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雾霭中，光帆缓缓降落，悬停在大陆西部一个盆地旁边的山谷中。

湿漉漉的舷窗外，雾气散射着晨光，看不见景物。Kepler一直受不了这个星球四面八方无孔不入的光线，进入大气层之前就穿上宇航服、带上头盔。

Kepler启动光帆资源交换系统，在山谷的自然环境中，更新、储备光帆的氧气、水和物质元素。

躺在固定椅上，Kepler一边感受着地球的重力，一边调整光帆的气压、湿度，以适应地球的环境。

在外骨骼的支撑下，Kepler慢慢起身，咬紧牙关适应着骨骼的压迫感。

拯救者和不久前在死亡工厂救下的第一代多体机器人忠诚者，一起站在舰艉全景窗前，静静地等待着。

晨风吹动薄雾，山谷从睡梦中醒来。

清冷的日光缓缓掠过山脊，穿过近处稀疏的灌木林，在雾霭散去的河滩上留下破碎的树影。

山谷深处，高耸重叠的钢铁建筑群显露出来。这是一座被荒弃的制造基地。

伫立在远近建筑之间的烟囱色彩斑驳，停止了呼吸。高低纵横的管道锈迹斑驳，盘旋勾连着高耸的冶炼和锻造车间。远处冷却塔崩塌的缺口似乎覆盖着植物。近处一排排的轨道路基完全被蒿草淹没。

“这是宇航中心12号区域，第一代机器人多体的生产基地。”Kepler看着忠诚者，说道。

光帆气流轻轻扰动着开始泛黄的杂草，拯救者和忠诚者（被救的第一代多体机器人）踏着潮湿的泥土，走向废弃的基地深处。

Kepler开始摆脱外骨骼的支撑，承受着引力改变带来的肌肉酸痛，尝试在光帆中行走。

好长时间，太阳已经开始从天空的最高处下落，两个机器人扛着采集的材料回来，身上不经意缠绕着刮蹭的零星荒草和拉断的藤蔓植物。

星球的黄昏即将到来。

Kepler启动推进器，身着宇航服和头盔，从光帆停机舱出口，像一片落叶，慢慢地飘向这颗行星的土地。

山谷中松软的土壤，逐渐使Kepler感觉好了些。现在，他需要尽快适应行走。

迎着还有些刺眼的黄矮星，拖着长长的身影，Kepler向土壤更松软的谷口外的盆地平原挪动脚步。

对Kepler来说，这里仿佛还是个外星球，他的宇航服供氧系统还在运行。他需要逐渐适应这里的大气成分和湿度。

一直让他受不了的，还是这个行星的光线。Kepler对光线有些过度敏感，他好像总能感受到光子撞击空气质点，从各个方向敲打在头盔上产生的震动。直到一个小高地上的东西阻挡了黄矮星的光芒。

他弯下腰，躲着光线，侧过头看。

那是一个十字架。

Kepler侧对着光线，吃力地爬上那个小高地。当他挪到那个十字架周围，发现高地的另一侧有两个人正往高地下边走去，背影看好像是本地的村民。

一大束新鲜的野花摆放十字架基座上，好像是那两个人刚刚放置的。

Kepler双手扶地，弯下腰，微微挪动了一下那束花，发现十字架基座上镌刻着一位戴头盔的宇航员形象，旁边刻着墓主人的名字——“Kepler”。

坟墓上的铭文是：“科学成就——射电源完形理论+π阶光速理论。”

没错！Kepler意识到这的确是自己的墓碑。

他抱起花束，疲惫地正想坐下来，突然感觉到了什么。Kepler半转过身，发现下坡的那两个人突然向远处狂奔起来。他知道，自己把他们吓到了。

Kepler抬起手臂遮挡着光线，向周围搜寻。前方不远处的山脊缓坡与平原的结合处有一座小镇。

休息一会儿之后，Kepler小心地控制着身体，抱着花束往下边公路走去。

Kepler试探着走上公路，感受脚底的承受力。

远处一辆小货车停下来，仿佛看到了Kepler，停了一下，掉转车头。车上甩出一筐鲜花，散在地上。小车没停，在荡起的尘土中加速回返。

傍晚的小镇，人们看到公路旁边的土路上，宇航员手里拿着一束花，向小镇缓步走过来，远处墓地上的十字架在低云下若隐若现。

“Kepler博士！”站在小镇入口石板路两边的人们向Kepler招手，充满善意和惊喜。

Kepler一直带着头盔，向镇上的人和游客们招手。他来过这个小镇，一切很熟悉。街道旁边的店铺大多出售和天文有关的旅游纪念品和书籍，其中还有他以前专门为孩子们设计的星盘玩具。

人们的视线关切地随者宇航员移动，仿佛在帮他忍受来自他脚下的痛苦。

Kepler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酒吧里边的灯光环境让Kepler感觉舒适很多，他把头盔弹起一个缝隙。老板默克先生给他找来一个大凳子让他坐，端来一杯热咖啡。

