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无雪西风紧，

中天高阳光不温，

大河成冰土卷风，

路上行人急匆匆。

又是一个无雪干冻的冬天。

郑小立正在办公室里阅读文件，就见从门缝闪进一个人来，身穿皮衣，脚蹬名牌网鞋，手里握着一副皮手套。

一进来就带笑向郑小立点头哈腰。

郑小立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是多日不见的田广荣。

看上去比上次见时有点苍老，也许与外面天冷地寒有关。

他也不等郑小立发话让座就径自走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皮笑肉不笑地瞅着郑小立。

“是老田。这大冷天的你来有事吗？”郑小立赶紧放下手里的文件，端正坐姿微笑着问他。

“郑书记，我是特意来找你的，旧化工厂那边已经都拆完了，周家旺那里一分钱都没有。眼看工人都要过年了，我连工资都给大伙发不出去，还清你帮帮我让周家旺那里给弄几个钱应应急。”田广荣摆出一副寒酸样。

“老周现在已经没有了开支的权力，这部分钱按说应该县里来付，新厂在改制的时候给过一部分承包费，但旧厂这里工人旧欠工资大，还要安置老职工，入不敷出啊。再加上新厂那边开春后就要动工建设又要花钱，我们正在和新厂那边交涉，尽量让他们先预支一部分出来，不过对方也正在购置新设备，又要招兵买马上技术，资金上也很困难，最起码年前是没希望了。按说你将拆迁的半拉子工程彻底完成下来支取款项也是应该的。这样，随后我和郭书记碰碰头，看能不能想办法从其他资金上先挤出点来给你应应急。”郑小立的话说得有板有眼无懈可击。

田广荣不好意思地又笑了笑：“这些日子，我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郑小立不解地问：“什么过意不去？”

“就是上次您和我谈话的事——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不对，对不起，郑书记，我没有和你交心说实话，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怪，原谅我这不知轻重的同学一次。”看上去表情挺虔诚。

“没啥，你之所以那样说，也有你的苦衷和难言之隐，好理解。”郑小立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您这样说我这心里就能放开了。郑书记，不过，看到老同学一场，我还有一件事想求您。”田广荣有话不敢直说的样子。

“什么事？”郑小立很警觉地问。

他非常明白坐在他面前的这个田广荣不是平和之人。

付子强上次能垮台都是得益于这位田大将军。

心里自然对田广荣筑起了一道防线。

“是——按说不应该和您说，可是我这心里还是有点不死心啊郑书记，反正我来都来了就实话跟你说了吧，新化工厂的基建开春就要动工虽说我不能再做了，可毕竟以前有过涉及，绘过图纸做过预算，您能不能把一些附属工程再交给我来做？质量方面肯定不能比其他建筑队做的差。”田广荣自觉再提起这事来有点不自量力，可见他多么不死心，说这话是下了多么大决心。

郑小立最大的优点就是周旋之术。

他和付子强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很少有人能看透他的真实心意。

只见他想了想脸上依然带着微笑：“可以呀，按说你如此说也并不为过，虽说到头来未能按上次的合同履行基建义务，却也不能说就对你彻底把那道大门关上。年后就要进行新的招标了，招标项目应该包括附属工程在内，你也同样有资格再进行投标，这一点我敢给你保证。在我心里你的企业还是有实力的。”

这不是说等于没说吗？

谁不知道过了年就要新的招标了。

竞标的有几家都是省里市里的大公司。

论实力实实在在地去和人家比拼，田广荣也自知底子不厚。

听上去郑小立的话也没错。

心中不免还是有点失望。

又不好立即从面子上表现出来，就不自然地笑了笑：“话是这样说，可听说这次准备报名竞标的都是一些大公司，咱这小公司还是觉得有点那个——”底虚二字没有说出来。

郑小立心中早就知道，心想总算你有自知之明：“那就没办法了老同学，要想打铁硬还要自身硬，你还是要在加强自身上多下功，要是再和上次一样走歪门邪道是绝对不行的。前车之鉴，你也应该有所借鉴啊。上次付子强犯错误咱不说，就说你，白白地泡进去三十多万，纪检部门就地没收，狼没套住白白送了羊，你说你这是何苦呢？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我还是奉劝你从此以后多往正路上想想把企业做大做强，争口气让所有人看看。”

按说郑小立说到这里，既是一个老同学的忠告，又是一个代理县长的警言。

田广荣应该心里领会感激才是。

没想到田广荣迟疑了一下，没有顺着郑小立的话说，而是话题一变故作神秘的压低口气：“郑书记，有句话我说什么也得告给你说，楚秀青可不是善良之辈，这次因为我的事几乎丢掉饭碗，他恨我也恨你，不过最恨的还是你。”

