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没有悄悄话的人一般都比较单纯。(所谓单纯向来心生,但是我觉得这片土地上的单纯完全是常年不断的风造成的——如果嗓门不够大,完全分辨不出人声与风声来。)
这些人自诞生便生活在这片黄土地上,他们从尘土里来,又向尘土里去。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无拘无束地活着,但是出了这片土地,每个人都觉得像是被束住了手脚,卡住了脖子,又放了百十来斤的重物在胸口,他们会觉得吸不到空气,脸涨得通红,好似被甩上岸边的鱼,活不成了。故而他们时代居于此,祖祖辈辈不曾出去过太远的地方——众所周知,如果只是想要活着,是不需要去到太远的地方的。他们活着,种锄耕收,用脚下的黄土做房子,做床凳和桌椅,做锅碗瓢盆,甚至做嫁妆,他们用这样的土垒成的墙,阳光一照就是金色的,好看得很。那些傍晚从田地里回来,牵着牛和驴的大人们走在山路上,远远看到这片金黄,心里腾地就发热。
很多年之后,等他们死了就埋在周围那些山头,坟头插着的哭丧棒是刚砍下来的树枝,死意中蕴着生机。山头上风风雨雨好多年,这些哭丧棒便长成了参天的树,除了鹧鸪与老鸮,没头没脑的麻雀,没什么鸟愿意到上面去栖息。远看的时候,光秃秃的山顶上,几棵大树相间而立,不言不语,风来不动,雨来不动,像是给远方归心浪子留的路标。这些大树的树梢上筑有鸟窝,远看去是一个在天边晕开来的墨汁黑点,我小的时候走过那些墓地,心里害怕极了,总觉得树稍上那团枯木枝丫组建成的漆黑的才是人死后的坟墓,那些死后的人会蹲在树梢,依着鸟窝瞪着眼,默默看着树下人来人往,将草滩踩成人径,直到某次风雨中,鸟窝散落,枝丫与杂草落满了坟前,于是那些死去的人消散于天地。只留下一副躯壳,供人念想,念想的人与日俱少,躯壳便化作黄土,至此天人合一,再难分辨。
纯黄泥的土墙造价虽然不高,却太费工夫,对这里生活的人来说并不值当。这里虽然没不比大城市的快节奏,但却也是个惜时如金的地方,不曾种过地的人不会知道,庄稼这种东西最是野不得,误一时便是误一季,人心懒地皮,地皮懒肚皮,再没有比这里的人更明白这个道理的了。但是老话也说,时间就是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会有的。三四十年来,在这个村子里只有两堵纯黄泥土墙,两堵墙头立于村口,墙头之间,有一个老汉,有一条老狗。
这里大多数的人家的墙是拿着碎石、黄土和草屑调和垒成的,他们先用大的石块大概垒起个基座来,然后把掺了草屑的稀泥抹在上面。这些人家里都有小孩,稀泥里又掺了小孩屙的屎,那些小孩正是活泼的年纪,在村里上蹿下跳,一天到晚采野果子喝山泉,尽是吃绿色食品,他们屙的屎、尿的尿一点都不臭,多年前有偏方还专门拿这个驱邪治病,涂抹于病患处,甚至有口服,口感如何尚且不作探讨,但听说是药效很好,具体也不知真假。我诚有探究证伪之心,但也决计是没有这般胆量去尝一尝的。如果有人可以尝试一下,再能把结果告诉我一下,那就挺好。
“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
能说出这样的话的人,必是对其生命中的某个阶段有了通透的理解,但到底是没有看淡了万事万物的俗人俗理。我也是尘世俗人,且俗的很,每天只知道吃吃喝喝,且梦想每天也是在吃吃喝喝,多年来精神境界早已荒芜至不长草,如果有人可以打开我的脑壳去瞅瞅,就会发现里边儿一如这片尘泥裸露的高原,只在零星出散着一点绿意,那也只是作为一个人不能少的良知罢。
