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市,九月。
清风无力,热。
“喂!是市安监监察支队吗?我是西泰区安监局李天光。我们区局接到兴南建筑公司的上报,今天早上,他们正在施工的桃红岭小区内,从水泥罐车里倾倒水泥的时候,倒出一只疑似人的脚……”
“这……”刚刚上班第三天的职场新丁时晓早,一时语噻,不知如何作答。
“请把施工小区的地址告诉我。并且,请你们马上通知市公安局、市监察局、市总工会负责生产事故的联合调查组成员。”监察支队长秦醒一把抄起分机电话,一气呵成讲完。
“好的。地址马上发您手机。建筑公司已经通知了公安局,因为他们第一时间报了警,再上报到我们区局。秦队,我这就给总工会和监察局打电话。”李天光挂了电话。
时晓早站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手里的电话听筒还没放下。心里一阵阵忐忑,更多的,是羞愧。
太逊了!时晓早同志,怎么卡壳了!这种业务能力怎么能行!!!
副支队长梁一峰刚进门,看样子是刚从洗手间出来,刚洗了把脸,头顶仅有的几绺头发湿漉漉的。
“怎么了?!来案子了?”
“嗯。”
秦醒蹙着两道浓眉,一边翻着手机微信,一边应到。
老吕伸手摘下扣在头上的报纸,从沙发上爬了起来,打哈欠,扣着眼屎,抽了抽鼻子,鼻音浓浓地问:“怎么地了?哪儿啊?出啥事了?”
“正在开发的桃花岭小区,建筑工地施工,地基在灌注混凝土时候,从水泥罐车里,倒出一只人的脚。啊,小区在西泰区,刚发过来地址。准备准备,马上出发。”
秦队已经弯腰,开始换绝缘鞋了。
老吕听言,又倒回了沙发,摆了摆手。
“晓早,你跟着去吧!赶紧换上制服、绝缘鞋,把绝缘手套和执法记录仪都带着。这是你的第一个案子,好好表现!我下个月退休,就不折腾了,我看家。”
梁副队已经穿戴整齐,点头称是。
“嗯,晓早,你就负责执法记录仪的拍摄工作。一般,我们都照顾女同志,不让出现场,在家做做内勤,写写笔录。但你刚参加工作,需要对处理事故的整个业务流程有一个系统的认识,这次,你得跟着来。”
时晓早这时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放下电话,抱起制服和绝缘鞋向隔壁厕所跑去。一边跑一边喊到:
“领导,不要把我当女同志看待,什么活我都能干!我去换衣服,这就来!”
时晓早换完衣服跑回办公室的时候,屋里空无一人,她有点楞。
监察支队的办公室不小,被四五个蓝色隔板分割开来。正中央是一张木质小型会议桌,与一众众小隔间相衬,孤岛与群岛。
最里面隔间,后面的沙发上突然飘过来一阵声音。
“他们已经在外面车上等你了,带上东西,赶紧去吧。”
时晓早吓了一跳,微微侧身寻去,目光绕过隔间才看清。
是老吕。
她抄起背包,确认了一下,执法记录仪、绝缘手套、笔、行政告知书和笔录等一系列书面文件,一应俱全。
抬腿就跑。
“等等!”老吕在后面喊到。
时晓早驻足,疑惑地回头。
“执法证!最重要的执法证,带了吗?”
时晓早脸一下子红,奔回办公桌,拉开抽屉,掏出执法证,揣进衣兜。
你还能再逊点吗!时晓早同志!
烈日骄阳,三伏刚过了,可是火还在,秋蝉叫得更响了。
纤云都扫迹,烈日正燔空。✻
时晓早抱着大背包,自己一个人独享越野车的后座。但是太阳太毒了,隔着车膜赤着她的脖子,车里的空调还没发足力,时晓早汗涔涔的。
副支队长梁一峰坐在副驾驶座上,右手拉着车顶前扶手,扭过身来:“晓早,第一次出现场,怎么样?紧张吗?”
时晓早心里面疯狂点头,脸上却极力克制,尽量波澜不惊。
“还行,梁队,我需要多多学习,现场还得多去。”
梁一峰闻言,瞅了瞅正在开车的秦醒,噗嗤一声笑了。
“小丫头,志气还不小。”
时晓早抓紧了怀中的背包,心里念道:千万别怂啊!
“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到了现场,你可得小心点,千万别怂了。”
梁一峰想是能听到时晓早心里的话一样,停住了笑,正色起来。
驾驶座上正开车的秦醒此刻却牵起了嘴角,像是偷笑了一下。
时晓早从后视镜里敏锐地捕捉了,心里不禁砰砰作响,这什么情况!现场,究竟会是个什么样子?!
