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愔从东柏堂逃出来后，骑马赶往邺城城东的双堂，高澄的二弟高洋就住在那里。

高欢在世的时候，有一次将儿子们都叫到跟前，让他们各自整理一团乱麻。只有老二高洋直接找来一把快刀，将乱麻斩断。这就是“快刀斩乱麻”典故的由来。可惜高洋虽然聪明，但长相是兄弟里面最不好看的，从小就不太讨母亲喜欢。

气喘吁吁的杨愔见到闻声出来的高洋，滚落下马，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大都督，快去救，救殿下，有刺客！”

高洋脸色大变，腾地一下拔出刀，大声道：“来人，随我去东柏堂！”

东柏堂与双堂距离不远，不过片刻功夫，高洋就带了一百人左右的队伍赶到了东柏堂。门口不见人影，显然是高澄的侍卫听到动静，已经去了内院。

高洋一挥手，一队侍卫立刻分散开去，把守住东柏堂的几处要害。剩下的带刀侍卫护着高洋冲了进去。

“薛洛丰，你杀死我弟弟，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兰京，原来阿改是你的弟弟，看来你们早就不安好心了。大家伙上，别放跑了贼子！”

怒骂声从内院传了出来。高洋冲进去的时候，伙夫长薛洛丰已经带着手下的伙夫，拿着烧火用的木柴，围住了以兰京为首的七名刺客。

伙夫们人多势众，而且个个膀大腰圆，虽然没有利器，被刺客砍翻了好几个，但还是占了上风。而且薛洛丰曾经是高欢身边的随从，有些身手。

他从一名刺客手中抢了一把刀，杀死了兰京的弟弟兰改。此时刀尖上还滴着血。见到高洋，薛洛丰激动地大叫：“二郎君来了！哈哈，兰京，看你还能往哪逃？”

高洋挥刀，他身边的侍卫立刻冲过去，将兰京等人刺死。

看都没看那些刺客，高洋直接冲进东斋房，见到躺在血泊里的大哥，哽咽了一声，单膝跪下，将脸朝下的高澄翻转过来，颤抖着用手靠近鼻子。

吸气声后，高洋细碎的啜泣声响起。身后的众人也哽咽了起来。就在哭声变得越来越大的时候，高洋忽然站起身，走出房间，满脸肃杀地对着院外的众人沉声道：“不能哭，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元善见那厮忘恩负义，要不是父亲，他能当上皇帝？现在他又害了我大哥，我一定要杀了他，为大哥报仇！”

薛洛丰也举起刀，附和道：“对，我们要杀了狗皇帝，为殿下报仇！”

其他人或举着棍子，或举着刀，齐声低喝。

这时，躲在厕所中的崔季舒听到动静，颤颤巍巍地奔了出来。

高洋看了他一眼，冷声道：“崔侍郎，我哥没什么大碍，只是受了点轻伤。”

他想起倒在大哥身边的陈元康，又提醒道：“你派个人到陈常侍家中，就说他被派去南方出使了。”

崔季舒愣了一下，这才回过神，答道：“是，大都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高洋闭上眼，又猛地睁开眼，从牙缝里发出声音道：“自然是去找我们的皇帝陛下！”

这时，吊在队伍最后面的杨愔终于赶了上来。高洋对他施礼道：“杨尚书，家中仆人作乱，还好大哥只是受了点轻伤，麻烦明日你与崔侍郎一起向朝廷上下说明情况。”

杨愔会意，整了整衣冠，踱着方步向大门方向走去。崔季舒也回过神来，疾步跟了上去。两人如往常般在门外互相道别后，各自乘坐牛车离去。

等杨、崔二人离去，高洋这才转头道：“老薛，这次多亏了你。回头你去账房领一笔抚恤金，不要亏待了大家。还有，这几个月你们就呆在东柏堂内，好好养伤，不要外出。”

齐王殿下在东柏堂内被刺，身边的人都逃不了干系。这些伙夫拼命杀贼本来只求立功保命，听到有赏钱，连忙上前谢恩。

等薛洛丰带着伙夫们离开，高洋吩咐亲信留在东柏堂内处理大哥、陈元康还有纥奚舍乐等人的后事，自己则带着侍卫赶往城内的军营。

今年才23岁的高洋担任京畿大都督这一要职，是京都内所有军士的最高指挥官。高澄死前，两兄弟可以说把持了东魏朝廷的军政大权。谁能想到福祸不过旦夕之间呢？

晋阳齐府内的高孝瓘也没有想到，上一刻自己还在与阿娘一起美滋滋地享用寒瓜，下一刻阿娘就变了脸。

“阿落，你刚才提到的斛律将军可是落雕都督？”

看到儿子疑惑的目光，马氏追问道：“他可是三十多岁，身材魁梧，比你阿父还要高半个头？”

看到儿子点头，马氏确定今天来齐王府的不是斛律光的弟弟，更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他本人，不禁皱眉道：“斛律光是你父亲的心腹武将，怎么会在此时来晋阳？”