故而我将这句话写在这里合适不过了。那些人用掺了小孩屙的屎的稀泥糊在墙上必然是图其好处,好处就是那样糊出来的墙更加好看,颜色更黄更亮。傍晚从地里回来的时候远远一看更显眼,心里也更为热乎。土墙摸起来既软乎又保暖,带着韧性,像是一块厚厚的毛毡。若是卯足了劲儿一拳打上去,指骨间是感受不到多大疼的。也有人在调和好的稀泥里和入了牛粪,但一来不是家家都有牛,二来用牛粪糊墙确实浪费了些。此外牛粪和好的土墙诚然更加厚实,但颜色终究不是那般鲜亮,左看右看,确实是缺了一点念想。
后来,土墙皲裂开来,裂纹就像是一件不开心的事,静静悄悄地占据整个心头。然后在某一个平平静静的夜晚,土墙轰然一下倒下来,就像是人老了一样。再后来人们垒了水泥墙,非常的坚固,就像人心,让人觉得再也没有柔软、厚实、暖和的感觉了。
这些人家里有老人的,在日头好的时候喜欢将手左右叉缩在袖子里,将拐杖立在一旁,迎着日头眯着眼,背靠着土墙发呆。这些用小孩屙的屎和稻草砂砾和成的墙皮吸饱了阳光,整个墙面便开始热乎,人一靠在土墙上,会感觉到有一股股温度自背部而来,有如武侠里的传功疗伤之效,这个村子里不少些老人七八十、八九十了,都没有一个腰间盘突出的。他们总在日头好的时候在墙根下扎堆,一字儿摆开,也不言语,只是发呆,像极了暖春时候电线杆子上打迷糊的一众鸟儿。
这里的黄土粘性也确确实实的好——即使这样说出来有自夸的嫌疑,但仍不能够有什么可以堵住我的嘴。有些人家有祖传的手艺,又或是上辈子行善积了德,娶了手巧的媳妇,拿这黄土掺上些比例的水,然后再做个长方体的模子刻砖,做好后的砖头摆在太阳地里晒一晒,一个正经汉子两只手都掰不断。
但这还只是土法子。我爹年轻的时候,在村前的大砖窑烧砖,约莫几万块,成色极好,后来外出打工,便将几万块砖头摞起来,垒成了院墙。再后来我到县城,省城读书,村里的房子便从此锁了门,可是门能锁,砖头不能锁,砖头能锁,人心不能锁。我一次次回村瞭望,见那砖头垒成的院墙日渐低矮,到最后,说有几千块砖头都是夸张的数字,这些砖头当然不会凭空消失,那段时日里,村里似乎家家户户都盖了鸡窝狗屋煤房,我路过时候瞧见筑成鸡窝狗窝煤房的那些砖头质地极好,颜色却很陈旧,能说什么呢?这已是后话了,现在砖头并不是什么稀缺货,且当成人之美吧。当然如果有人可以勤快一些,手巧些,捏成个不算很丑的器皿,去村前那个砖窑里烧一烧,便会是一件成色不错的陶器。以前的时候有很多人藉此贴补家用,那些走街串巷搭筐牵驴扯着嗓子卖陶碟陶罐的,萝筐里的陶器瞧见不算尽善尽美,瑕疵也不容忽视,多半是自己做的。
我小的时候,爷爷给我泥捏了一个提刀的关公,因为在砖窑里烧过,非常的厚实。后来村里拆迁,铲车如同一头野兽,闯进村子里,轰隆隆将我家的房子撞倒,关公爷也随之埋在了废墟之下,拆迁队又在废墟之上铺了厚厚一层,足有两三米高的黄土,原本鸡犬相闻的村庄,就这样死了。后来我想,将来有一天我也死了,我就蹲在雀窝前看着树下面路过的那些人,要是有人不小心挖出了我的关公,大喜之下以为是古董,擦洗干净摆在自家的置物架上,我一准偷着乐。
现在人越来越懒,越走越远,过的不再是那种不需要走多远便可以活着的日子。那个砖窑也随之杂草丛生,先是塌了一半儿,没有人去做些修缮,后来又塌了一半,再后来就全塌了,上面长满了一人高的野草,入眼的是一个巨大而浅的坑洼。我外出很久回去的时候,如果没有人给指一下,甚至找不到它的遗址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