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一刻,本应是“常来一堂”生意最红火的时候,然此时赌坊内竟无半点灯火。
非但赌场内空空如也,连平日里熙熙攘攘的“常来大街”亦无一人行走。整条街就跟闹了鬼似的,只有两三盏灯笼,透着晦暗不明的光。那些欲走此道的路人宁愿绕道而行,也不敢踏足此处。“赌坊输掉高界位的宝物,必定遭来灭顶之灾”的说法,已经在兴州城内外传开了。
虽说整个赌坊黑灯瞎火,正门却是敞开的。难道说场主还在等候着豪赌之客的光顾?
在暗淡的月光下,死一般寂静的“常来大街”上突然闪出一个人影!此人移动的速度快似幽灵,眨眼间便已自街头蹿到了街心。
那人在“常来一堂”门前停下脚步。这轻功奇高之人竟是一长相文弱、肤色白皙的中年男子。他头戴文士方帽,身着粗布青衫,乍一看像是个落魄书生,但他手上那支亮闪闪的金笛,却与他的落拓之态颇不相衬。
那书生站在门口,向里张望,沉吟片刻后才小心翼翼地走进赌场。他的神色极为凝重,每踏前一步,都要向堂内每个角落搜索一番,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他这慢吞吞的步伐与方才在大街上火急火燎的速度比起来,实是有天壤之别。
他看到四周并无打斗过的迹象,桌椅赌具俱在,只是人,却在这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他缓缓移身至大堂正中央时,猛地,阁楼处亮起一簇火光!他赶忙抬头,却见一个宽大袍服罩身的人,立在阁楼之上。
那人一袭深紫色的宽袍将他整个人严严实实地裹在袍内,连手指头都看不见。硕大的帽子遮住他整个头颅,他更把帽檐拉低至眉间,面上用紫布蒙着脸。身后长长的披风在这窗户四闭的无风场所内,竟是“呼啦啦”地抖动着。
在烛火的映照下,书生除了看到对方那双细长的眼睛冷如寒刀之外,再也找不到任何裸|露在外的发肤。
这两人一个立于阁楼之上,一个站在大堂之下。彼此瞪着对方,均不作声,亦无动作。
突然,不知从何处吹进一股阴风,将阁楼上那一盏孤灯吹得忽暗忽明,紫袍人的黑影亦是闪个不住,四周的空气更让人窒息。
那阵怪风又倏然停止,紫袍人却仍是一动不动地睥睨着脚下的书生,任凭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
那书生终于忍受不住这肃杀的气氛,开口喝问:“赌场里的人呢?”
紫袍人“嘿嘿”长笑,笑声竟比鬼哭狼号更加难听。待他笑够了,眼中闪过一丝冷漠,缓缓说道:“‘常来一堂’的庄 家赌输了‘凌虚界的澜灵焰’,然区区几十条人命,又怎么够本呢?”
书生情不自禁地倒退一步。只因这紫袍人的话音忽而浑厚如男人,忽而尖细如女子,实是说不出的阴森诡异。他并指如剑,直指对方,喝道:“你是男是女?”
那紫袍人又哈哈狂笑,犹如孤魂野鬼的凄厉之声,令书生毛骨悚然。
“你笑什么?”
紫袍怪人竟因书生这句呼喝而狂笑倏止,喃喃自语,“是男是女?我是男还是女?是男还是女?是啊……我到底是男、还是女!”他猛地冷眼扫向书生,又狂笑着喊道:“你说我是男人,我就是男人!你说我是女人,我就是女人!哈哈哈哈!”
那怪人时男时女的说话声已是恶心至极,如今高声狂呼,更让那书生感觉要呕吐出来。他不想与这阴阳人再多说一句废话,遂开门见山地道:“澜灵焰在哪?识相地快给我交出来!”
阴阳人的笑声又停了,饶有兴趣地盯着书生,“我就说嘛!这世上哪有什么救人于危难的活菩萨,你果然是冲着那东西来的。高界位的宝物,也是你这环州界的小虫子能觊觎的?”
书生听罢横眉冷竖,大步跨前,腰杆挺得笔直。他可是堂堂武宗境强者,这恶心的阴阳人竟敢如此小瞧于他!
