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九站在某巷弄,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不远处走来。
一身黑色的绸缎,稍稍卷曲的头发,除去平日的干涩,以粉略饰的脸庞。一切都在目光缭乱地扫视下达到了一个极端的平衡点。黎安的姿态就如此站了住脚,成功博得林九不一样的注视,他的惊叹胜过了平日的浮夸,那种恰到好处的沉默,是自我掩藏姿态流露的狼狈模样最清晰地呈现。
黎安先是高挑地侧站,再是微微下蹲,尝试接应他仓皇逃窜的目光。一句“怎么?”弄得他先前的漠然悉数败下阵来。可恶的慕名而来的,短暂的惊叹。竟令林九开始关心自己的胜负。
他们带着沉默走到了一家酒吧里,鸡尾酒出现于吧台处。
林九四处摸索口袋,环顾四周,不时抿着干燥的双唇。这不是饥渴,而是不安。他迫切需要为这场莫名其妙的外出寻找一个理由,他将所有怀揣着“疑问能够被解答的希望”的几乎是求助的眼光射向黎安。
她笑着说:“只是作乐,也能说是感谢。”她的随意不难引发无限的联想,但也使林九夹杂一种被戏耍得愤怒。可愤怒让甜酒更具姿色,林九越发有一饮而尽的愿望。
其实确切来讲,他已经找到一个随时开脱的理由:“上次不是已经谢过了吗?”但这句话被某种力量拒之门外。
这种力量,我愿称之为:一种对殷切和喜悦的无妄的期盼。简单来说是那个错觉。错觉操控着他运用沉默的把戏,决心要把自己的朦胧感玩弄于股掌之间,以一种奇妙的方式——他自己也不知道情节发展的前提之下的玩弄。神秘感更令人兴奋。
期盼带来的刺激,他借着来继续端详黎安。要怪调酒师的伏特加剂量太大,只是简单地干杯对饮就令人眼神迷离。令还具有清醒意识的他时刻注意,不要让自己的眼神便成淫荡的嫖客无礼的色欲。
黎安笑着,也有时阔阔而谈,相比较从前,在黑色的激励下,他听得更加津津有味。即便有时候的走神让前后联系极强的对话变得一窍不通。
但歪打正着,他踏入了幸福之门。正是因为听不懂,黎安的话语升华为音乐,暗金的吧台灯把大量的光洒在她的身上,而庄严与典雅的古典音乐始终是衬托她的背景。
非他情愿地,她成了主导场面的主角,似乎她的强势使她拥有这份与生俱来的天赋。
一个男人往往不会愿意在对话中输给任何一个女人,除非是在自己不得不缴械认输的情况,就比如在即便已经神魂颠倒的情况下依旧要故作镇定地干完手中杯盏的狼狈模样。
黎安的状态也不见得比自己要好上多少。她的笑也变得更加开放了——从自己独享,到了周围的人都能不自主地将眼神递过来的程度。
她的笑只是小幅度地牵动面部旁的肌肉跟着上扬,令整体看着还是如此协调,尤其是在吧台的灯光自动扮演聚光灯的角色时。林九第一次从她身上找到了一种中性的魅力,即不同于寻常的压抑和被动。
何为中性?与他认知架构中女人的形象有所偏颇。紫色的象征,莫名地愿意留意观察片刻。
这份为所有人都能够着迷的东西牵动着他的灵魂,与他的灵魂在心室挑起探戈,每个尖锐的舞步都是一阵心跳。于是他一边听着探戈持续,一边在忍受剧烈心跳的前提下,仍然故作镇定的坦然微笑,嘴角甚至都有些酸涩。
这可不是他的作风——往常而言,自己所扮演的这个酩酊大醉的酒鬼角色是鹿欣,而他是一个极端理性的智者,要在旁观的清晰视角中她指正。可换一种作风何尝不是新的,伟大的,美妙的尝试?况且这种尝试让他尝到了久违的甜头。
没能回到理智,对他来讲是一个好事,是足以让人放心快乐的事,明知道这样做对自己有好处,却不想清醒过来,这是一种不羁。他懒得再去做什么自我批评。酒精已经抹去了他曾经构建的一切。况且还能逼迫着自己快笑对这个现实,何乐而不为?
