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窗桌案上，一封被砚台压住边角的银边信封尤为瞩目，信纸呈现微微的淡薄荷色，平整而光滑。这是千机阁最高规格的信纸，纸浆染料乃张还君亲手调制，他命名为：雨过天青色。

景佑二十三年，大年初一

年后光景总是惹人怜爱，还未迎接日初的临渊城，独有一股别样色彩。坐落于东海沿岸临渊城外的千机阁，此刻正在缓缓苏醒。

守岁后的第二日还得早起，阁内众人都需准备千机阁一年一度的祭祀大典。张占纯迷迷糊糊听到外面一阵骚动，努力睁眼却发现外面天还没亮，即便祭祀准备也不会那么吵。

昨夜闹腾得过于厉害，鞭炮响了千百次，年夜席上，老阁主张还君为每个弟子准备了红包，今年很意外，张占纯竟拿到一份大的。正当他怀疑此举有所深意甚至别有用途的时候，院子里传来呼喊声。

“何事如此慌张？昨夜闹得还不够吗？大清早的就吵吵嚷嚷……”张占纯显然不太满意，睡眼惺忪的推开门，半倚着门框懒懒问道。

“少、少阁主，您快亲自看看吧，到处都没有老阁主踪迹。”

听完消息后张占纯瞬间清醒了许多，按理说此刻老爷子应在玄武殿中准备祭祀才对，往年习俗不可能变，这世上应该再没什么人能让他遭遇不测，怎会忽然找不到踪迹。

足下踏风一般，张占纯揣着手朝老阁主的住所危楼赶去。

“老头子你在吗？”他推门而入，门扉吱呀声音尤为响亮，楼里空空荡荡，窗户还大开着，冬日里海风呼啸而过，风中所带清香让张占纯舒缓不已。

靠窗桌案上，一封被砚台压住边角的银边信封尤为瞩目，信纸呈现月白系淡薄荷调子，平整而光滑。这是千机阁最高规格的信纸，纸浆染料乃张还君亲手调制，他命名为：雨过天青色。

占纯亲启，上面如是写道，字儿苍劲有力，一看便是张还君亲笔。

信上如此写道——

乖儿子，当你看到这封信之时，我已经离开千机阁了。

不必白费力气找我，你那点儿情报和反情报能力还是我教出来的，二阁也一样，叫他们别浪费人手。

我一把年纪撑到现在也不容易，把你拉扯大更是耗费我大半辈子心血。

老了老了，时间也所剩无几，从现在起，我也要为自己活一次，看看远山远水鸟语花香，瞅瞅人外人天外天。

江南姑娘比我们临渊城的妹子多一丝柔美，大漠雄鹰比千机阁后院的蠢鹤还要多一份优雅，这个世上有很多人和事我还没见识过。

人生在世，与我而言讲究的是恣意潇洒。

而你，还年轻，大有可为。

乖儿子可别想离家出走了，你那点儿心思我还猜不透的话这么些年的千机阁阁主算白当了。

千机阁你要好好照顾，阁在人在，人不在阁也要在。

对了，今年祭祀就全权交给你负责，我懒得管。

记得时常给危楼做做打扫，晚上还要关窗户，书房的云竹你好好照顾，它怕热又怕冷十分娇气。另外，除你以外其余人仍不准踏入半步，所以做清洁一事不准你委托给别人。

不用担心爹爹我，我把你准备逃跑的私房钱都找出来当路费了，放一万个心，我会吃好喝好，绝不辜负你每一两私房钱。

另外，我也没想到你居然存了这么多，看来臭小子你是真不打算轻易回来啊。

为防止你再起歹念离家出走，我提前通知了账房，一个铜板你都别想拿到。

但爹亲我给你留了份大礼物。

记得偶尔想念爹爹，但也不必太过挂念。

‘老爷子离家出走？还偷了我的私房钱？那些私房钱藏得连我都要想半天！他是怎么知道的！’

看完信的张占纯似乎脑袋被人当头一棒，差点一口气没喘得上来，胸中只觉气闷。他手扶桌案猛作一拍，案上的笔砚都微微跳了起来。

张占纯在二十二岁的年纪里幻想过无数奇幻经历，比如偶遇绝世佳人，比如品尝陈年美酒，比如他逃跑后骑马奔腾在从未去过的广阔天地。可他未曾想过，新年来临之际，率先冲自己来的竟是老爷子使出的将军——偷钱离家出走。

倘若世人知道此事，千机阁颜面何存？这种事儿要不是发生在眼前，讲给谁听都难以置信。罢了，他手扶额头，轻轻按摩着跳动不已的太阳穴，心中暗道这年头怕是不好过。

千机阁这摊子事儿完全以一种耍无赖的方式扔给了他，关键还不能不接招。最让人在意的一点便是所谓的礼物，老爷子能给乖儿子留什么礼物？

张占纯独坐桌案之前，百思不得其解，一想到自己苦苦珍藏的逃跑私房钱被老爷子卷走，当真心如刀绞。可惜气还没喘匀，外面又传来了呼喊声。

“少阁主！您快出来看看！”外人不得踏入危楼半步，那弟子只能驻步在外放声嘶吼。

“喊什么？今日怕是再无二事能让我动容了…..”他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步伐却已迈开。

来人的手里似乎死死拽着几张泛黄的纸，上面隐约瞧见一些笔墨痕迹。

张占纯叹息一声伸出手：“拿与我瞧瞧。”

