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夫人躺在床上,只睁着双眼一动不动。眼前都是她的孩子们,他们绕在她膝下,喊着娘亲挣抢着吃她做的点心。她总是柔和的嗔怪:“大郎,你是大哥,要让着弟弟。”“唉,七郎怎么又闯祸了。”“五郎,你整日就知练功,别的竟都不上心。”“二郎,你和三郎整日贪玩,带坏了弟弟。”唯独四郎,对哥哥敬重,对弟弟爱护,从未让她操过半分的心。
她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吃尽苦头将他们生下来,又操碎了心抚育他们长大成人。春花败了又开,夏雨落了又干。秋风乍起,零落一地枯叶。冬雪掩了青石板路,留下脚印串串。他们一日日长大,武功高强,兵法娴熟。如今皆成威武将军,舍家别妻,为国尽忠,戍边御敌。他们是她的骄傲,更是她的心肝,她的命。
可她宁愿他们是匹夫也好,草莽也罢,只要他们平安无事,安享平常生活便好!她这做娘亲的也不必日夜悬心,不得半分安宁。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不是生生剜了她的心吗?
几个孩子不过才离家数月而已,怎么回不来了?她不信,她那些孩子,怎么都回不来了?
她还记得,弟妹走得时候将延儿托付于她,她先是弄丢了他,让他流落在外吃了那些苦头。如今终于回到她身边,怎么又丢了?她死后要如何下去见他们夫妻啊?
杨夫人的心肝生绞着痛,痛不欲生,还不如一刀刀将她凌迟了,只要将她的孩子都送回来,都送回来。她有七郎八虎,如今怎么只剩六郎一人?还有她的丈夫,她半生送他上战场,无论战事如何凶险,他都能化险为夷,平安归来。为何这次没有回来?
泪水从她眼角淌落,落在她鬓角的发上,落在她耳朵里,湿了枕头。
这一天一夜啊,朝霞黎明,夕阳夜雨她都不知,她满眼、满心都是她的孩子,他们绕在她膝下承欢。兄弟情深,欢声笑语,追逐打闹,一点点长大。她亲眼看着他们长大,笑了又哭,哭了又笑……
杨夫人把自己关在房里一天一夜,滴水未进。九妹一直守在她门口垂泪,不知如何是好。
大夫给金娥诊脉,她是一时受了刺激,血气不平才晕倒,好在腹中孩子无事。大夫又开了安胎药才离去,只留大嫂一直守着她。
金娥转醒后对上云镜红肿的双眼,立时泪眼模糊:“大嫂……”
“我进杨家三年,都未给大郎留下一儿半女。我对不起大郎,也对不起杨家。”云镜伸手去抚金娥小腹,啜泣道,“你定要保重身子,保护好孩子,为了七郎也为了杨家。他是杨家唯一的骨血了!”
妯娌二人抱在一起痛哭,金娥的身子在悲怆下不住发抖,她极力平复心情,用右手拖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啜泣道:“大嫂放心,他是七郎的骨血,我拼了命也会将他平安生下来。可是,可是他爹爹看不到了,七郎他看不到了。”
云镜取出帕子给金娥擦泪,从丫头手里接过药碗递于她:“你如此哭会伤了身子,先把安胎药喝了,为了孩子万不得如此悲伤,啊。”
金娥咬着嘴唇点点头,颤抖着接过药碗,将苦药和着悲伤一齐吞了下去:七郎,你可知我们有孩子了!我每个夜晚都在想你,盼你在我生产之前回来,回到我身边陪我,亲眼看着孩子出生。你不知道,我真的好害怕,好害怕……
嫂嫂们个个把自己关在房间垂泪,她们精神已经崩溃,只有大嫂云镜和九妹撑着天波府,安排诸事。
下人们在悲戚中各自忙碌。府内外灯火通明,一片素白,写着丧字的白灯笼十步一挂,映着白烛下凄惨昏黄的光。条条白绫悬挂于屋瓴之上,自屋檐垂落,在清风中无力飘荡。院中堆放着上好的木材,工匠们日夜赶工打造棺材。“哐哐哐”敲击捶打之声不断,一声声都撕扯在杨夫人心中。百件孝衣孝服做好送来,天波府上下皆换上一身素白,静默等着,等着杨将军和兄弟几人回家。
此间五月,天气转暖,怕尸体腐坏,大军快马加鞭往回赶,日夜不得歇,终到汴京城!六郎和流年抬头定定看着城门神伤。几月前,她还在这里送丈夫和爹爹出征,他们那般眉宇飞扬,精神抖擞,誓要驱除外辱,收回失地。才不过短短几月,她就家破人亡,只剩尸身回来。
而六郎,他看着伫立在汴京城里巍峨正气的天波府,如今坍塌,再不同往日,他一个人要如何撑得起来啊!他要如何对得起爹爹和哥哥顶天立地,宁死不屈的气节?如何面对娘亲,又如何同娘亲交代?
如今他是天波府唯一的男人,无论肩膀如何沉重,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得抗。杨家不能倒,杨家军军旗不能倒!
流年看着红了眼眶的六郎抹了把泪:“六哥放心,八妹和你一起撑着杨家。”
“诶,”六郎回过神来不禁嗔怪,又满眼心疼,“我是哥哥,如何让妹妹悬心受累?”