过低的空调吹得有点刺骨,但不妨碍他更加留意黎安的醉意与笑——当中充满了魅惑性,他深陷其中。心甘情愿地自投罗网,只有在崇高的爱的奉献中才能隐约看见,这会是同一种情感吗?是一种映射还是事实的袒露?
今天的她,不由得让林九联想起鸟儿。是一只拖着沉重的步伐,佩戴着项链在低空飞行的优雅者。她飞过林间,在蝉鸣中穿梭,停靠在枝头咿咿呀呀地笑,机灵的头前后制动性地摇晃。令所有自然的仰慕者都为之倾心。
可他也始终尝试着让自己从这种联想,这种比喻中挣脱出来。他明白过分的比喻意味着什么。
爱情可以突发到可笑,一个比喻就很致命——它足以成为爱的襁褓和滋养。
就在她的话匣子尚未关闭,仍旧涛涛不绝时,沉默的林九在幻想中坠入深渊,这种迷失感以一个微妙的方式回馈现实——
“鸟儿。”他说道,眼里全然是那一只带着珠宝的怪鸟,接由被自己压得快要折断的树干发笑。
黎安的分享就此停留,她为这突如其来的名词发怔,可并不觉得好笑。也许他们心意相通?不然她也不会在不一会儿后就发现了端倪:这并非是林九的幻觉,他正注视着自己的眼睛,振振有词地继续念叨。
她试着学鸟叫,清脆悦耳的声音从被酒精浸润的咽喉中发出,有些干涩,将他拉回了现实——珠宝消失了,翅膀化成黑色的绸缎,围裹住曼妙的身形。
当时林九的脑袋很混乱,他将黎安所有的面孔杂糅在一起,尝试着将黎安与这只令他联想起黎安的鸟完美地贴合。像是为皇帝缝补衣裳,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也不足惜,他自认为在进行着世界上最为伟大的事。
但就在他将拓印而成的脸移植到鸟儿的脸上时,在完美与几近完美的两件事物的交汇中,那张迷人的脸,嘴角稍稍张开,发出了鸟叫声,将他从枯燥的工作台前拉回现实。
而后,一个摇晃一个摆动,两人荡漾在人少的巷口。黎安或许装作是更醉一些,而让林九也徜徉在成为陌生人之依傍的久违臂膀的汪洋中。
迷醉程度持续上升,脑袋全为外来的可怖之物侵占。但这种侵占是快意的复仇,复仇他自己的拘谨与克制。难得的胜利滋味既然如此轻松地取得。貌似无意间找到了享乐的捷径,他打起响指数数。
黎安以极为疲惫的模样摇摇晃晃地走,可也借此将身形完全地凸显出来。林九借她未抬头的空隙,同野兽一样,要让自己的眼睛尽可能多地侵略她。看样子是一场窝囊的自我慰藉,但很大程度上,是本能的,尚存的克制在作祟。
她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几乎没有使上什么力气,但已将他的肩膀捏出汗来。
走到路的尽头,在没有路灯眷顾的地方。她站在他的跟前,一对沉湎在迷惘之乐的眼睛,谁能保证他们当时正互相注视着?