郑小立心中一惊脱口而出：“他恨我？为啥？这次的事情是你们和付子强个人之间的事，恨我何来？”

田广荣调整了一下坐姿：“是，话虽这样说，可您还要防着点。我后来见过楚秀青，他确确实实恨你恨得咬牙切齿。上次碰上他跟我说，这次翻老底把大家害惨的幕后唆使人是郑小立。我听了这话不相信，您没有任何理由来掺和此事呀，觉得不可能。可他一口咬定说那件事就是与你有关，还说你完全是个伪君子，是靠假靠混靠手段才走到现在。他说你年青时候当兵就走后门，买通医院隐瞒了近视眼，后来凭你父亲走后门才破格把你安置到工商局当了办公室主任，你到青树后又不择手段拉票贿选夺走了他的镇长，再后来在邱上乡糊弄了几个假大空的形象工程又谋到了书记一职，到县里后又伙同周家旺搞了一套损国利己的改制方案。正因为付子强来了后把你们的计划压根否定，就引起了你们的不满，这才——”

“简直是一派胡言，妄自猜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郑小立打断他的话，不经意间拍了一下桌子让田广荣战战兢兢心惊胆战。

郑小立似乎也觉得有点失态，随后站起来把脸扭向窗外：“没想到楚秀青会这样嫉恨我如此损我。”

“郑书记，我这可是真心说给您听，我只是想提醒您——”

田广荣为了讨取郑小立的薄幸原以为卖掉楚秀青交个投名状，没想到郑小立反映这样激烈，更不知道郑小立会不会怪罪他，显得十分小心且局促。

郑小立强装恢复镇静回过脸来看了他一眼：“谢谢你，谢谢你提醒我。”

田广荣恭恭敬敬点头哈腰地出去了。

郑小立的心中十分地烦。

原以为在付子强这件事上不显山不露水，到头来还是让楚秀青給戳了个透心凉。

心想身在明处而他们在暗处。

田广荣的话虽说不无挑拔，可思来也不无道理。

再一想，说不定田广荣加油添醋为了博取对他的好感而为之。

不管怎说，以后做事必须小心谨慎才是 。

没有多久他老婆徐艳丽就接到一个久违的电话，不是别人而是付子强。

徐艳丽表示了一下她对付子强的遭遇和不幸的同情。

没想到付子强说：“艳丽，不瞒你说，我能落到今天的地步是和我自己没有及时提早主动向上级交代问题分不开，也和我存有侥幸之心分不开，最主要的是和粘上了小人在关键时候头脑发热做错事分不开，但有一点，我的本质并不坏，请你能相信我。”

徐艳丽虽然觉得付子强在这个时候说这些有点多余，但还是感到一丝不知不觉的温暖。

他现在能这样对她说，可以感知到她在他心中的地位。

毕竟在遥远的那个时候曾有过一段，铭心刻骨的一段感情。

她毫不迟疑：“子强，我知道你，以前你就是一个正直的人，现在还是，这一点毫无疑问。”

“谢谢你，艳丽，谢谢你现在这样理解我，一如既往地信任我。”付子强的口气十分感激。

“其实，不止我一个人这样认为，组织能保留你的公职已经充分说明这一点。其他人不知道，我们家小立就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好同事好领导。”徐艳丽想借机让他们两个的心里填平沟壑。

“真的吗？艳丽，郑小立只怕不会这样想吧？”付子强反问道。

“子强，他真的是这样说的。”徐艳丽心虚地说。

“艳丽，你要不提起郑小立，我倒是不想对你提起他，因为他毕竟是你现在的丈夫，但是，艳丽，我只能这样对你说，我的错是我自己酿成的苦果，但你们家郑小立充当了置我于死地的推手——”

还没等付子强说完，徐艳丽就急不可待地插进话来：“付子强你说什么？小立一直都很同情你的，你的事怎么能和他勾连到一起呢？你的成见太大了。付子强，你不应该这样想。”

“我刚开始也不相信，但是，现在我信了，当然，跑腿的人，忙上忙下的人都不是他，而他是坐镇指挥的那个人！”付子强的口气明显在加重：“艳丽，你把我的话带给郑小立，让他好自为之，不要让我抓住他的尾巴！好了，就说这些吧，不管怎样，艳丽，我还是很感激你，感激你一直以来对我的信任。”