定睛一看，这是什么鬼画桃符的玩意？像极了自己儿时捏笔随意乱画的东西…..抬头赫然是几个歪七倒八的字：藏宝图。

等等…..这左下角莫非是？

“千机阁印章！这些鬼画儿是我们出品？什么玩意儿，我如今已沦落到自己阁里出鬼画都无权告知的地步了吗？”他话语间已带有无法掩盖的崩溃。若非对此印章熟悉异常，张占纯决然不会相信这些鬼东西竟会来自千机阁。

“少阁主，这消息大街小巷都传遍了，您还是赶紧处理吧。今天早上就在城里四散开来，现在四处都有人在询问事情真假……”对方那紧张声音越说变小，念到最后仿佛在自言自语。

张占纯恍然大悟，他顿悟这估计就是老爷子信里所提之礼。这一切安排都太过突然和迅速，老爷子看来是打定主意不让自己得闲出去找他，所以才故意闹出一系列事儿。

可问题是，他从什么时候猜到自己想离家出走的？

此时此刻，张占纯才意识到当初过完年就出逃的想法是多么幼稚且天真，这下被人抢夺先机不说，还留了一屁股烂摊子要收拾。

悔恨交加的他攥着那几页泛黄藏宝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半响才回过神来，

“哎不行，早上没吃饭，受不了这刺激，我头有点晕。老爷子给我埋了个大陷阱.....传饭吧先。”

“额......可祭祀还没过，不能进食。”这回弟子的话语充满着自信，“对了少阁主，老阁主到底去哪儿了？”

“别问，问就是在闭关修行。”总不能告诉他人自家掌门人偷了儿子的私房钱离家出走了吧，千机阁也要脸。

“老阁主武功都天下第一了还要闭关修行啊？”弟子满脸惊恐。

“也算不上天下第一，隔壁岛主和他半斤八两。二人所修身法、功法、心法、五行秘技等皆不相同，真要拼个你死我活，胜负犹未可知。”此时老头不在家，张占纯终于敢大大方方说出这种话。

习武之人将武功高低粗略分了个零至十段：

零段乃指常人；

一段便是修行后已然激发体内真气之人；

二段指代真气凝结成铜丹之人，但尚未习成五行之术，习武人士只有一半能到此阶段。

三段虽也是铜丹，然体内却能激发微弱五行之力，金木水火土交相呼应，若无特殊内功心法加持，绝大部分人将止步于此。是以不少人宁可抛弃身份背景也要加入门派修习，如若遇上武学世家大族则更胜一筹，而江湖习武散客多半再难精进。

往上则实属人中龙凤。

四段之人体内不仅初凝银丹，五行之术已会控制其一，加之特殊心法，不可谓不强。

五段则是银丹具成，单辅双休五行之术，这一时期身法、功法已至幻妙境地。

再欲精进，除非惊世天才，大多数人都需依靠秘技妙法。秘技，可遇不可求，多少人终其一生都难找寻，即便寻觅到手，其秘技也不一定于自身适用。于是江湖中又流传出了交易区，专为彼此交换秘技而用，可惜大多都属骗局，为此家破人亡之徒亦不在少数。

若秘技与自身修炼相符，假以时日勤加修行，则有机会进阶练成至金丹六段之上，可惜除几大门派世家之外，真正练成之人少之又少，几乎可忽略不计，暂且不表。

人世间虽无鬼神之说，却仍有邪魔外道。所谓邪魔，原本也是人、兽，可惜被加以强修、灌以特殊药水甚至于进阶修习失败，都可能导致其失心发疯，从而走火入魔。

当年千机阁亦出过金丹七段邪魔，那人闭关修行却心神难凝，最终导致五脏六腑经脉大乱，真气冲击神元。

千机阁花了数天时间才将此人镇住收押，一战损失惨重，那人偶恢神智，只觉无颜再活，不等众人阻拦便打开水银机关，再将自己关与石棺密室中。个中往事已随尘世化风而散，如今知晓此事之人甚少。

该弟子听完若有所思，不可置疑道：“这万源岛以钱财冠名天下，未料到这岛主武功也这么厉害，竟能与老阁主平分秋色。”

“你还年轻，人家岛主讲究一个闷声发大财，武功轻易不外露，江湖人大多只知道她擅长经商，富甲天下，却不知经商只能算人家二等能力。”

“那这么说岂不是比老阁主还要厉害？又会打又会经商！”弟子再度不恰时宜发问。

一听对方夸外人胜过老爷子，张占纯心里又别扭起来，砸吧嘴回了句：“哪句话让你产生这种联想？我讲的是半斤八两，也就是说两个人难分上下。胳膊肘再这么往外拐小心我给你弄折咯。”

“少阁主息怒啊，小的不会说话。那今年这祭祀大典？”

“走吧，祭祀乃当务之急，快点办完好吃饭，肚子都给我气饿了。别问！”

祭祀大典的程序在张占纯删删减减下总算在一个时辰内顺利结束，而后张占纯悄悄拉上宇文稻良，给他看了那封张还君的亲笔信。而医仙捂住口鼻，努力让自己的憋笑消化得更加自然，最终却连眼泪鼻涕都快一并笑了出来，只有张占纯全程黑着个脸，别的不说，总之三阁那笔五十两借银，他已打定主意不还了。

接下来便是要亲自前往隔海相望，老爷子纵然再强，也不可能单凭自己搞出藏宝图这种大事儿，整个千机阁上下，有能力帮他且隐瞒一切的人，只有那个成天叼着给烟袋把自己关在硕大藏书室的不得楼楼主孟效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