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也做不到宽容大度谅解。
更做不到时时惦念在心头。
沉檀对祖父，只有害怕，只有逃避的心思。
可在她看来，这样吓人的祖父，堂哥居然毫不害怕，在做错事情后，竟然还敢去‘投案自首’，实在太勇敢了。
沉檀都不敢想象，堂哥会面对什么样的狂风暴雨。
在沉檀想来，那脚踏车，精美，华贵，祖父肯定花了很多钱，托了不少关系，才买到手的。
就这样被堂哥弄完，肯定会发一场火，狠狠训斥堂哥。
就像训斥自己那样。
沉檀怀揣着这样心思，往祖父房间靠近了些，仔细听里头动静。
“祖父，那个车车，被我不小心搞坏了……”堂哥的声音，还是有些底气不足，很是心虚模样。
沉檀屏住呼吸，生怕祖父发火，声音太大，会吓到自己。
这样心里有防备，会稍微好一点。
在沉檀的静待中，祖父声音，淡淡传来。
“搞坏了就搞坏了噻……”祖父温和得不像平时那个严肃的人，他话里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丝的笑意，祖父说，“跟我说有啥子用嘛。”
沉檀全没想到是这样回答。
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可是她说不上来。
原来这东西弄坏，其实不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对吗？
应该不对。
它真的很珍贵，此后沉檀再没见到第二辆。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祖父的态度，跟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呢？
为什么祖父对待堂哥，跟对待自己，全然不同？
堂哥显然也很诧异。
沉檀听见他挠了挠头，听见他说话的语气，带着侥幸，带着惊奇。
堂哥问祖父：“你不惩罚我吗？你惩罚我吧，我做错了事情……”
跟沉檀阿弟不同，虽说堂哥也是男孩子，在家里也受宠，但沉檀大妈妈是要强的性子。
堂哥只要犯错，都是要惩罚的。
要么不许吃饭，要么背书。
不管怎样，都是要付出代价。
还不允许堂哥撒谎。
虽然，堂哥也会习惯性撒谎，但像这种自己弄坏东西的谎话，他是不屑的。
所以堂哥，已经习惯，做错事，就来讨要惩罚了。
“惩罚你啥子哟……”祖父摆手让堂哥去玩耍，“惩罚你，车子就能好起来吗？不能好起来，惩罚你有啥子用呢？”
是这样吗？
沉檀好像听懂了答案。
又好像没有听懂。
如果说，惩罚没有用，那么为何每次，她多吃一口饭菜，都要多挨几句骂呢？
骂了她，那些饭菜就能省下来吗？
不能，那为何还要一次次骂？
“你不怪我啊？”堂哥也迷糊了。
祖父这里可以不挨骂不受惩罚，为什么母亲那里不行呢？
他觉得不挨骂，总有点不踏实。
“你陪弟弟耍去……”祖父看出他的不安定，便忍不住数落了他一句，“早跟你说了，那不是你嫩个大的细娃儿耍的，你不听我的，这哈好了，没得耍了噻……”
祖父训斥这句，堂哥心下那种不安，才稍稍被缓解。
再道两句歉，心思全被抛去，堂哥又快乐玩耍去了。
反正于他，从未失去过什么。
那脚踏车本不属于他，弄坏，也不会影响到他。
对于祖父来说，也没多大事情。
玩具从买来那一刻起，就只有被玩坏而后丢弃的宿命。
迟一些，早一些，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作为祖父，替孙子能寻到的玩具，实在太多。
哪里需要心疼这样一个，都不是自己动手制成的玩意儿呢？
老李家的人，都有些类似。
只要不是自己亲手亲力亲为做成的东西，哪怕再贵买来，也绝不会为之心疼。
所以珍重的人，他们赠出之物，都是郑重做成。
好像经过费了心力，便能说明，送那人，多了份殊荣一般。
有点御赐的意思。
都说礼尚往来。
按理说，他们赠人如此，那对方还礼，也应如此。
但全不相同，相反的是，旁人送他们的东西，就必须得买。
不仅买，还要买得贵，买得名气大。
越贵，越显心意真。
名气越是大，老李家的人，越觉得你有资格送礼。
从前沉檀也不可避免，被遗传了这种习惯。
初时还不知道为何，后来年岁长，晓得世事艰，才琢磨出一二。
不过是贫穷后遗症罢了。
因为贫穷，买不起东西送人，只能自己做。
但高贵过的人，哪怕低头吃潲水桶里的饭菜，也会保持着可笑的自尊和自命不凡。
所以他们既想省钱，也不想省面子。
也是贫穷。
叫他们更想空手套白狼。
用极廉价的手作物，去换取人家真金白银买来的‘贡品’。
为了避免自己这种丑陋面容，被人一眼窥破，所以他们将架子摆的很高，摆到九重天上去，叫人从凡间一步步爬上来。
叫人，平白觉得，低人一等。
世间事不该如此。
真心应该回以真心。
真金同样该拿真金来抵。
若你抵不起，便不要收。
没有谁有义务扶贫。
可惜沉檀不懂这个道理。
她只是在那个下午，在祖父门外，对许多事，产生了疑惑，也明白了界限。
这样的界限，是很痛苦的，是带着很长久束缚的。
没人疼她，她便连自己来疼，都忘却了。
她将本来那个自我，全然抛却，舍下一切尊严，舍下各种面皮，去陪着阿弟嬉闹。
阿弟喜欢玩什么，她便带着玩什么。
不仅玩，她还带头，去觅家里的好东西。
孩子对于破坏，总是格外有天赋。
沉檀知道，她要想融入这个环境里，必须，首先将眼前这个小孩子，讨好到极致。
只要他不出卖她，只要他不哭不闹，日子，便要好很多。
不说多好，多吃两碗饭，总能少讨两句骂。
母亲总说：“骂你两句，你就让他骂嘛，骂你两句，你能少块肉吗？”
父亲总说：“你啥子都摆脸上，高兴不高兴，人家一眼就能看出来，你对父母，对长辈，囊个可以摆脸色？不管别人说的话你多不爱听，脸上只管笑嘻嘻的，说两句能怎么样呢？你非要当场甩脸子，非要顶撞，才开心是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