徐艳丽一言没发，直到付子强把手机挂掉。

她的心好乱，两个男人之间究竟有多少怨气多少仇恨，怎么竟然会成了这样！

郑小立真的参与了掰倒付子强的事情？

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他明知道我和付子强是老同学，不看僧面看佛面，说什么他不出手相救也不至于反手为仇吧。

回到家中，徐艳丽趁着郑小立心情好就开了口：“小立，你说，付子强这次也够冤枉的，钱也没收反倒给撸掉了官职。”

郑小立显得不在意地：“那是他自作自受！他在抽屉里放着钱，要不是组织调查谁知道他会不会把钱拿出来，很难说。”

“那个田广荣一看就不是好人，太危险了。”徐艳丽说。

“嗯，是不能不防。”郑小立简单地回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听着徐艳丽没了后话就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你今天怎么又说那事？半夜里踢飞脚，一时心血来潮吧。还是——”

郑小立话到嘴边没有说出来，保不齐是徐艳丽又在怀旧或者感恩付子强对她的提拔。

徐艳丽又迟疑了一下也不知道该不该告郑小立说。

不说，他毕竟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别让人给暗算了。

和他说，又不知道他会不会反应强烈。

权衡再三还是下了下决心声音不大地：“小立，你没有参与他们掀翻付子强的事吧？”

郑小立惊异地掉过头来看着徐艳丽，过了几秒钟后才问：“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我的事情有多少，哪有空管他们那破事，真是！”

说罢郑小立就把目光又收回到电视上。

“小立——反正付子强现在这样认为，而且他说不定还会找你的不是，以后一定要多加注意才是！”徐艳丽觉得她必须给郑小立敲响这个警钟。

他毕竟是自己的丈夫，她不能不提醒他，不管他作何想法。

如果说郑小立刚才没有放在心上是他以为徐艳丽在用那种男女眼光看待事情，女人的心思也属正常。

现在听了徐艳丽的话不由地警觉起来：“艳丽，你这样说莫非是听到了什么？”

徐艳丽不想说付子强，其一怕郑小立又生醋意，其二不想让他再和付子强计较：“没啥，也就是听到不相干的人说些闲话，反正你以后小心点就是。”

郑小立一看她躲闪的眼光就是有故事，追着问：“莫非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如果有的话就一定告我说，世道险恶呀。”

徐艳丽听后犹豫了一下横了横心：“今天付子强给我打电话了，付子强说他自己的罪过他认了，但他说——”徐艳丽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下来偏眼看着郑小立的反应。

郑小立似乎早已在预料之中，并不吃惊，而是口气平和问：“说什么？”

“他说他不能原谅的是你在幕后做了推翻他的推手。”说罢，徐艳丽的心里轻松了不少，悄悄观察着郑小立的表情。

郑小立没有接着她的话，而是口气一转：“你让我注意，怎么注意啊，不是我说你，你以后先注意点吧，有人来送什么钱财礼物的你都收了。付子强的事还不是前车之鉴吗？他自己没有收任何人一分钱，一分钱都没有！可是他能幸免吗？他不也是照样摔跟头吗？弄到现在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还不是因为家人吗？”

徐艳丽一时有口无言。

过了一会小心翼翼说：“小立，要不，咱把别人以前送来的都趁早退回去吧，我可是都记着账呢！”

“什么？”郑小立一听心中感到吃惊，大叫了一声，把徐艳丽怔了一跳。

郑小立接着说：“你竟然还记着账！你是不是想进去住两天？赶快去烧掉！这要是有个风吹草动的，执法部门来一搜一个准，亏你能想出来，还记着账！我的局长大人！”郑小立简直是无话可说哭笑不得。

郑艳丽一听连忙起身就要去翻那本账，被郑小立叫住：“不要说风就是雨，明天记住处理掉就行，至于收了别人的，收已经收了，就不要再去画蛇添足了。休息吧。”

说罢懒洋洋地站起来关了电视向卧室走去。

不言而喻，郑小立把田广荣和付子强的话联系在一起，深深地感到了一种危险正在包围他，如履薄冰。

那一夜，徐艳丽特别对他温柔，从未有过的温柔，睡梦中还紧紧地依偎着他。

郑小立整整一夜都没有睡意。

他的心在不自觉地悸动。

思前想后，从自己所走过的路一直想过来。

田广荣的话不无依据。

如果真要让楚秀青他们搜集到可靠的证据，他很难逃脱厄运，更不难重蹈付子强的覆辙。

他越想越怕，慌汗湿透了睡衣，潮滋滋的很不好受。

半夜起了好几回夜。

直到天明的时候不知不觉地迷糊了一会儿。

不到天明又醒过来，一直睁眼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