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那片天自有人顶着，在这屋檐下，他就是你的天！”
老夫人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中气十足，满含怒气。
完了……
这是蓝若雪的第一反应，她的眉头瞬间拧在一起。要是旁人她肯定毫不客气地怼回去，或者直接撵出去，可那人是苏寻母亲，不能怼，更不能撵，只能硬着头皮上。
蓝若雪正了正身形，调了调音色，微微低头，嘴角上扬，敛去一身锋芒，“老夫人，您怎么来了？”
声音那叫一个轻，那叫一个柔，完全跟变了个人似的。
苏寻惊诧，从侧面看过去，只见她低眉不顺眼，皮笑肉不笑。一个字“假”，再有一个字，就是“装”。
表情是假的，恭敬是装的。
老夫人走到蓝若雪面前站定，眼底是掩不住的怒意，“我若不来，你怕是要翻天了。”
“若真能与天比高，自然是翻不过去的。”
“还敢顶嘴？你明里暗里看不上我儿，连我这个做婆婆的也不放在眼里，以蓝家如今的权势，你嫁与我儿分明是高攀了。”
蓝若雪有点无语，“我只是说事实，没有那么多别的想法，没有看不上苏寻，也没有不把你放在眼里，只是……”
只是她生来尊贵，放不下心中的高傲，做不来伏低做小的行径，就算装都觉得是辱没了门风。
“只是什么？”
“没什么。”蓝若雪小声说道，她抬起头来迎着老夫人的视线，不卑不亢，“诚然蓝家高攀了苏家，但是我，没有高攀苏寻。”
“你是蓝家的女儿。”
“从穿上红嫁衣的那一刻，我就不姓‘蓝’了。”
“咳咳~”苏寻突然咳嗽起来。
“寻儿。”老夫人瞬间变成了脸，慈眉善目之下是愁、是忧。
“母亲，孩儿略感不适，先回房了。”苏寻微喘着气。
“快扶公子回房歇着。”
桐月连忙过来扶着，蓝若雪看着他们走到门口，脸上的表情怪怪的。
这个时候丢下她开溜，是不是男人？没良心的！
“若雪，你不跟着一起吗？”苏寻回头。
“？”
蓝若雪一时没反应过来，苏寻又说道：“我觉得有些头疼，你可不可以……”
“可以！当然可以！”只要不应对老夫人，怎么都可以。
蓝若雪一扫刚才的阴霾，没行礼就去挽着苏寻走了。
真是没规矩，老夫人沉着脸。
想当年，冷月也是大家闺秀，端庄持礼，谁能想到她生养的女儿既不端庄也不知礼，要不是那眉眼间跟冷月少时有几分神似，她都要怀疑这人是不是弄错了。
不过一想到冷月早逝，蓝怀正另娶，蓝若雪变成这样的性子倒是也说得过去。
到底也是一个可怜人，老夫人心底一片柔软。看在故人的份儿上，她不应该为难蓝若雪，可她实在太不把苏寻当回事了。
老夫人一时没辙，左右为难。
……
回到卧房，蓝若雪把苏寻扶到床上，“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紧？要不要请大夫？”
“傻子！”
“你……”
蓝若雪正想怼回去，见他根本没事，这才明白他是装的。
“别人是久病成医，你是久病成戏，比台上的戏子还会演。”
“还不是为了你。”
原来是给她解围，没良心的还挺有良心，蓝若雪不自觉笑了笑，随后又敛了笑意，“下次别这样了，因为你的身子，老夫人日日惶恐，你还吓唬她。”
“这会儿扮起善解人意的好媳妇儿来了？刚刚干嘛去了？但凡你跟母亲认个错，也不至于弄得横眉冷对的。”
“我又没错，为什么要认？”
“母亲是长辈，你是晚辈。”
“晚辈怎么了？”
“你……三纲五常你不知道也就罢了，尊卑礼仪你不至于不知道吧。”
“尊卑？尊卑即对错吗？”
“没有说你错，只是……”
“行了行了。”蓝若雪摆摆手，“若我错了，自会认，若我没错，就别拿尊卑长辈来压人，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认。”
毕竟以尊卑论，她生来为尊，要以卑者处世，她可做不到。
“哼！”苏寻总觉得跟蓝若雪没有道理可讲，明明他是占理的，不知道为什么跟她论着论着就觉得理亏了。
以至于第二日整整一天他都在想蓝若雪的那些话，夫德、尊卑、对错。
三月暖阳正好眠，蓝若雪半躺在太师椅上，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她懒洋洋地起身，伸手在苏寻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我都睡了一觉了，你怎么还在看这一页？”
“我在想你昨日的那些话。”
“昨日的事儿，就让它过去行吗？还想什么？要是每跟你吵一次架，你就记一次仇，那我以后干脆装哑巴，或者见到你绕道走？”
苏寻把书放下，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不是记仇，我是跟你讲道理，你的那些话乍一听觉得荒诞，细细想也有其道理，但是也有其不对的地方。”
蓝若雪打了个呵欠，又躺回太师椅，阳光有些刺眼，她索性闭着，耳边是苏寻略带稚气又悦耳动听的声音。
