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外婆的家在一个小镇的一个小村的一群小山脚下,非常的偏僻,别说公交车了,就连车道都没有。从国道往里走就是一段黄土大道,没多久你就会发现一条铁轨横在了黄土大道上,这是就当年车子能进来最深的地方,不过现在好像在铁轨下修了一条隧道,可以进小车了。我对这条铁轨,记忆非常深刻,因为那时候流行捡烟盒,然后撕下烟盒里面有印花的部分,据说可以兑奖,我和我哥无数次沿着这条铁轨,捡地上的烟盒,现在想想,我们农村孩子确实很野,这是很危险的事情,不过说来也奇怪,我们那种放养式带娃,却没听过谁家孩子在铁轨上出过事,农村很多人都住在马路边,也没听过谁家孩子被车撞了。附近的孩子喜欢把铁轨下面的石头放在铁轨上,看看被火车碾压后的样子,我那时候特别反感这些“坏小孩”,万一火车翻了得死多少人啊,不过说他们也不听,还要跟你打架,他们继续他们的恶作剧,不过也没出过什么事,后来我才知道,火车前面有一个铲子,可以把铁轨上的异物铲掉。
再往里走,就是一个村,好像叫豆塘村,记不清了,大概是吧。这个村有两件事让我印象深刻,一件是我们家族有一个妹妹是从这里抱来的,那时候要生男孩的思想比较顽固,有一个小女孩也不知道是她亲生父母不想养她还是其他原因,反正被我亲戚抱走了,养育成人。另一件事就是村里有个男子,是我外婆的奶崽,奶崽的意思是他喝过我外婆的奶水,他得管我外婆叫奶妈,至于他为什么喝我外婆的奶水,我不清楚,大概是有些母亲缺奶水,那时候农村也没奶粉,所以才要拜托别人喂养吧。他们家条件比较差,那时候别人都是建的红砖房,他们家还是土砖房,那些房子一栋栋都挨着一起,像是联排别墅。后来我外公去世了,外婆去大娘家居住,就把自己的房子借给了她的奶崽住,结果她奶崽一家刚搬过去,他们之前的土砖房就在当天还是第二天晚上的风雨中塌了,大家都说是他过世的父亲给他把房子顶着的,不然房子早塌了。
再往里走,路就窄了很多,而且坑坑洼洼,不太好走。路的两边多是农田,少有人家,但是风景很好。在这一段有一座红砖房,好像只建了一层,他就是我外婆奶崽自己建的房子,据说建了一层没钱了,就跟个毛坯房似的,但是后来他们家也住进去了。不远处有一口水井,外公和舅舅家的生活用水都是靠着这口水井。
再往里走,沿着一条更小的泥路山坡,大概几十米就会来到一块水泥坪,水泥坪的水泥表面早已破裂,小草从裂缝中钻出来,一片生机盎然的模样。虽然是个破水泥坪,但对于我们,都是很珍贵的,因为它是我们的晒谷场。城里人可能不知道晾谷场对于农民多么重要,每次打完的谷子都要晾晒一段时间,把谷子里的水分晾干,不然会发芽腐烂的,那样半年的活就白干了,设身处地的想想,半年的损失搁谁家都是一场大灾难。然而农村能晾谷的地方不多,很多住在马路边的人会把谷子晾在马路上,对交通是一种很大的危害,但是他们也没办法,这个问题,一直也没见到妥善解决,一直到今天,还在网上看到农村依然在马路上占道晾谷,希望能给农村建设足够多的公用晒谷场,要不然,我们这一代本来就不愿意种田,老家的田地又高低不等,没法使用大型机械,如果连晒谷子都这么难的话,以后田地恐怕真要荒废了。
晒谷场旁边有一个土砖垒起来的牛棚,那头牛是村上集体的财产,大家轮流放养,我也跟着大人放过它很多次,记忆最深刻的是一次它吃着草突然就发疯了,朝我们冲过来,还好它奔跑的速度不算快,大家都躲开了,我直接跳到边上的池塘坡上,躲过了一劫,完了它自己又平复了情绪,跟啥事没有一样继续吃草,没有人会责怪它偶尔的任性,甚至还要担心它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毕竟全村的地都指望着它呢。