西泰区,顾名思义,位于J市西边的地域。此刻上午9:42,过了在早高峰,从市中心的安监局开车到达桃花岭小区,只用了四十分钟,可见J市不算大。
建筑工地被蓝色彩钢板围了个严严实实,上面还没来得及挂广告,刚开工不久。
安监局的北京JEEP刚进了大门,就看见工地上一片刨土扬尘。工地的门卫摆着手,打着指挥,把车引到右方一大片空地上。
时晓早看见空地上已经停了四五辆车,有辆黑色捷达的副驾驶车身上喷了公务用车四个大字,停近了,看见下面印着J市纪检监察局的小字。
下了车,梁副队急忙绕到车后面,开了后备箱,时晓早以为又要带什么设备,急忙冲过去准备帮忙。
谁料,梁一峰捧出几顶安全帽,对着时晓早喊道:“戴上。秦队,这个给你的。”
时晓早接过安全帽,看清了帽子侧面喷漆的“安全监察”四个蓝色大字,急忙扣在头上,心里暗道,好重啊。
秦队已经扣好下颏带,绕过车子,一眼瞟见了旁边一辆黑色宝马1系120iM。轮胎还绑着红绳,车牌子亮度很高。是新车,但副驾驶车门出却蹭着几道刮痕。
“呀!小钢炮啊!”
时晓早凑了过来,感叹道。
“啥?”梁一峰后备箱的门还没扣上,正在精心地捋着自己的几撮毛,生怕他们被安全帽压受伤了。
时晓早喜滋滋地回答:“小钢炮指处于紧凑级或更小,两厢、动力突出、操控优秀、外形靓丽的车型。简单的讲,一般钟意速度感,喜欢赛车的人,更愿意买这个类型的车。”
“小丫头,知道得还挺多。”秦醒点了点头,眼睛没离开那几道刮痕。
“爱好,小爱好,平时喜欢看看汽车论坛。”时晓早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发,一下子察觉到自己的长发还披在肩上,急忙掏出皮筋,扎上,又挽成发髻,垂在脑后安全帽的下方。
一个戴着安全帽,穿着全套水泥灰色制服的男人,匆忙从远处奔来。走近了,时晓早看清他左胸口的衣兜上,绣着“兴南建筑”四个字。
“你们好,我是兴南建筑公司的严陆丰,是负责桃花岭小区项目的工程监理。”来者有点局促,站稳之后,抬手扶了扶眼镜,自我介绍道。
秦醒和梁一峰同时掏出执法证,“你好,我们是市安监监察支队。秦醒,梁一峰。”
梁一峰冲着时晓早使了使颜色,后者手忙脚乱掏出执法证,出示给严陆丰,鼻尖延出细密的汗珠。
严陆丰微微鞠着躬,伸出双手,一一与对面的两位握过手。
最后,跟时晓早也握了握手。时晓早头一次作为社会人士跟人握手,表情局促加木讷,她甚至觉得自己的表现,近似痴呆。
“天气热,难为各位领导到我们这污泥浊水的地界来。要不,三位先请进办公室喝点水,凉快一下,休息休息。”
“休息就不必了,先去现场看看吧。”秦醒面无表情,言语间有点急。
严陆丰暗道不妙,他原以为梁一峰是正队长,所以刚才握手的时候,眼神更虔诚,腰弯得更低一些。梁一峰头发少,脸上的褶子多,看着面老。秦醒方脸,浓眉,高鼻,看着比同龄人年轻了些许。
可主导的是秦醒。
他认错了。
好在没说什么冒失的话,没被发现。
严陆丰急忙在前头领着路,穿过各类钢筋水泥、电线管材、缕缕行行的工具车和连衽成帷的建筑工人们,来到还没搭垫好的地基旁。
出了这档子事,工地居然没停工,大家还像没事儿似的,继续工作,时晓早在心里嘀咕,也不敢吱声。
她手里握着执法记录仪,尽可能稳住手臂,把工地的环境和前面行进的三个人都拍进去。
走到地基深坑附近,一辆水泥搅拌罐车停在边上,后桥及悬架高高举起,罐体已经打开,水泥全部摊在空地上。
最边上,蹲着一个人。
正在用手里的黑色中性笔,戳着地上一个疑似水泥块的固体,一下一下的。
走近了,时晓早才看清楚那东西的形状。
正是李天光说的,那只脚。
这只脚已经被水泥涂了个遍,没有一丝血迹,离得有些远,看不太清。时晓早不敢贸然上前,只能用执法记录仪的镜头对着,延长了焦距。
蹲着的这个人,侧身对着秦醒他们,只露着右半张脸。
太阳在左,时晓早感觉阳光透出了他鼻梁上的汗毛,微微地涌。
听见右边的来人,他转过脸来,时晓早居然一眼就看清了他左边眉毛下面,藏了颗微小不易察觉的红痣。
他站起身来,西装的褶子舒展了,蓝色底子、黑色暗纹根根分明,是D&G的新款。
长刘海,遮不住月牙眼睛,鼻梁纤挺,唇线抿得紧紧的,鬓角的汗滴闪着亮。
时晓早看得有些呆,停了脚步。
绝缘鞋真是太重了,才害得我挪不开步,她心里暗想。
霞帔云髻迎风立,瑶林琼树避玉人。
她只觉得对面这人,长得像一拘月光,似白玉一般。
他皱着眉头,斜了时晓早一眼,随即看向她的后方。
时晓早又觉得这人还挺有意思,自带侵略性,狂风掠,沙石走地,飕飕作响。
……
梁一峰的大嗓门不合时宜地亮了相。
“小迟,你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