚伸手入内摸索片刻，取出一个小竹筒，刮去油封，倒出一个小纸团，小心翼翼的展开看了一眼，递给殷天锦。

殷天锦疑惑得望着他，接过那皱巴巴的纸片来。

“这是去青城山的路线图。”方类聚一边指给他看，一边解释道：“画红圈的那几处地方，乃是咱们的暗哨点，可去寻求帮助。见到那里的主人之时，将右手贴在胸前，并做这个手势，”说着，以食、中二指比了个剪刀状的手势，“并说：‘四海漂泊客，风雨夜归人’，他就知道你是朝天堡的人，并会帮助你们的。”

殷天锦愈听愈糊涂：“这……师傅……您究竟是要我做什么呀？”

方夫人及儿女们亦均围了过来，大惑不解的望着殷天锦手中的地图，之后又看向方类聚。

方类聚摆手道：“别的不多说啦。总之，我朝天堡的情况危急万分，今夜恐怕就守不住啦。所以，你们先走，去青城山！此暗道通往平安客栈，那儿的吴掌柜，——天锦，你也是熟悉的——也是咱们的人，他会为你们准备好马匹，并护送你们一程的。……沿路若遇上困难，可以按地图之上标识的那些暗哨点去寻求帮助……天锦，你速去找六名武功强的兄弟来，好沿途保护夫人、义儿和茹儿！”

殷天锦答应一声，忙忙的出去了，不一会儿，带了六名精神勃勃的弟子进来。见方夫人正紧紧抓住方类聚的手，含泪劝说：“聚哥，要走一起走！”

方类聚一把推开她的手，大声道：“不行！你们先走，晚了就来不及啦！”

“既然已经守不住了，干嘛还要坚守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以后，咱们再找机会打回来！”方夫人红着双眼，凝注着方类聚的眼睛求恳道。

方义、方茹也都上前抓住方类聚的手臂摇晃，连声劝他一起走。

方类聚心乱如麻，咬咬牙，一狠心推开儿女之手，大声道：“不行！爹爹乃一堡之主，岂可舍下一众兄弟，独自逃生去！”

方义想了想道：“那……不如让大伙儿都一起从这秘道撤走吧！”

方类聚摇首道：“不行，咱们一旦弃守，敌人马上便会察觉，并乘机攻进来。这地道如此狭小，怎来得及一一撤走？……那样会全军覆没的！”

方茹哽咽道：“可是……爹爹，敌人那么多，如何抵挡得住？……您可怎么办呐？”

方类聚嘴唇颤动，轻轻抚着女儿的秀发，又伸手拭去她脸颊的泪痕，柔声道：“茹儿，别担心，爹爹应付得了！况且，你舅舅他们马上就会带人从神臂城杀过来。……等打败了敌人，爹爹就来找你们！听话，跟你娘亲和哥哥先走！”

方茹泪流满面，将头摇得拨浪鼓似的：“爹爹骗人……你骗人的！我不走！我不走！……”

方类聚不再理会女儿，转身对殷天锦喝道：“天锦，你走前头！……人就交给你啦，一路之上小心！”

“师傅您请放心！”

殷天锦深深的看了师傅一眼，一扭头，钻入黑漆漆的地道之中。

方类聚将收拾好的银票和细软交给夫人，硬将她和一对儿女一一推进地道，并嘱咐方义：“义儿，你是男子汉，保护好你娘亲和妹妹！”

方义含泪答应了。

余下那六名弟子亦纷纷向方类聚拱手作别，一一进了地道。

方类聚恋恋不舍的望着黑漆漆的地道，轻吁了一口气，按动机关按钮，关上了暗门。

这条逃生的暗道，他是不准备再启用了。因为担心众人逃跑之时，被敌人跟着追击而来，有暴露家眷行踪的危险。

他思忖了一会儿，提笔写了一封信，叫道：“娄方！”

一名三角脸的汉子应声而入。

方类聚将那信递给他，沉声道：“速将此信发给侯少飞，命他务必亲手交给贞观掌门！”

他并没有在信中告诉贞观，朝天堡已为官府所弃，留给自己之路，除了拼死一战之外，已别无他途。他不能让贞观师徒亦卷进来，白白的搭上性命；所以恳请他们去保护家眷。只要能保得家人平安，自己便能含笑九泉了。

他缓缓得自墙头摘下长剑，面色阴沉的大踏步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