“我是你妹妹,可我也是爹爹和娘亲的女儿,我也姓杨……”流年话还未说完,眼泪便决了堤。
六郎心中骤暖,两行泪自他眼角淌下,极力扯出一抹笑容,看向了血染的杨家军军旗:“好,日后我们兄妹一起守着杨家,守着娘亲,还有杨家军!”
管家急匆匆跑去杨夫人房间,却见九妹呆呆守在房门口,而桌上放着的饭菜早已凉透。
管家老泪纵横颤声询问:“老夫人还未起?老爷他们已经到城门口了。”
九妹心中一痛,立时湿了双眼。她胡乱地抹了把泪:“你去通知大嫂,我这就进去叫娘亲。”
管家应声退了下去。九妹整理好凌乱的头发,又取出绢帕将泪撷净,她不能让娘亲看到她这般样子!
“可是他们回来了?”
“嗯,嗯”九妹听到杨夫人虚弱断续的声音,泪又忍不住簌簌而落。她推门进屋,见到杨夫人,一时犹如棍棒打在她身,又惊又痛又悔,扑在杨夫人身上失声痛哭。
“娘亲,您头发怎么白了?娘亲,您这样爹爹会心痛的啊。”
杨夫人艰难地睁开双眼:“他们到哪里了?”
“到城门口了。”
“扶我起来,我要出去迎他们。”
“娘亲”九妹知道自己拗她不过,再说其它也是无益,只得将泪和话都吞下去。小心将杨夫人扶起来,给她穿衣梳头。
杨夫人抬头看镜子里那个人,双眼失神,眼角爬满皱纹,嘴唇干裂毫无血色还有那满头白发,陡然间竟老了十岁!可还是那个周身英气又不失温柔美丽的佘赛花?再也不是了!她如今不过是个年过半百,又失了丈夫和儿子的可怜人!
九妹拾起木梳轻梳杨夫人的发,竟没有寻见一根黑发!她心痛的双手直抖,再也隐忍不住,跪在杨夫人身前,趴在她腿上恸哭不止!
两行浊泪从杨夫人失神的眼睛里淌落,她伸出青筋凸起的枯手轻抚九妹头发:“莫哭,娘亲无事。乖,莫哭。”
“娘亲……”九妹将脸埋在杨夫人腿上,使劲点头。
杨夫人勉强吃了些清粥这才恢复力气,她几日未见阳光,刚一出门便被刺眼的光晃的睁不开眼睛!她扶额站在原地自言自语:“业哥,有太阳还暖些,却不及你。”
嫂嫂们看到杨夫人这副样子,泪水再次决堤。皆上前搀扶着她,一同出门迎他们回家。
素来热闹的汴京城在此刻静止!叫卖声戛然而止,车马停在原地不动,百姓自动退到两边。
吱呀作响的车辙声缓缓压过街道,撕扯着人们飘零的心绪和悲伤。突然之间冲出许多孩子、妇女还有老人,他们追着骨灰哭天抢地。还有年轻的妻子,唤着丈夫的名字,追着大军到处找寻。
此情此景,路旁众人皆哭起来,哭声如浪却又隐忍而凄凉,或是因妇孺老人可怜,又或是仗打得太久,他们心中生出悲凉之感。更多的是为英雄垂泪,又怕扰了他们安歇,皆隐忍不敢大哭!
队伍在城中自动分开两路,大军带着骨灰回军营。六郎则带着兄弟遗体回天波府。
天波府门口站满了人,一片素白。众人皆伸着脖子望着胡同口,她们怕啊,她们怕极了。终于看到车马拐进来,再三确认,真的只看到六郎一人,只有六郎一人!
嫂嫂们最后的盼望轰然倒塌,再无痴想!万般不敢相信的将目光放在裹着白布的尸体上,不管不顾冲过去找自己的丈夫。当她们掀开白布的那一刹那,只剩嘶声力竭!
流年急切地寻着杨夫人,却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站在那里。她先是发愣,待她回过神来立时跌下马,和倩儿跪爬到杨夫人身前,拽着她的裙角痛哭:“娘亲,您这是怎么了?都是女儿不孝,都是女儿不孝。”
杨夫人身子晃了晃,险些未站稳。她失神地看着孩子们的尸体,那心啊,已被扯得七零八落。
“你爹呢?”
流年和倩儿停止哭泣,看向了跪在一旁的六郎。六郎噗通一声磕下一个响头:“对不起娘亲,是儿子无能,抢不回爹爹遗体,眼睁睁看着他被辽人带走。”
“不过一副皮囊,你爹不会在乎的!活着的人更重要,你做得对。”杨夫人咬着嘴唇,一字一句颤抖着说出来,心痛到麻木。为什么连她丈夫的尸体都不留给她,为什么让他死了还受辽人凌辱?杨夫人终于支持不住,一个踉跄被丫头扶住……
流年惊觉有人在身后拽她,她泪眼模糊抬起头对上了寇准通红的眼。寇准扶着她胳膊将她拽起来:“八妹。”
流年见到寇准,一时百感交集,死死抱着他不撒手:“寇大哥,我爹爹死了,哥哥也死了,还有……还有……”流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已然发不出声音。
寇准将流年搂紧,她身子不住发抖,竟一点温度都没有!寇准抚着流年后背低声呜咽:“傻丫头,莫要说了。延儿他……”
寇准话还未说完,只觉流年从他怀里软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