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五:朝天子·入幕宾客
“师兄?”轻毓在拱辰殿阶前做早课,见贺兰算在这一片跑了两三圈都没走出去这才认准了人。
除了贺兰师兄,也没谁能这样了……
“轻毓?”贺兰算才发现殿中有个人,几步转了方向,气喘吁吁地往几十阶的殿阶上爬。
轻毓忙下阶,“师兄先歇会儿吧。”
贺兰算就坐在阶上歇着了。
这燕宫又建了不少新宫苑,又比从前大了几倍…
连宫中道观都仿留雾山那些名派仿得十成十,这阶陛也太高了…
好不容易到了皇宫,居然还要走山路山阶似的白云阶…小师妹的品味也不高嘛。
“师兄是去哪儿?”轻毓问。
“还能去哪儿,今日丹辰试,帝王并列殿前为人评选…这盛景奇事我哪能错过?”
他歇了会儿有了精神,把轻毓抱起来要向外走,“小师弟整日闷在这儿多无趣,师兄带你见识见识去!”
轻毓敬谢不敏,“不必了,师兄自去吧,从此转过金叶渠,再上复道你便看见外朝的路了。”
“行吧。”贺兰算反正也只是客套。
他道谢便依路去了。
轻毓转身上阶,鹤唳清鸣,双鹤盘旋于拱辰观,久久不下。
......
贺兰算委实不是探路的料,未见水渠而见复道,自迷茫着踏上了,踏上了就自信笃然,反正都走了,乐天得很!
复道尽处又是数丛花木,掩映清幽,绿栏碧绢拂。
远远向里眺望,还见有几个看守。
“披甲执戟地,这是谁啊?”贺兰算皱眉,打量自己一身行头,规规整整贺兰谷少主的派头,还好,今日为去看丹辰试穿了个齐全。
便故作轻松地摆过去,一摇扇子问:“这关的是谁?”
甲士自不理会,如石雕泥塑。
也不问他何人。
白装了这个派头。
不问他,不理他,那他自己去看看?
扯起步子就住门边撞,手就快触到门边便被拉回,功亏一篑之际。
“贺兰少主,你不该来这儿。”
“贺兰少主,若是迷路,可令人为你引路。”
贺兰算被戳穿迷路,又偷跑被制,两重丢脸下反而激了好胜心。
“我没迷路,就是看这屋子好看,多看两眼,不成么?”
这时才一览轩窗全貌,匾额书法如其字义,清愁凝露般的柔纤婀娜,写着:“清露斋”。
“好妙的字!”
贺兰算又细看布置,一时称赞不已。
“皇宫俗殿,也有这样秀逸的所在!”
“贺兰公子看够了就回去吧,有何事直禀陛下,莫与我等纠缠。”
贺兰算碰壁,只得道:“好吧,那就此别过。”
反正他记下这儿了,去问了小师妹就再来一趟。
慢吞吞地挪了些步,回眼觑守卫还不放松,仍看着他。
便只能丢了侥幸念头,干脆地走了。
清露斋的守卫是尚思都隶下,陶灵一本就与尚思都不睦,而今更是为恶更深。
“前几日都闹得厉害,火也放过,现下怎么这么安份?”
“那火是她自己放的,还把她自己吓着了?”
“装服毒投缳以往是家常便饭,现在被那场火一吓,也都不敢了,中了邪一样。”
“哪是中邪?这都变好了,该是天降灵均,洗心革善!”
守卫交接换班,换下休息的讲起这陶姑娘的诸多不该。
“这姑娘还想让陛下封她为燕国公主…真是笑话!”
“她以往还抢尚家小娘子的首饰,什么都抢…”
“小孩子才多大?她都不要脸面到这地步?”
“咱们小娘子才是燕家公主呢…她一个庶民外姓,还这么不识礼,不识抬举…”
声音渐渐远了,陶灵一拧眉咬唇,唇上血色鲜。
贺兰算拉她攀上后山绕过渠,转到东边前朝的复道林木旁。
“你为什么被关着?”贺兰算也听了那些话,但看面前人生得纤弱清秀应不是所言那般…
陶灵一推开他,“关你什么事!”