继续往里面走,就是我外公和舅舅家的范围了,一条不算太窄的泥路,两旁种满了果树,最多的是桃子树和李子树,还有柚子树,右下方有一片葡萄架,每年结葡萄时,外公就会把大部分葡萄用报纸包起来,以防被鸟吃掉,但他也会留下一部分给鸟吃,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泥路两边还有两口鱼塘,左边的鱼塘在半山坡上,据说是外公的私人财产,这口鱼塘比较小,也没什么鱼,右边是一口大鱼塘,要私人承包的,因为离我外公家近,基本都是外公承包的。我还记得一大早就出去跟外公打鱼草,偶尔会碰到蛇,我特别怕蛇,那时候恨不得村里的捕蛇人把蛇都给抓光。有一次我们把打好的鱼草倒入鱼塘里,结果发现里面有一条四脚蛇,它站在漂浮的鱼草上,不知所措,水中的鱼儿也察觉到了它,不停的从水下仰冲上来,一口一口把它拖到了水中,怎么吃的,我就看不到了,估计是你一口我一口把它给凌迟了,也挺惨的。
住在外公家的时候,能玩的东西不多,我便用绣花针弯成鱼钩,用绳子绑在竹竿上去钓鱼,但我可没耐心在鱼塘边等着,我都是把钓竿固定在鱼塘边,顺便放下几个鱼筝。鱼筝是我们那的土话,就是把鱼钩换成一张一平方左右的小网,专门用来网小鱼的。一切安排好后,再等个把小时就去收网,收到的鱼儿我就拿到上面的小鱼塘放掉,在我意识里,上面那个小鱼塘就是我自己的宠物园。
因为农村没有商店,也没有菜市场,每次客人来了,就是杀鸡捕鱼。捕鱼可有意思了,大人们编了一个竹筏,下面绑着几个汽车内胎,然后划到鱼塘中间撒网,一网下去,总会网上几条大鱼,然后挑上一两条鱼,用“丁豆腐”煮鱼汤,那味道太好了。夏天,哥哥们喜欢去鱼塘里游泳,外婆不准我去,只准我在码头上站着,然后她就给我在码头上擦澡,我当时很郁闷,凭什么哥哥们能下塘我却不能?这就是年纪最小的悲哀。但可能还有一个原因,以前我一直以为我妈妈是外公外婆最小的女儿,后来才知道外公外婆还有个更小的女儿,是我姨妈。她小时候跟我妈一起在鱼塘边玩,结果失足摔到水中去了,我妈那时候年纪也很小,吓得跑到家里躲在被子里,后来我姨妈就淹死了,也许这件事长辈们有顾忌,所以不敢让我下水,但我想既然是我姨妈,她应该会保佑我啊。
外公家规矩很严,人不齐不准开餐,盛饭要从一个点开始,不能把饭盆里的饭跟犁田一样挖得稀烂,夹菜也要斯斯文文的,不准翻菜,更不准把菜汁抖在菜碗中,必须用饭碗接住菜汁,吃饭不准多话,不过他们大人可以拉家常。还有很多的规矩,不过我们小孩没那么听话,有时候会偷偷在吃饭前用手去抓菜吃,后来外公外婆说我这样得了“瓜豆精”(普通话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带我去一个人家,用灯芯在我肚子上烫了几下,算是治好了,从此我就再也没敢用手抓过菜了。
农村总是有些很神奇的事情,这个“瓜豆精”是真是假我不知道,或许是外公外婆对我的一种教育,但是“化鱼刺”我是实实在在经历过了。有一次吃饭被鱼刺卡住,扣不出来,咽不下去,外公就端了晚水,带着我走了蛮远的路,找到一个懂化鱼刺的人,我亲眼看见他口中默默念着什么,手指在水碗上划了几下,就让我把水喝下去,我一喝,咦,鱼刺瞬间就没了,你说神不神奇。
穿过果园,前面是一颗大树,好像是梧桐树吧,非常大,一个人都抱不住它。冬天落叶缤纷,很有意境,但是这棵树也很烦人,到了夏天,上面爬满了毛毛虫,手指粗的毛毛虫,时不时掉下来一条,一脚踩上去,一地的青汁,我们都不敢走到树下去,万一毛毛虫掉到身上,真的又痒又痛。在一个秋天,我一觉醒来,发现那棵树已经被锯倒了,很多人围在一起,把树干切成一块一块的砧板,一人一块给分了。我当时很伤心,就感觉像是一个老朋友被人砍了一样,唉。
厨房前面的院子有个乒乓球台,说是乒乓球台,其实它更是个洗衣台,我还没上学前,外公外婆就让我们自己洗衣服,我们一群小孩在球台上洗衣服,也蛮好玩的,但是我洗不干净,外婆就会帮我再洗一遍,这对我们学会独立很有好处,这一套我以后也会用到我自己孩子身上。
外公的房子是个两层的红砖楼,左边是厨房和粮仓,厨房后面是个厕所,就是农村的那种旱厕,里面一个大坑,上面几块青石板盖住,留一条缝,就算是蹲坑。有一次我在蹲厕所,发现一条很粗的蛇,吓得我要死,后来外公拿着锄头过来打它,不记得打死了没,搞得我很长一段时间上厕所有阴影。厕所对面,是猪圈,有段时间,我也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病,总喜欢到灶台里抽柴火,塞到猪圈中的稻草下,然后坐在上面,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仿佛是被人控制了,不这么做就很难受,结果就真的出事了。外公让我呆在房子里不要出来,他跟外婆从鱼塘挑水去猪圈灭火,来来回回不知道多少趟,我当时坐在房里心急如焚,怕火势控制不住、怕外公外婆累倒、怕事后外公外婆打我,最后索性也没有大事,也没有打我,但外公一句话让我很难过,比打我还难受。