夜晚的灯火没有发现他们,神秘的深巷旅客,执握快然一时的迷惑,将一切偶然和必然交织铸就的奇妙,付诸持久的沉默。酒气熏陶却无人张嘴,声带被明令禁止地拒绝入内。
那天晚上发生了些什么?他不记得,也不愿意让我们记得。记忆就此停留在进入巷口的前一刻,那时的两人还是那么拘谨。
爱的潮水正汹涌地奔腾而来,他无暇去回顾过去发生了什么。他在心中默默地绕开了厨房,径直走向餐桌。
每天都是一段崭新的期遇。她频繁的殷情令他确信:那晚的一切不是一场偶然。而是由必然之神将命运之神压倒在麾下,令她臣服于自己。
“一次不算数。”黎安的攻势始终没有停息之意,而他的回应是那么有精气神,像是一个睡足二十余小时的孩子不知疲倦地回应晴朗的日光。这是一种隐性的使命,令他无法克服,值得遵从。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他们都善于运用沉默来培养感情。这是唯一的养料,水分。只有沉默令记忆如此陶醉,乃至于灵魂在愉悦过程中忘记了它原本的状态。在彼此眼中,有且只有这一副躯体,恰到好处地配合上这颗有趣的灵魂,才能迸发开那么强大的力量。这份力量互相牵引着互相。就连它的由来也难以言说,但它确实就存在在那儿,生生不息。
这还需要一个正式的公开吗?他从未体会过比现在还要明显的心照不宣。但照往日的作风习惯,他是需要一个证明的,一个节点,让他所有的行为不再是偷鸡摸狗的模样。
他需要这股力量,这能让他与黎安说话时更能挺直腰板。身而为男人需要的自信。他低下头来,在醉醺醺的日子里嗑下安眠药——在一阵沉睡过后就能够变得清醒。于是乎,寻找安眠药的漫长道路启程了。
但过程不算艰辛,他很快便找到了合适的节点。这比他想得容易。在后来,两人坐在咖啡馆熟悉的位置等待咖啡时,他一改往常拘谨与内心的痴醉,而黎安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毕竟他的举止总是那么明显),他盯着黎安脖子上的那颗痣目不转睛:再往上一点就是眼睛,那漆黑的眼珠是黑洞洞的枪口,渗人。
勇敢的男孩率先出击,却不知道说些什么,脱口而出的话成了笑谈。
“你很漂亮。”
黎安的惊异是可想而知的,她摩挲了一会儿杯壁,立马开始讨论起上午接到的一则案子。可丝毫不影响对话已经陷入尴尬境地的事实。不论她作如何的回避。
这场约会带给林九的是巨大的挫败感。正是因为往常的回味成为习惯,在失去的那一刻才会那么痛苦。看着黎安端着咖啡杯上车的身影,他悲戚地抬头,灰蒙蒙的天空给不了他答案。我输了吗?又失败了?他扪心自问。
以“咖啡馆闹剧”事件为导火索,他对于名分的追究陷入了一种痴狂的地步,严重影响了他先前对朦胧的梦幻的感知。就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无休止的疑问已经让这场感情成为了新的负担。真有他的。
他甚至错怪了黎安的用意:把简单的缓解尴尬视作是刻意地转移话题。这就注定了他的头只能被卡在断头台上,即便铡刀已经被人取走,可这样的视角能看到多少风景?
曼妙当空翱翔,他却强加给它们以猜忌作为沙袋,使得其犹如鲸落般沉沦在晚霞的倒影里。当那些火焰因为近地的潮湿水汽熄灭时,他的心也跟着快要死了。
我们暂且不要说黎安有“钓”之嫌,毕竟是林九着急心切,让一切体面的告白时刻都被无情扼杀。
林九输了,他自认为。因为没办法找到答案,他陷入了所谓“朦胧”的怪圈之中。
某个周四凌晨,他同第一天那样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地进了家门,发现客厅的灯亮着,鹿欣放下了手机,翘起二郎腿盯着他。
“去哪里找那些狐朋狗友鬼混的,这都几点了?”
听完这句话,他仿佛被点醒了某个穴位。回想起这几天下来的所作所为,深感羞愧。
“没有,不是狐朋狗友。”
“不会是女孩子吧?”她的眼神从担忧变得惊异,同时带些厌恶:“怎么说也不能老是这样,大半夜的差点喝断片,你看看你像什么样……”
“是女朋友。”
鹿欣怔住了,林九也被自己怔住了。这说的是什么话,难道他有答案了?如果这是一道题,他就连第一小题的答案也不确定。越是肯定的答案,越容易将他的摇摆化作自卑自我攻击。可作为旁观者,留给鹿欣的就只有好奇。
“女朋友?你怎么没跟我说过,谁,谁?”鹿欣走到林九跟前,前后打量着他,嗅他身上的味道,总能闻出熟悉的感觉。
在说出那个名字后,他带着醉意羞红脸,回到房间倒头就睡。
留下的是一阵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