阴阳人又鬼哭般地笑道:“很好、很好!金笛书生,武宗境初期。虽然不是我要等的人,但玩弄起来也是别有一番趣味的。”
“书生哥哥,你说,我要怎么疼你才好呢?”此时他的笑声,已变成女人的“格格”娇笑,透着些许柔情,更饱含风|骚荡意。
“你认识我?”金笛书生生出一丝怯意。
他很清楚自己的实力层级,即便面对同境中期,乃至巅峰状态的对手,双方动起手来,他也有信心能凭借体内特殊的内灵,越级取胜。然而,阴阳人既知自己的底细,却仍是悠哉悠哉地用了“玩弄”这个词,莫不是此人已达第四境——玄修境!?他的额角,滚下两滴冷汗。
“书生哥哥生得这般好看,我自然是知道的。那澜灵焰嘛,我也可以给你,就看你有没有诚意了。”他这几句撩拨的话语,却是用男子粗哑的声音说出来的,听得金笛书生一阵恶寒。
“开条件吧!”金笛书生实在是不想再和这个不男不女的人啰嗦下去,他见似乎还“有戏”,忙直入正题。
阴阳人怪笑一声,“江湖传言,金笛书生的屁|股上生着一朵梅花痣。你且让我瞧瞧好不好看?若真能看到一个人雪白的屁|股上,开出一朵娇艳的红梅,我这一高兴哪,你想要的,就都给你了。”
“你……住口!你这妖人,竟敢戏弄我!”金笛书生狂怒。阴阳人触碰的,正是他的底线,他冷喝一声,“别逼我出手,否则你会死得很难看!”
这句威吓的话却惹得阴阳人又是一阵怪笑。冤鬼夜哭的笑音渐止后,那时男时女的声音又响起,“我本来就长得很难看,书生哥哥还能让我变美么?”
“你找死!”金笛书生大手一翻,将金笛放至唇边,轻轻吹奏。刚开始,曲调悠扬,如涓涓细流,润泽万物。猛地,他双目圆睁,腹部丹田内爆射出一个若有似无的“内灵”,正是环州界数千年来,仅出现过两次的、极为稀有的“音灵”。紧接着,那幽雅平和的笛音急转为尖锐刺耳之声,充斥着整个“常来一堂”,竟比之前那阴阳人的笑声更为犀利恐怖!
音者,无形无质,可聚可散。金笛书生的音灵乃是通体透明之物,弯弯曲曲的无固定形状,围绕在“武主”——金笛书生的身旁,优雅地转着圈圈。当它凝为“一道音波”时,可单体攻击敌手,由耳鼓直钻心脉,令对手爆体而亡。而当它散为“流质之态”时,则具“群歼之能”,音之所至,万军溃败。
此时,阁楼上十数只金丝雀在笼中乱飞乱撞,它们美丽的歌喉如今却发出“吱吱吱”的怪叫。笛声陡然拔高,势如射日之箭羽,破天而出!忽闻一阵惨叫,那十数只金丝雀竟都肚皮破裂,鲜血喷出,肝脏流满整个鸟笼!
阴阳人一声冷笑,“有点意思。”他拢于袍服内的右臂一挥,浅紫色的屏障瞬间笼罩在赌坊的外围。
武宗境强者的全力搏杀,莫说这小小的“堂来一堂”,就连附近十几条街的居民,都会死于内劲之下。也不知是阴阳人心存善念,抑或是他另有顾忌,他打出的屏障,隔绝了金笛书生狂暴乱蹿的内灵之劲,护住了一方百姓的性命。
金笛书生将金笛越吹越急,赌场楼层坍塌,堂内物什无一例外的,俱都被四散于空中的音灵,挤为齑粉。
原先站立在阁楼上的阴阳人飘落下地,大声道:“好内劲!但你今日遇到我,便是你的死期!”他猛地仰天长啸,“哈哈哈哈”的怪笑声不绝于耳。那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声音竟盖过了金笛书生的刚猛笛音!
金笛书生大骇,懊悔自己不该被对方激怒,先行动手。他此刻只想休战脱逃,怎料身体已被那阴阳人的狂笑声所克制,除了继续吹奏金笛,不断催动内灵与之抗衡外,已是动弹不得半分。
笑声和笛音如有形之体,相互对击,一波波灵力如惊涛骇浪般,以二人为中心,呈圆形之势,向外激荡,当撞到阴阳人设置的壁障后,又反弹回来。那一点火光早已熄灭,借助透进场内的一丝月光,依稀可见堂内原已化为粉末的尘埃四处乱飞,赌场内一片狼藉。
壁障能隔绝内劲,却绝不断声音。两种如鬼泣般的怪音穿出赌场,在“常来大街”上飘出老远,波及十余条街。
如此僵持了一盏茶的工夫,金笛书生“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大叫:“停!澜灵焰我不要了!请阁下放我走!”
但那阴阳人却没有半点要停止的意思。他那嗓音化为女子的尖叫声,如利剑般刺向金笛书生的筋骨血肉,对方那引以为傲的“音灵”,亦在这场对抗中爆为雾花,再也无法凝聚成形……
金笛书生的金笛掉落在地,他一头栽在地上,不断地呕血抽搐着,面部表情因痛苦而极度扭曲。
阴阳人笑声渐止,冷冷地道:“书生哥哥,再过一段时间你才能断气,想死又死不成,好不好玩呀?早知如此,还不如让我瞧瞧你的梅花痣,兴许你就不用死了呢!哈哈哈哈!”
伴随着放荡的笑声,阴阳人收回屏障,一步一步地走出断壁残垣,消失在如墨的夜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