说罢便一个人向东走去。
贺兰算:“……”这是卸磨杀驴么?
他是不是不该帮她?
“你要闯殿?”贺兰算一把拉回她,死活不让她去丹辰厅。
陶灵一撕他扼住她的手,什么损招都用,仍动不得贺兰算分毫,被扯进了林木蔽处,恰恰殿卫巡看,从侧而过,鸣戈惊然。
“放开我!我要去问师姐,凭什么那么狠心,任我被这般轻侮!”
陶灵一瞪贺兰算:“还有你,你又是她哪个师兄?她的师兄弟怎么就这么多!这么多!”
“你又不在山里谷里待着,跑到燕宫作什么?你要抢我的东西吗?还是你来抢师姐?她更不记得我了!”
“怪不得,这几日从不见我,都是看你们去了!”
贺兰算目瞪口呆,这人真是……
分明孩子心性,还怕人抢她师姐?
小师妹他才不想要,尽会教训他!
“你说的不对,小师妹这几日是为国事,都没见上我一面。”
他哄小孩似的,“你师姐的师兄弟多,师妹却只你一个,自然更念着你。”
“哼,”陶灵一别过头,“她关我这么久,我不会那么算了的!”
贺兰算只当虚张声势,又细想前事:“那火是怎么回事?”
“尚思都要烧死我,要吓我,哼,她以为我会怕么?我偏不死,偏要到师姐面前告她!”
陶灵一掩不去委屈,抬袖别身去擦泪,贺兰算眼尖地瞥见一块烫伤。
可小师妹用人从来不徇私,怎么会让有仇怨的人监管她?
可这人快人快言,从不圆滑,也不似假言,当是有什么误会吧。
“你拦我作甚?我找师姐数回,也不差这一回!”
陶灵一不见泪痕,倔犟使得原来清俊秀致的面容有种怜惜,似拼命藏起脆弱,就怕你的拆穿。
一拆穿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贺兰算微微动容,像被人拨扯了心弦,轻轻颤了一下。
他道:“现下丹辰试,你进不去。”
而心里却想,我可以带你去。
“丹辰试…这么快?”她有一丝恐慌,“是哪几国?圣国…不在吧?”
“圣国是东方强邦,岂能不在?”贺兰算别的不知,这些他还是知道的。
毕竟六年前的一顿打…可不就是因为给圣国太子打了副银链子么……
至今他都不明白小师妹因为什么打他,这为什么呀!
“他要娶师姐?”陶灵一摇头,“师姐亦是一方帝王,岂会嫁他,他要做凤君,与那些后宫男子一同侍候师姐么?”
陶灵一越想越伤心,看着殿门远远地一道虚影垂泪。
怎么都爱师姐…
不,师姐不会喜欢他们的,师姐只会利用他们,根本不是爱!
她也不知自己在执着什么,像固执地在狂风里抓一根苇草,并把它想得无坚不摧,把它想得那么牢靠。
这样,自己就不会被狂风卷走,不会被甩脱到荒弃原野,从终一人。
“她不会爱他的!权势那么多,为什么就不肯分我一国!她非要什么都占去!我讨厌她!”
贺兰算拉不动,陶灵一直扑到云阶方场,被殿下陛阶的甲士看了正准,当场就拿了下去。
贺兰算叹气,认命地过去和甲士磨嘴皮子时,钟响了。
晨钟暮鼓,鸣殿鼎钟,从小学的《燕尔礼经》大多忘了,隐约记得九钟毕典,三钟开庆。
那么,这是一试毕了。
“陛下令,请陶姑娘回清露斋,贺兰少主偏殿见驾。”
陶灵一被押走了,押走前踹了好几个兵卒,破口大骂燕潮,但又像哭咽委屈,骂三声哭一下,就这样回了原来的地方。
贺兰算正怔然,想去给她求情,只跟着引路人向内殿去,殿间转角处圣洇流与他擦肩而过都反应过来。
圣洇流对他笑了一下,待他反应过来,想着不妙晦气时,已到了旑冶宫,燕潮面前。
他预感没好事。
......
