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立在院子的正中，此刻众人都簇拥在他的周围不敢靠近，今日他注定要成为安阳村里老老少少眼中的焦点。眼前正是平溪河，桥上有闻讯者不断赶来。这是四月初的一个傍晚，约莫六点钟的样子，黄昏将去，西边的天空只剩下最后一抹淡黄。快一个小时了，小孩已经在大人的肩头上睡着了，大人们也开始闲聊攀谈起来。
眼前的一切正是他内心里所期待发生的景象，这令他很满意。一直以来安阳村的众人都把他当做一个不成气候的混混，连同母亲也是这么认为的。他曾对自己发誓说一定要做成一件轰动安阳村的大事，让他们为之颤栗。此刻马上要成功了，他就像一颗即将发射出去的导弹，势必要在这灰色沉闷的夜空中划出一道灿烂的光来。
“伍奶奶，帮我点一根香拿过来。”他回头对站在身后的那个老婆子说道。
“要买就买一把，我抽出一根来给你点上就不好卖出去了。”
“好，那他妈就来一把，放在我的脚下，并帮我点上一根。等做完这件事，我就去后面的土坡给你那个死去的男人上香，不然浪费总归是不好的！”
周围的人看他开始有了动静，便又都将目光重新聚焦在他的身上，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他们都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将要放出安阳村有史以来最响的一个炮仗。准确地来讲，他手上拿的根本不是一个普通炮仗，而是他自己做的土炮，像河北的矿上打炮用的雷管似的。区别是雷管是要放在炮眼里放的，而他此刻却要用手拿着，点燃这个“雷管”。人们集结在这里就是期待着这一幕的发生，潜藏在心里面的惊悚感和好奇心理占据了他们灵魂的全部，他们甚至已经忘了此时已经过了饭点，自己和孩子都还没吃饭。
“你们看好了，我要告诉那些嗜睡贪吃窝在家里的懒汉们，他们错过了一出好戏，马上他们就会透过窗户看见大气上空出现一道亮丽的火光。”
众人在下面窃窃私语，谁都没想过要接下他的话茬，只是等待着这场盛大演出的到来。
“香烧好没啊？”在他几乎要发怒的同时，伍奶奶拿着点燃的香从门口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你可要等我进门后再点，我走不快的。”她说道。
“那就赶紧走吧，活了一辈子，什么罪都受了，就数你们这些老头、老太太最怕死。”
说罢，他将那根香拿到嘴边用力地吹掉了火头上的香灰，为的就是能够一次点燃左手上这个像雷管一样的东西。在他的心里，这将会是一个奇迹。
火光接近引线的第一次，好多人都屏息用手半蒙着耳朵等待着，他们怕听到，更怕听不到这奇迹的声响。但是，失败了。
也许是南方空气太过潮湿，引线受到了潮气，他在心里想到。此时他还注意到有人发出了嘲笑的声音，他开始展现出一些焦急。在他的半生中，他曾失败过很多次，这次绝对不能容许失败。所以他再次吹掉了火头上的香灰，迅速地将它对准右手中的那根引线，引线的头上冒出了一些细微的小星光，然而这根“雷管”仍然没有如他所愿地燃起来。
“谁带火机了，借我用一下，这老婆子卖的香受了湿气，点不燃。”他开始向众人求助，并通过这种方式告诉他们，他一定要点燃这个炮仗。
他用目光搜寻中人群之中可能会抽烟的人，正当有人准备上前给他火机的时候，院子里发出了一声沉默的巨响，如同六月暴雨中的惊雷，众人都被眼前的这副景象给吓住了——那个雷管在他的手中爆炸了。
爆炸并没有产生他预想的那种威力，仅仅只是炸断了他的两根手指。暮色中他仍在站在院坝正中，面无表情，丝毫没有惊恐之色。众人看着他滴血的手，血液顺着他的指尖流到了水泥地上，在裂缝中沿着四面八方延伸而去，像是要吞噬掉这出戏剧的所有观众。大人拉着小孩跑了，只剩他一人站在那里。他再次失去了观众，如同这几十年来的每一天，他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黄昏是失意者的时刻。
他在一片灌木丛中找到了自己左手的大拇指，俯身的时候，血滴到了裤子上。
“你没事吧，要不要我去把你妈叫过来？”伍奶奶此刻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对他说道。
“我妈会缝手指么？”
“那咋办？需要打电话给救护车么？”
“我又不是要死了，叫什么救护车！”
“那你赶紧去医院吧，听电视上说手指断了几个小时内还是可以接上的。不过你需要一块冰，但是村里没有冰，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去井边给你打一壶凉水，你可以把它放在茶壶里。”
“您可真是个热心肠，但是你没看到它已经被炸烂么？别再说话了，我想单独待一会儿。”
“如果你要是觉得冷的话，可以进屋里来，天要黑了……”
“滚！”
为了尽快逃离这个聒噪的声音，他一口气跑到了大路上，沿途有一些农民扛着锄头在回家的路上。“辛亏不是白天，否则他们肯定会觉得这个杂碎又和别人打了一架。”他在心里想到，并尽力将受伤的手藏在衣袖下面。此刻它已不流血了，不知道是流出来的血液冻结了，还是血小板将它们凝固了起来，但无论如何这意味着他不会有生命危险。
在转角的路口，一辆开往镇上的拖拉机出现在视野之中。他站在路边挥着残缺的左手，示意让拖拉机载他一程，那样子像是在对天发誓一般。他又想起此前立下的誓言——要点燃安阳村有史以来最响亮的一个炮仗。如今看来，炮仗确实点燃了，但自己却失去了两根手指，看着右手中那个残缺不全的大拇指，他忽然觉得恶心极了，于是使劲将它仍在了平溪河里，像扔掉一截烂掉的黄瓜。
到镇上的时候，天已经彻底的黑了，只有公园里灯火通明。他从马路边的一条小道走进去，走到公园的一条长凳边，坐在那儿，习惯性地将手撑在凳子上，撕心的疼痛立马传到身上的每一处神经，它又开始流血了。他愤怒地站起来，大叫了一声“草他妈的！”，同时用力地揣着这个不能说话的凳子，但是它越沉默，他就越愤怒，最后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也就是在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时候，旁边走过来一个六十几岁的婆婆。穿着一件灰色的毛衣，扣眼是用别针串起来的。她歪着脑袋看着他。
“你和别人打架了么？”
他抬起头看着这个婆婆。
“没有”
“那你为什么在流血？”
“炮仗把手指炸断了。”
“在哪儿？”
“扔到河里了。”
为了能够更清晰地了解一只手可以被炮仗炸成什么样，婆婆走近了一些，坐在了他对面的长凳上。
“像砸煤炭的锤子。”
她伸出了手放到了他的眼前。
“你看，我的手是完整的。”
“完整的更好看，我的手像他妈一个卤鸡爪，还是酱油放多了的那种，黑黢黢的。”
“那你为什么要哭呢？”
“因为我从来就不是完整的！”
“那你觉得谁是完整的？”
“你就是完整的。”
“我么？”
“对啊，你比我完整，从内而外都是，你还有一颗关心别人的善良的心，这些我都不具备。”
“早点回家吧，年轻人，我要走了。”
“再见。”
他目送着那位婆婆走远，直到此刻他才注意到她右腿上的假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