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浓香撑着船桨,望着远处,心神不宁。
雪恨别则悠闲地盘腿坐在这木筏上,纵是河水打湿他的衣衫也全然不在意。小腹的伤口他已做好简单的处理,只要短时间内不轻易运功,其实并无大碍。
雪恨别甚至在想阮浓香是不是在骗他?据传荧惑守心一旦出招,天地毁灭,风云骤变,十里之内寸草不生,绿树变枯木,鲜花成枯花。
但她刚才那一招分明没有传说中那样的威力。
可其阴毒狠辣之势却又分明与荧惑守心如出一辙!
若单凭阮浓香绝创不出那样的剑法。
她的剑虽狠虽快,但还不至于那么阴。
有时候她虽然喜欢暗算别人,但她却不喜欢折磨别人。
她喜欢一击毙命。
反倒那一剑倒是有几分樊若的手笔。
他看着阮浓香,忽然发现她衣袖下的肌肤隐隐约约有几道狰狞的伤痕。有些已结了痂,有些已愈合,但看着那大小深度也可推断出,下手之人一定十分狠心。
“你的手……”
阮浓香回转过头,狠狠等着他,冷声道:“你最好闭嘴,否则我连尸都不会给你收!”
雪恨别抿了抿嘴,不再问下去。
他知道自己不该再多话。
这一点他向来很识趣。
一个人若是不愿回答你的问题,他要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要么就是不愿回答。阮浓香显然是后者,所以就算再问下去也是徒劳。
远方岸边的田野上隐约有几户农家。
雪恨别就像是看到了希望,高兴地笑了出来,朗声道:“看来我运气果然很不错!”
阮浓香冷笑道,“这话应该等你安然无恙地回到第二楼再说!”
雪恨别嘴角还是挂着微笑,看来就如风雪之中的暖阳一般灿烂温柔,笑道:“你岂非已经放过了我,回到第二楼又有何难?”
阮浓香不再理会,因为她发现自己根本贫不过这个人。
无论你说什么话,他总是能够笑着轻松回答。
这与曾经那个颓靡无度,一心求死的雪恨别几乎是两个人。
阮浓香实在不敢相信,这一年来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一个人被打击倒这种程度竟然还能站得起来,甚至能够微笑着对待任何困难磨难?他这种心境,岂非已超然物外?
她几乎忍不住想要问问雪恨别了。
但她没有。
阮浓香没有忘记他们是仇人,更没有忘记她的使命是杀了雪恨别。
因为每与他多说一句话,阮浓香愈是发现自己下不了手。
她忽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而这错误不可原谅。
也许在她看来,所有的错误是可耻且不可原谅的,所以她极尽完美,无论做任何事都绝不会留下漏洞以落人口舌被人评价羞辱。
其实人非神仙,犯错总是难免,只可惜她虽然明白这道理,却永远也无法跨过心里那道坎。所以她忍着,她痛苦。
若是换个时间换个身份,他们还可做朋友,但现在既然他们站在了完全相反的立场,那就只能是仇敌,是敌人,就一定要刀剑相向,非一生一死不能解脱。
你生我死,你死我生。
这正是敌人。
但偏偏他们之间已并非仇人那么简单,因为他们之间已产生了缠绵的情愫与牵绊。雪恨别虽总说要对付阮浓香,但岂非一次也未对其下重手?至于阮浓香,现在看来多少也是对雪恨别有点感情的。
爱恨纠结缠绵在一起,是天下最令人头疼的问题。
她恨透天下之人,因她从未被认可,从未感受过这世间真心真情。曾经那些被人欺辱嘲笑的过去还历历在目,深深印在她的脑海,若非武力不能解决。而雪恨别的确是第一个尊重她,给予她关心却有明白她所需要何物之人。
他曾经打算救赎她,可是阮浓香拒绝了。
她绝不允许自己同他在一起,因为他们是敌人。
她允许自己想他,允许自己欣赏他,喜欢他,却绝不允许自己爱他,因为这已越线。
但感情又岂是可控制得了的?
等到阮浓香发现这一点时,已经为时已晚。
跨过这座山,前面就是岸口。
从清晨出来到现在,已是正午,太阳愈加毒辣,照在人身上仿佛都可以闻见肉烤焦的味道。
雪恨别依旧怡然惬意,也许就连寺庙里的和尚都没他这种心态。
身后的青山逐渐远去,化为一片层层叠叠的青黛。
两岸田野上的人家逐渐升起了炊烟。
前面就要靠岸了。
西岩城内最近热闹得很。
百日祭礼的事情准备的风风火火,不少信徒都争着挤着来到这里,来到玄星楼前做虔诚的祈福。这场典礼名义上是向玄星之神祈求北神早日归来,但另一方面,大家都希望自己能被神女选上,有机会能够倾听到玄星众神的声音,亲自得到他们的照拂。
这是所有玄星信徒梦寐以求的愿望。
尽管在别人看来这荒诞无比。
樊若已激动得血脉贲张,面上止不住的微笑,仿佛已看见了打败第二楼之时神秘向她跪下求饶的样子。
而更开心的是,雪恨别与阮浓香都双双坠崖而亡,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能够威胁到她的地位,绝没有!