外公说:“你是外孙,不姓张我就不打了!”原话我记不大清楚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外孙和孙是有区别的,这也怪不得,中国几千年的嫡系传统,早就刻进了基因,以后换做我自己,或许也会有嫡庶之分。
正中间就是两层楼的主房,门前有一条水泥走廊,那时候我最享受的时光便是坐下水泥走廊上,听外公讲故事。外公有一本很老旧的故事书,上面的故事翻来覆去给我讲了很多遍,也是因为这样,我长大后自己也喜欢写一些故事,在《今古传奇》和《故事会》都有发表。走廊的上方廊檐每年都有燕子筑窝,外公说燕子只会去和善之家,会带来喜庆,不能伤害它们。有时候小燕子会自己从窝里掉出来,它们也真耐摔,三米来高掉下来也能活着,外公就会爬着梯子给它又送回家里。
主屋一楼住人,二楼是堆放杂物的,外婆做的坛子菜也都堆放在二楼,我和哥哥有时候会去偷吃,外公怕我们打烂坛子,就唬我们,说那些是“坛子老爷”,我们不能去动,要不然会肚子痛,我们小时候还真信了。
右边是堂屋,只有一层,但有两层楼的高度,主要是用来供奉祖先牌位的。家里的农具也会放在堂屋,因为堂屋空旷,我和哥哥也喜欢把这里当成我们的游乐场。
再往右边就是大舅舅家了,大舅舅家是土砖房,连地面都是夯实的泥土地面,但是家里的卫生搞得非常好,土砖房保温效果是真的比红砖房好很多,冬暖夏凉。那时候舅舅家有三个女儿,读书都很厉害,墙上都贴满了奖状,我读了十几年书,总共也就只拿过两张奖状。我发现我外公这一脉是很善于读书的,我奶奶这一脉就都不喜欢读书,我刚好继承了我奶奶这一脉的特点,哈哈。
我在外婆家呆着的时候,是六岁之前,呆了多久我不记得了,可能一两年吧。有一次妈妈从广州寄来了荔枝,我特别喜欢吃,然后专挑好的吃,坏的留给外婆吃,那时候太小,这种本能的自私在我今天想起来都很难过。
我从小得了一种怪病,就是老喜欢不停眨眼睛、耸鼻子等,那时候外公外婆带我去看了好多医生,中医都是要戒口的,为了治病,我连油都戒了,吃了很久的白糖拌饭,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但是一点效果也没有,这个病缠着我很多年,后来奶奶也带着我到处求医,甚至有医院还给我做了智力测试,医生怀疑我智力有问题,但无济于事,再后来,它自己就好了,我长大后通过电视了解到这种病叫作“抽动症”。
有一次我午休醒来,发现小鸡鸡变得很硬,那时候年纪小,啥也不知道,以为是生病了,就跑到外面,冲着对面种田的外婆大喊:“外婆,我的小鸡鸡为什么好硬?”那时候田里好些人都在干活,被我逗得哈哈大笑,外婆笑着喊:“那是因为你想妹妹了!”我当时一头雾水,不知道外婆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大家为什么发笑,但既然大家都在笑,我想我应该没什么问题,也就没在意这件事了。
再后来,我到了上学的年纪了,就跟着奶奶回到了家里。再后来,外公得了一种怪病,不能尿尿,要用一根管子连着尿袋,天天挂在身上,挂了很久,一直到去世,外公最后那几年,一定很难受。外公丧事期间,家里大人都说看到了灵异的东西,说是外公回来了,她们要我们呆在身边,怕我们被吓到,其实我们并不怕,为什么要怕外公的魂魄呢?外公去世后,外婆问我们,外公的遗物有什么想要的吗?表哥就要了外公的录音机,我就拿走了那本故事书,那本书我一直珍藏在家里。
后来,舅舅和大娘一起在马路边盖了新房,把外婆也接了过去,外婆慢慢得了老年痴呆,总是记不清我们的名字,她不同于大部分老年痴呆患者那么闹腾,她每天最多的事就是静静坐在门口的走廊上,呆呆地看着远方,一直到去世,或许,她是在思念外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