丹辰试是以天下瞩。
故东列燕主,西列朝国,南设座国师太师,北面宸宫中堂。
丞相于皇位旁设座,代天子问讯。
以循古燕礼,以《庭礼·中宫》篇为蓝本,又拟琼林苑问答篇十卷,删改数日而成丹辰试礼仪初订。
车晓掌南堂仪府,而今才松口,接下这能载入千古史册的一试。
燕潮在御座上理珠钗流苏,有些兴致怏怏。
国师上阶来,车晓只能下了一阶设座。
偃狐在燕潮眼神逼视去,没到平齐的位置设座,退而求其次地降了一阶。
“你赖上来做甚?”燕潮看到苏太师都把脸转向另一边了,他身后的朝臣也都别过脸。
偃狐上阶…他们用得着这样么?
“臣还是西宫。”偃纸一本正经,“要维持西宫的颜面,否则未来的凤君以为臣不受宠,打压掣肘于臣怎么好?”
燕潮:“……”他在说什么?
“臣听闻陛下这月未幸后宫,却去了两次昙雪居。”
燕潮:“……”
她着力保持体统不让面色难看,“你这是与昙雪争宠?”
“是。”偃狐颇淡定。
燕潮摆手,“你就自便吧,朕随你们。”
这个后宫聪明人太多了,任性的人也太多了,她管不了。
“你就没在意过你的后宫。”偃狐又道:“他们也有不在意你的,但也没你全然无视的无情。”
说的这段怨深,好似他吃醋喜欢一样。
偃狐又不喜欢她,还道德谴责她,他才是伪君子!
“再含沙射影地骂朕,就给朕下去。”燕潮扫他一眼。
偃狐闭嘴,他还要看诸人的反应,自然不肯下去。
苏太师虽别了身,但眼睛总不住地往他们这边瞟,说来与旁的政客不同,他年事已高,已不想别事,只看眼缘。
他竟是支持偃狐扶正的!
如此时,更想叫偃狐再努力说动陛下,给自己西宫换中宫呢。
不过定不会如意罢了。
故而也只看看,就见殿中摆上了丈长的软纱屏风,屏风九折,每一折的檀木顶都缀上玉铃,流苏细细垂坠在檀架中间,疏疏散散又是一道线帘。
有饱学者解释出处,“初,燕主择后,以世家女入屏风,听声辩其品性,以平稳淑静,端然为上,又论策,问习,以合主心之选。”
有少年人不服:“那是为不为色误国而设,可这诸国君不都见过了么?”
苏太师格外有兴致:“自然不同。”
诸人看向他,只听他道:“君子慎独,屏风以隔,自处独室而考心性,诸国君身居高位,为何而赴试心照不宣,若不愿以女子仪入屏风,又若何算真心?自当首先淘汰。”
“若那国不服,以此为据,大家公平。”
诸人点头,虽说都轻易得罪不得,但若有人从中得益就会与燕在同一战线,那触了规则的,只能自出局。
苏太师看他们都明白了,很是欣慰地摸了摸胡子。
“这屏风谁加的?”燕潮抽抽嘴角,“还用的是哪年的古董?这么笨重!”
“臣加的。”偃狐面不改色,“ 这是燕三世选后用的。”
燕潮:“……你费心了。”
偃狐大言不惭:“你知道就好。”
燕潮:“……”
不和燕尔时代的老古董说话。
苏太师等人还在连连称赞屏风之妙,燕礼之雅…
年轻的后生打起赌,赌哪国不愿入屏风评看。
“元国摄政不拘小节,定不介意。”
“册剑本我属国,也无立场避选。”
“元摄政是草原大漠的外族,怎么会入这女子见客的屏风?”
“圣国皇帝…瞧他当日说的情真意切,可真到这时,才能见一二实质。”
苏太师点头,“说的都有理。”笑呵呵地等着看屏风里的帝国元首。
车晓觉不安,“陛下,这屏风会让诸国以为燕在责难轻侮…”
偃狐看策论的题目,又看燕潮。
燕潮老早看见苏太师和二十国九族的人目光蠢动,兴奋得很,“别耽搁了,直接宣吧。”
让他们快些瞧了,平了这事而后各回各国,少来掺和!