马氏虽然深居简出，却知道高澄被封齐王后，逗留在邺城数月不归，必然是在谋划篡位一事。斛律光有勇有谋，他若在邺城，必然不敢有宵小作乱。

莫非这是高澄的“引蛇出洞”之计？

高孝瓘见阿娘半晌都不说话，脸色还有些阴沉，就有点害怕。每次阿娘这样，都是因为他功课没做好。但今天阿娘还没来得及检查他的功课，而且阿娘一向疼他，四郎拽了拽马氏的衣袖，撒娇道：“阿娘，我今天射箭出了好多汗。”

他脸上的汗早就干透了，怕马氏不信，又扯开衣领道：“身上黏糊糊的，好难受。”

马氏回过神，伸手进去摸了摸儿子的后背，嗔道：“汗湿了也不早说，阿娘去打水帮你沐浴。”

“我去帮阿娘打水”，四郎一溜烟往柴房跑去。

马氏是高欢的妾室，却与高澄有了孩子。她自觉身份有些尴尬，等高欢死后，就搬离了原来的院子，遣散奴婢，自己一个人独居。高澄安排了亲信定时送些柴米油盐过来。

重活可以找人帮忙干，但烧水做饭这些轻活都是马氏自己动手的。四郎心疼阿娘，他在的时候，都会抢着干活。将近半百之年的马氏，看到八岁的儿子这般懂事，眼睛也有些润湿。

刚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马氏是非常抗拒的。虽然她早已不受宠，但身份仍然是高欢的妾室，怀上高澄的孩子算怎么回事？

但马氏第一次怀孕是在十六岁时。她拼了半条命生下一个女儿，之后就再也没有怀上过孩子。没想到高澄一次醉酒后的胡作非为，让当时已经年过四十的马氏再次怀孕。这孩子来得太不容易，让她怎么舍得不要？

这时，高孝瓘已经从柴房拎了一壶热水过来，马氏连忙接过。四郎又蹦蹦跳跳去水井里打水。这处院子本是洗衣房，马氏选中这里就是为了这口水井。

等四郎拎了一桶水进房，马氏已经将浴桶和衣裳准备好。四郎放下桶，就开始脱 衣裳。马氏瞪了他一眼，兑好水，试了水温，这才让毛毛躁躁的儿子爬进浴桶。

四郎感受到阿娘的手带着水流从他的背部拂过，喉间发出幸福的声音，“阿娘，我今天好开心！”

“阿落这么喜欢沐浴吗？”

“嗯，我喜欢阿娘帮我沐浴。”

过了一会，四郎又低声道：“斛律将军今天夸了我，没有夸三哥。不过阿娘嘱咐过要让着三哥，所以我都没有告诉别人，只告诉阿娘。”

“阿落乖！”

开心地玩了一会水，想到什么，四郎又总结道：“今天有阿娘帮我沐浴，母亲帮我拭汗，还有姊姊帮我梳头，真的好开心！”

四郎口中的姊姊就是他的乳母丁氏，三十出头，去年刚生了第三个孩子。

南北朝时期，孩童满七岁，就可以将头发挽成两个发髻，一般称为“总角”。

丁氏去年生产，没顾上此事。但与四郎同岁的三郎早早就换了发型。

看到三哥总角的样子，四郎心里羡慕，第二天就自己挽了两个羊角发髻。但小男孩哪里懂这些，发髻歪歪扭扭的，被三郎看到，一把就将他的发髻扯散，还好一通嘲笑。

四郎回去后，偷偷练习了好几天，还是学不会。有次他在府中乱逛，看到一个厨娘正在帮她的女儿挽发髻。那女娘才四五岁就可以挽好看的发髻，四郎撅了撅嘴。等厨娘走后，他跑过去将那女孩的发髻扯散。

女孩哇哇大哭起来，四郎连忙躲到一边。厨娘听到哭声，从膳房跑出来，看到女儿的发髻散了，骂了不知名的调皮孩子几句，又重新帮女儿挽好发髻。四郎在旁边偷学。等厨娘离开后，他觉得有些内疚，就将阿娘给他的五味脯分了一点给那女孩。

女孩接过肉脯，破涕为笑。谁知咬了一口，又硬又辣。女孩“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这次厨娘拿着擀面杖出来了。四郎连忙逃走。

如此这般，等乳母坐完月子回来，四郎早就学会了自己挽发髻。不过今天因为斛律将军要教他们射箭，四郎早晨特意求乳母丁氏帮他梳的发髻。

马氏眯了眯眼睛，看到儿子的发髻确实比平时精致一些，夸赞道：“难怪四郎今天比平日好看些。”

听到母亲夸奖，高孝瓘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咯咯笑了起来。

就在四郎母子共享天伦之乐的时候，被囚禁在含章堂里的东魏皇帝元善见，也抱着自己出生不久的孩子，得意地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