“昨日你问为什么没有夫德？我想了想，男子虽没有夫德一说，但良好的德行和得体的举止还是必不可少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廉耻勇。君子习六艺，五礼、六乐、五射、五御、六书、九数，这些都是男子应具备的技艺。好男儿志在四方，武可定国，文能安邦，对内修身齐家，对外治国平天下。算下来，对男子的要求可比对女子的要求多多了。”
蓝若雪睫毛微闪，苏寻知道她没睡，也不见她反驳，继续说道：“另外，尊卑虽然不能与对错等同，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亲亲，尊尊，长长。生而为人，蒙父母之荫，当守孝道，尊长者。所以我们去给母亲请安吧，你随便说几句好话，服个软，母亲她……”
“不去！”
“为什么？”苏寻看着躺那儿一动不动只是嘴巴动了动的蓝若雪。
蓝若雪双眸微睁，迎着刺眼的阳光，看不出情绪。
“我娘死的早，我未曾给她请过安，她也未曾喝过我敬的茶。”
“对不起，我……”
“没什么。”蓝若雪笑了笑，笑中带着几分释然，几分苦涩，双眸染上了几分晶莹。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已是神色如常，她坐起来抢了苏寻手上的书，随便看了看，是讲礼法的。
蓝若雪躺下去，以书遮脸，语气慵懒又夹杂着几分漫不经心。
“纸上得来终觉浅，书是人写的，规矩是人定的，忠孝不过是君权和父权之下对臣民和子女的驯化罢了，为的就是维护掌权者高高在上的权利。尊卑亦如是，辨上下，定民志，归根到底就是上位者要下位者绝对的顺从，确保自己的地位不会被篡夺。
至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先有君父，后有臣子，君正则臣民忠，父慈则子女孝。若为君不正，为父不慈，只谈忠孝，便是愚忠愚孝。伦理纲常虽然广为流传，甚至已经刻进骨血，但其本质是‘教化’，是普世规则。
在世代洗礼，潜移默化之下，大多数人已经认可并自觉遵守这套规则礼法，就像你拿它金科玉律，深信不疑。”
“不对吗？”苏寻问道。
“对，又不对，或者说我认为不全然对。”蓝若雪坐起来，书本从脸上滑落。
“怎么说？”苏寻问道。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规则是死的，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人心难测，礼法、教条、权势、尊卑压迫之下的顺从只是浮于表面。”
她不喜欢别人假意的逢迎，也不想假意的屈尊。
蓝若雪顿了顿，不想再过多地讨论这个问题，她把书还给苏寻，“你书读得多，自然知道，不同的书，不同的人对同样的事会有不同的看法，但终归是别人的看法。”
蓝若雪凑到苏寻面前，手指着他的心口，“是非对错，这杆秤应该在你心里，不在书卷上，也不在旁人口中。”
两人隔得近，四目相对，呼吸纠缠在一起，她的手指，隔着衣料传来轻微的触感，苏寻顿时心跳加速，耳尖泛红，他别过头去，不敢与蓝若雪对视。
谁知蓝若雪双手捧着他的脸，掰正，“你这么容易害羞的？”
“哪有？”苏寻看向别处，他才不承认。
未经世事的小崽子就是单纯。
蓝若雪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苏寻看过来的时候，她还盯着他，只是手上的力道轻了。
苏寻直接凑过去，吻上蓝若雪的唇，趁她晃神之际，轻咬了一口，随后扬着脸，得意地看着她。
蓝若雪抹着微痛的嘴唇，看着罪魁祸首，“你幼不幼稚？”
“谁让你骗我？”
“我哪里骗你了？”
“你明明什么都知道，还说什么都不知道。我以为你真的不知道，兴致勃勃地跟你讲，结果成了卖弄，平白让你笑话。”
“我没有笑话你，你不要总是想那么多。我呢，知尊卑而不尊卑，懂礼法而不礼法，跟不知道无甚区别，之前说不知道是不想跟你掰扯，但是你非要拿礼仪教条来压我，那我不得跟你敞开了说嘛。我不吃你那一套，往后就别拿这些跟我说道。我所信奉的处世之道乃‘位尊者不以尊自居，位卑者不以卑侍人’。”
“位尊者不以尊自居，位卑者不以卑侍人。”苏寻思量着这句话，然后说道：“不太可能吧。”
“是不太可能，所以我与这世道格格不入，索性我不喜欢跟别人打交道，管不了旁人什么，唯你，咋们同在一个屋檐下，不能总因为这事儿争执吧。我也许说服不了你，但你肯定压不住我，所以我们各退一步吧。
你看啊，君子六艺你习全了吗？没有吧，安邦定国平天下，你能吗？也不能吧。我不求你功成名就封侯拜相，你也别要我遵三从四德伦理纲常。咱门破锅配破盖，谁也别嫌弃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