偃狐指尖定在一问,看了又看。
他再往下看时明显后背一阵凉意。
圣洇流上殿,目光阴沉地盯着他的坐席。
偃狐:“……”
到底是和谁争宠?
他真想给圣洇流一个白眼,他这样的老人家哪有兴致和后辈争?想什么呢!
“请诸国使入帷。”车晓硬着头皮主持首试。
圣洇流丝毫不在意,几步就进去了。
字文拓还新奇,没用过这样精细软柔花里胡哨的屏风,伸手拨了流苏给圣洇流看,“这你的圣国有吗?”
反正他在元国没见过,还看来看去研究好一会儿功夫。
圣洇流直接没理他,一副看乡下人的眼神。
诸人:“……”
而上官晞比之这二位的轻松随意,脚步都显拘谨。
照理说为帝者自当有气势,而上官帝君柔纤过甚,入屏风犹疑,到了流苏垂坠前抬眼看御座的燕潮。
燕潮想撞墙,虽然早早内定了,但晞哥哥就不能给她长点儿脸吗?
干吗让圣洇流他们出风头?
到时候偏袒起来都不好看……
没被眼神安抚的上官晞瞥见圣洇流轻蔑看他,心火一上,步子快了几分,正入屏风。
“上官帝君也来了。”圣洇流笑了笑,“朕还以为上官帝君是吴卫旧主,不屑作入幕之宾呢。”
宇文拓惊奇:“你们管进屏风叫‘入幕之宾’?还挺好听的。”
努力的学中原汉文化的元摄政又学到了新的成语,又举一反三道:
“那‘入幕’之后是什么?‘登堂入室’?”
圣洇流纠正他,“是‘以缔秦好’。”
上官晞狠狠瞪他们两个,“莫做梦!”
宇文拓看着背身过去不想与他们为伍的上官晞,就觉得这乱世啊,也是有天真的人可以好好活着的,上官晞就活得挺好的……
又挑衅这位…还不觉挑衅,以为是他们无耻…
确实也是他们无耻…圣洇流不仅和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生了宸宫,还又和他抢凤君正宫的位子,也能理解他的立场…
嗯,圣洇流确实不道德。
不过上官晞瞪他干什么?他就来凑个热闹而已。
再看圣洇流,他竭力捺下沉怒,面色凝沉。
宇文拓悻悻不说话,省得这两人打起来波及自己。
圣洇流不管自己告诫自己多少遍,还是不能在上官晞前忍怒。
他凭什么就占尽了先机。
独陪了燕潮十七年?
凭什么就是他的未婚妻!就是他的青梅竹马!
燕潮根本不爱他!
却让他担虚名…这原该是他圣朝闻的!
这怕是要打起来了。
这怕是已经打起来了。
苏太师猛地睁眼,屏风内打斗一招一势甚分明,他看得入神,都想近前去看,年纪大了目迷症愈烈,刚迈了两步就被后生拉回:“太师!”
苏太师长长叹了一声,“年轻人呐。”
屏风四裂,珠玉散地,流苏满地滚瑚石,响声清得令诸人唏嘘。
上官晞与圣洇流分列两端,两人除了衣裳有些许不整,一切都如初时妥帖合仪。
圣洇流闲理衣裳,与上官晞目光对峙丝毫不放。
上官晞将发带甩到身后,眉峰聚怒,目光如火。
宇文拓从仅存立着的纱屏后走出,退后几岁向上首行礼问讯,“燕皇与诸国共鉴,圣与册剑不知礼仪,金殿斗殴,当以逐之销格,以公天下。”
他理所当然地捡渔翁之利。
且合情合理。
但殿中人都无一人理他。
全看那剑拔弩张的两人。
他们要是不休止…那可是两个国间的战事,是几十万百万人口的生计!
也是而后天下局势的动向,有关西洋南夷二十国。
燕潮刚才想撞墙,现在想把圣洇流和上官晞按着撞墙。
都是为政数年的人,就这样…大庭广众之下,打起来了!
若应宇文拓的话,那上官晞不也逐了?
这还都动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