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山想起,高二时候的家族团聚。
饭桌上所有大人都说,你以后书读完了,当官了,千万不要忘了我们哦,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还记不记得,你拉了坨屎在我手上。
做百货生意的姑妈说,付山啊,你当官了,可别说想当什么狗屁清官啊,以后拓展生意还得麻烦你。
姑妈家里有一个在广东做房产生意的亲戚,几十年下来,攒了过亿资产,让人好生羡慕。
付山好奇地问老妈,“他用了什么本事?”
老妈说,“啥本事都没有,小学没毕业,年轻时到处借钱打牌,只是命好,改革开放的风一吹,他跑到东莞一带,下海经商,先是当倒爷,后面慢慢接触房产。”
“他启动资金哪里来的?”
“那个年代乱的很,这里骗一些,那里搞一些,钱就有了,只要胆子大不愁没钱花。”
老妈继续说,“有时候感觉他也挺可怜的,去年工人集体闹事,把他家围的水泄不通,斧头砖刀都用上了。”
“发生了什么事?”
“他欠工人的工资,年底了,都等着发钱回家呢。”
“后面怎么处理的?”
“找社会上的混混,把工人揍了一顿,有几个还被打废了。”
“他为何这么残暴?”
“不这样的话,他怎么脱得了身,他是外地人,必须养一帮本地混混,没事的时候,混混就四处游荡,有事的时候,把他们叫过来,每人发包烟,不用给钱就能摆平各种情况。”
付山疑惑地看着老妈,“那些工人也是老家这边的人吗?如果是,他怎么下得去手呢?”
“出去打工都是老乡介绍老乡啊,人生地不熟谁会去啊。”
都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现在看来也不全是,或许只是异乡人内心的一种自我安抚。
付山感到非常失落,他想起手刃亲兄的李世民,一切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
他悄悄来到窗前,探头往里看,小明哥在书桌上写着东西。
墙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纸,像带着心愿的鸽子,你一不小心打开窗,它们可能就会飞走,用手去抓,却越飞越高。
付山最终没有打扰小明哥,不管怎样看到他回来就已经很高兴了。
这时,老爸回来了,手里提着一沓火纸,裤腿黏了许多新鲜的泥,他刚和几位叔叔挖好了下葬大伯的土坑,气喘吁吁地坐了下来。
老妈给他泡上一杯茶水,这是他最享受的事情。
“学习状态怎么样?”老爸平时不关心,但一来就问到这个问题。
“估计没希望。”付山说。
他害怕得要命,担心老爸会问出什么,就像去医院体检,本来没事,可总感觉会有事。
前两年学习还算过得去,考大学基本有戏,现在情况不妙了,能顺利上一所专科已是万幸。
“那你每天都在做什么?混日子吗?”
老爸严肃起来,吓得付山两腿发软,他不知所措地僵在那里。
老妈预感事情不好,对老爸说,
“唉,算了,别为难他,反正家里从没出过大学生,你以前也没考上呀。”
老爸被老妈气得无话可说,付山把头低下去,伤心的样子谁看见了都会觉得可怜。
“以后怎么办?和我一样当农民吗?”
“我去打工吧”
说出这几个字感觉用尽了所有力气,他现在只能默默地认错。
“打工?你看你现在,哪像男孩,还不如女孩,一辈子没出息,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在想什么,以后和小明都是废物一个……”
老爸的话有些难听,付山心里的防线几乎要颓塌了,他感到暗无天日,觉得活着是一种受罪。
“你说话咋这么难听啊,付山毕竟还是孩子。”老妈瞬间变了脸色,把老爸拉到屋里去。
“你看看我那侄儿,从小学习没付山好,但人家会来事啊!,见到人就喊,现在要什么有什么,存款至少几十万了。”
“和别人比干嘛,孩子他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我们管不着,他如果考上大学,我当妈的支持到底,考不上也没关系,出去打工也可以啊。”
“想让他和我一样没出息吗?还记得当年他中考的时候吗?差几分进高中重点班,我说花钱找关系让他进,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做这种事不公平,打死都不愿意,你说他气不气人,如果进了重点班绝对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
“孩子不喜欢做一些事,就不要去逼他嘛。”
“有你这么当妈的么?”
……
付山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他不想再听这些了,无论是关于家庭,关于生活,还是关于自己,这些年来父母的各种争吵早已让他精神崩溃。
都说,不可苟且而生,要做逆命之人。奥斯特洛夫斯基也说,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为人卑劣,生活庸俗而愧疚。
面对这些励志的句子,付山心中固然有沸腾的热血,他不是胆小怕事,不是畏难不前,不是没有理想,他只是不肯随大流的去度过,不想违内心的去生活。
他渴望老爸像启明星,即便没有灯塔的光,船只依然能看清方向。他希望最好的父亲形象是:告诉他社会的真实,教导他为人的正直。
现实虽此,他却没有半点恨意,还是爱着老妈和老爸,明白为人父母的艰辛,对那张海边的合影充满美好。
他躲在屋里像女孩那样,用被子把头盖起来,不出声地哭泣,他感到非常委屈,精神上的痛苦找不到知己可以倾述,徒留泪水在心里四处横流。
这时,小明哥母亲走了进来,她准是听见了吵闹,问付山老爸发生了什么,老爸却说,付山和你家小明一样了,将来也没出息。
别人家的孩子,其他人是说不得的,他们自己怎么诋毁都不为过,旁人一点也不能评论,只能故作姿态的听着。
付山老爸当时火气上头,没顾及到这些,祸从口出惹急了小明哥母亲,她反过来便说,我家孩子是不好,但也轮不到你来教育。
这种畸形的本族思想,在每个家庭都有上演,他们极力把丑陋的事情抛出来,一边沮丧,一边痛骂,吸引所有人观看,这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他们哭天喊地的骂自己孩子是混蛋,你却不能顺势也说混蛋,一旦说了,那就完蛋,他从此恨你一辈子。
现在的文化里,很多事情你可以藏头露尾地做,也可以明目张胆地做,但就是不能公开地说。
假以时日,所有人都会变得缄口不言。王小波当初描述的沉默的大多数,不知有没有这层意思。
付山哭得伤心极了,泪水打湿了枕头,两边脸红的发烫。
天的颜色浑浊下来,窗外残留一片光亮,仿佛有一只萤火虫在那里闪闪发光。付山两眼冒黑,心想又到夜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