“谢谢你！默克先生。”Kepler咳嗽着致谢。

“你还好吧？Kepler博士！”

“我还好！”Kepler点了点头。

Kepler是唯一曾在此着陆并到访过这个小镇的宇航员。上一次来这里，是几年前回来见小安德烈的时候。小镇的人们从未见过摘下头盔的Kepler，但他们相信，能来到这个小镇而且不摘下头盔的宇航员一定是Kepler。在他们看来，宇航员和Kepler几乎是同一个词。

正因为不喜欢地球上的光辐射而不摘头盔不脱宇航服的习惯，无论走到地球表面的哪一个城市里，总有一些从未谋面的人们能够准确地认出这个科学家。他曾经在大城市的闹市购物，引起秩序混乱，被警察关照。所以，Kepler更喜欢小镇上宁静平和的气氛，还有那些淳朴、气色健康的人们。

所谓“人类的美好生活需要DSF”这句话，对于这个自给自足的小镇来说，几乎没有意义。

媒体认为，Kepler是唯一一个把地球当成外星球的宇航员。

从默克老板那里得知，DSF已经宣布Kepler在深空事件中遇难。不过，当时小镇上大多数人都不相信Kepler真的死了，包括默克先生。他们坚信，除非Kepler博士自己，任何人都不是Kepler博士生与死的权威。此外，与Kepler关于“暗夜信使”的纠纷流言，降低了DSF发布消息的可信度。

工作之余，来酒吧里的人比往常多了。

进来的每个人都和坐着的宇航员打招呼，有的关切地轻拍他的肩膀，在周围桌子坐下。

Kepler终于能从头盔缝隙的吸管中喝下咖啡了，精神和身体适应性顿时好了许多。人们喝着茶、咖啡、啤酒，围在各自的桌边，倾听Kepler回答人们的询问，彼此不时低语。

无论何时，面对宇航员，人们都会问及他所去过的星球。听宇航员亲自说，比媒体报道更真切，仿佛和宇航员一起置身于太空现场。

酒吧里的人们入神地听着Kepler讲他是如何通过观察星座回到地球的，同时谈到他给了他巨大帮助的朋友Hipparchus。

关于π阶光速理论，Kepler说，那是他根据自己儿时尿床的神秘体验所作出的猜想，没想到人类通过弦震引擎实现了。

酒吧一片轻松的笑声。

Kepler说，他把儿童的尿床和夜啼看作下载宇宙信息的方式，尿床的程度与下载宇宙信息的速度有关。

在笑声中，Kepler慢慢站起来，用手比划着神秘体验时出现的超光速脉冲、环形下载波。立刻，酒吧里好几个人激动地站起来，说他们也有相似的体验。

在众人善意的笑声中，那几个人的表情严肃而真诚，甚至有荣誉感。几个儿时尿床的人，同时拿起啤酒杯，碰在一起，“为天才干杯！”，光荣地一饮而尽，同时向这边欠身举杯的Kepler致意。

谈起那个十字架，Kepler说无论小镇是否保留着它，他希望有朝一日真能安息在这片土地上，或者安息在和这里一样的地方。

躺在默克先生安排的房间，Kepler重温着多年以前有地心引力的睡眠，仿佛躺在远处自己的十字架下，看着天上的流星，听着地下的虫鸣，享受永恒的宁静。

晴朗的上午，小镇外，光帆停在路边上空。人们放下手中的工作，为Kepler送行。像过节一样，宇航员与小镇的人和游客们合影。大孩子们围着和他们一样个头的第一代多体机器人忠诚者，左瞧右看。

临别，日光中的Kepler慢慢摘下头盔，发丝被风吹动，散落在高高的额头。人们看到了神一样的Kepler。

Kepler缓步来到本镇教堂牧师克莱门斯面前。

拯救者从光帆中取出一个透明容器。在场的人惊奇地看到一缕光芒从天而降。

Kepler手捧“暗夜信使”，紧紧咪起的眼神优雅深邃，神情凝重。他向克莱门斯牧师提出一个请求，也是他本次到访小镇的主要目的。

“克莱门斯牧师，这块晶体就是地球人类多年来寻找的‘暗夜信使’晶体。除了自然界，没有谁能够主张对它的所有权。为了回到地球，为了找到我的朋友宇航员Hipparchus，我分割了小部分用作导航仪器。”Kepler说。

“相信您能管理它！在人类能够合理开发之前，将其提供给那些研究态度审慎的科学家。克莱门斯先生！不知您能否接受？”

“我们每个人都是它的保护者！”Kepler坚定地补充道。

所有人都将恳切的目光投向牧师。

“Kepler博士，我接受！并为此感到荣幸！”克莱门斯牧师在人们的期待中虔敬地接过“暗夜信使”，环视人群，“我们每个人都是它的守护者！”

离别的时刻到来。光帆在人们的目光中，低空向西远去，消失在太平洋方向的山脊后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