她忍不住要高兴地唱歌跳舞。
她忍住了。
因为她没有忘记自己还身在一场神圣庄严的祭礼之中。
对于很多信徒来说,今天的神女尤为慈祥可亲。尽管她仍旧穿着那一身充满压抑意味的华丽黑纱,但与平常相比,她今天已没那么可怖。
阶梯之下,万民朝拜。
樊若忽然很享受这种感觉。
她觉得自己无比尊贵,无比重要。
仿佛没了她这世界第二天就会毁灭,一下子她成了世界的焦点。
她妄自尊大,目中无人。只因她已几近要成世界霸主。
下一步,她要彻底击垮第二楼。
只要第二楼一倒,江湖、天下,就是她的囊中之物!
现在只等樊若乖乖送上门来,向她跪下、投降!
十天之后,她果然等到了神秘!
往常清冷的大殿今天忽然变得很热闹,殿内摆满宴席,好酒好菜,应有尽有。
樊若端坐高堂之上,面目慈祥,带着微笑,正耐心地等着神秘走进来。
神秘就竟只带着丁一心一个人来了!
她踏进大殿第一句话就是:“放了那些无辜的百姓!”
这话当然不是她亲自说的,而是丁一心替她说的,她还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樊若笑了笑,邀人进酒席坐下,表现得就像是一个热情地东道主一样。但谁都知道那张热情的皮囊之下是一张多么肮脏又卑鄙阴毒的鬼脸。
三护法与七神皆聚于此。
表面上看这是一种欢迎,背地里却是一种威胁。
一旦神秘有什么动作,不消樊若出手,仅仅是七神与三护法就够将他们主仆二人杀的片甲不留。第二楼不是没领教过他们的实力。
丁一心身上的伤不久前才刚刚痊愈,现在若是又来一场恶战,他必然扛不住。
神秘不想以身试险。
樊若道:“其实我想要的也不多,只是整个江湖而已。况且这江湖有我主宰又什么不好?你看,玄星楼在我的带领之下变得多么强大,当今天下根本无人能与我匹敌!”
这句话的意思是,当今天下能与她匹敌的人已经死了,神秘若执意要与玄星楼斗下去不过是飞蛾扑火,只有投降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但神秘还没有放弃。
只要没有亲眼见到雪恨别的尸体,她就绝不会放弃!
尽管这希望渺茫,但总比没希望要好得多。
但下一刻,她的希望就忽然破灭。
正放声大笑着的樊若忽然也僵住了脸。
在场每一个人都没想到这个人竟然在这一刻回来了!
这人就是阮浓香。
她傲然径直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胜利者的自信。
神秘的心已彻底凉透。
——如果阮浓香出现在这里,是不是意味着雪恨别已经遭其毒手?
她已不敢再想,心中提着的那一口气好像就在这一刻散了。
她从未经历过绝望,不知那是种什么感觉,但这一刻她忽然懂了。就像是一个快要溺死在海里的人,他拼尽力气游到岸边,却在毫厘之差时被海底生物又拉了下去,然后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希望离他越来越远,直到死亡。
丁一心狠狠盯着她,握紧了手中的剑,心中早已将阮浓香千刀万剐不知道多少次,可是随之而来的是那种无力挣扎的苍白感。
好像天地黯然失色。
他知道雪恨别是神秘最后的希望,但这希望现在已被阮浓香扼杀。
所以他们只有等死,要么认输。
神秘黑纱斗笠之下的面容忽然变得很苦涩,她已在江湖南征北战、打打杀杀了十年。从十八岁离开无香门到现在已十年整,她几乎花尽自己的青春去创造了第二楼的辉煌,在江湖之中树立了一个神话。
人的一生又有多少个十年?
她从不认输,从不肯输。
可是到现在她也只有向樊若低头了。
她知道自己斗不过这个人,没有人斗得过她。
她输了。
只见神秘在丁一心耳旁小声言语一番,丁一心愣着问道:“您真要这么做?”
神秘点了点头。
丁一心终于无力地说出了那句话——
“第二楼愿意归降玄星楼,但主子有一个请求,望楼主能够成全。”
樊若笑了,她从未笑得那么开心。
这自信、从容、又骄傲的笑声回荡在大殿的每一处角落。这笑声对于有的人来说是天籁,是胜利,而对于神秘主仆二人却是一种深深的羞辱与折磨。
可是他们已再无反击的自信。
现在无论他们提出什么条件,樊若都一定会答应他们的,因为这两个人已不足为惧。
樊若道:“说吧。”
丁一心道:“北神已经回来,我等也愿意投降。请樊楼主放了那些无辜的百姓,从此这天下这江湖都是玄星楼的,你们已经没必要再这么做。”
樊若一口答应了,她举起犀角杯,向神秘敬道:“神老板也是第二楼的人才,我这人爱惜人才,若是让神老板屈尊我这小小殿堂实在于理不合。所以呢,这以后第二楼,你们继续经营,往常做的什么生意,以后你们还做什么。只是……以后每年都要向玄星楼缴纳一半的税额,这个条件,不过分吧?”
丁一心多想大骂出口,他几乎已要忍不住去拔手中的剑,但神秘拦住了他,继而点了点头。
只听丁一心道,“我家主子今晚还要回楼内整顿一二,这件事情若非主子亲自出面,恐会引起骚动。所以,请樊楼主恕罪,这顿酒席,我们不能再奉陪了!”
樊若笑了笑道:“这是当然,我现在就派人送你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