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书名:人类移民之路 第一部 作者:卜语 本章字数:11735字 发布时间:2022-05-24


1 浮游生物

 

上午8点50分,她出现在一条十字路口,黄灯跳向红灯,她停住脚步。身后的行人急匆匆的脚步被阻断,在她左右停下,围住她。对面街口的行人也聚集了,有的张望,有的垂头,等待共同的时机。浮游生物,顺着洋流飘到这里,脸上蒙着一层失重的迷惘。这失重令他们轻快一阵子,不多久又沉重了。他们被困在这色彩斑斓的大洋中随波逐流。她的视线扫过他们,扫向大街。从这条十字路的四个路口延散开去的四条街上,商铺拥集,每天人流来回不息。如果以每平方公里人口密度来计算人的价值的话,在这个地方流动的人,个体价值不会很高。不过以地产商的眼光来看,这个地块是黄金之地,每栋楼的底楼门面和楼上办公室很少有空置,其中租客们一年到头忙乎不停,干着种种营生。各人吃各人的饭,各人的命运各人自己玩。不论你是煞有介事地活着,还是死乞白赖地活着,都是你自己的事。这城市,让人充满希望,又满是怀疑;让你增强放大自己的欲 望,又让你无奈瑟缩于自己的渺小。这城市,如一枚硬币的两面—正面繁华,反面焦虑。物质表面闪光的,是渴望;内里人心忍受的,是焦虑惶惑。奇妙的是,他们有机地接系在一起,不能分割撕裂,并且互相仰仗支撑。

 

绿灯闪出,她迈出右脚,几乎同步。马路两边的行人,跨过十字路,四面散去,如水流漫过街道。她走进对面的五层楼高的办公大楼,脑子陡然发烫,焦虑如岩浆喷涌。业绩业绩业绩!

公司会议室,经理站在前方,面对着十几名业务人马,眼神凌厉,光头冒着青烟。公司每个业务员每天上午必定要被他训导,被他质问。他食指中指勾起敲桌面业绩业绩业绩!开晨会的人,个个怕他。他清清嗓子训话:我初出道时,有个客户对我说的话,我一辈子也忘记不了。他说,干 你们保险推销这营生的,要么是活不下去了,要么是人精。你们说说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低头看着自己放在桌子上的手,脑子里设计着对客户的说辞:

(你也许乐意为很多事物投资--股票,地产,黄金,期货,为什么对死亡投资不情愿?你不愿意想到死亡面对死亡谈论死亡,然而,死亡是人生唯一能够确定的事件,是谁也不能逃避的,一定会发生的。换句话说,为确定会发生的事件投资是万无一失的投资。相反投资股票,地产,黄金,期货,是不确定的,难以掌控的。)

昨天约见一个客户,她对他这样说:有钱买不到长生不死。却可以买到死得安心。而且也不用花很多钱。何乐而不为?只有提升死亡的价值,才能加大人生的价值,使得人生圆满,因为死亡是人生的一部分。客户听了先发作一通,埋怨她带来不吉利,影响了他当天的运气。又叹气诉苦,说自己孩子生得晚,年纪不小,孩子还小。假如命运让他在孩子没有长大自己先就死了,他死得不安心不情愿。她进一步导入营销理念:任何人,早于80岁死,都死得不情愿。买了保险后,你会得到保险公司的祈福,愿你活得长久,越长越好。花言巧语,保险公司只是怕客户早死赔钱。此客户答应说月底发到薪水就约她来买一份50万生命保险。但愿这客户不会变卦反悔,这个月还没有签到一份呢。

 

经理食指点她:你!抬起头来,说你怎么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她猛然一惊,想说自己不是人精,是活不下去了,却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这样说:本月要做三份保单。经理哼一声,眼球爆出:今天为止,你本月业绩为zero!大庭广众受此羞辱,顿时,她眼前一黑,胃里一阵翻腾。

 

熬到晨会结束,她奔进洗手间,头扑到洗手池里,哗啦啦,翻江倒海。胃里的咖啡,煮鸡蛋,面包,不停往外吐,吐到空呕,双眼流泪。吐尽了,她手捧自来水漱口,取口袋里纸巾对着镜子轻压眼角吸干泪水,小心不要弄花了眼妆。镜子里一张苦歪歪的脸,脸上的红润被苍白扫去,泛着青光。她左手掌按住胃,胃里空空,寒如冰箱。她转身往外跑,去茶水间喝杯热水暖暖胃。

 

 

 

 

 

 

 

2 现世猿精

 

噗,右肩撞到人,一抬头,一对小圆眼睛,泛着寒光,寒光转了角度,从两侧射出来。她鞠躬道歉,脚步仍要往前冲。

--你站住!那人开口,语调平稳有力。

她心惊停步,双脚粘地面。

--跟我去办公室。语气不容不顺从。

犹疑片刻,她回身跟他去。

 

这行业有人客源不断业绩丰厚,有人屡屡受挫业绩惨淡。

他是公司的签单大鳄,顶级销售大师。有独立办公室,不用参加晨会,来去自主。他是唯一不必忍受经理折磨的人。他何以做到那么高的业绩?一定是有魔法在身。走廊底,他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进入,正中一张巨大办公桌。他示意她坐在对面椅子里。他递过来一瓶矿泉水。

 

前三分钟,他沉默。她打量办公室,四四方方,比经理的办公室大。没有顶灯,台灯。四个地灯,从房间四个角落,幽幽射出,好似来自远古的四团小火堆,火焰在空中交叉。他正襟危坐,在办公桌前一张大皮椅上,脸,被火堆的暖光照亮。他,眼距靠近,瞳仁如豆,鼻梁扁平,鼻翼宽鼓,口大面方,面皮土黄。后背一面墙壁,上挂一副横匾,写有草书:现世猿精。原始人洞穴。她不忍,喷出轻笑,即刻收住,暗骂自己:糊涂,乱笑。

 

三分钟后,他看桌面这样说:“鄙人相猿。请问女士大名?

她答:“卜研。”声音细小。没有做好业绩,底气全无。

他移开目光去别处,这么说:“卜研女士,我要请你帮个忙,去面见我一位客户,并签下保单。”他撕下一片黏贴纸,写下一排文字,递过来:“这是客户地址电话名字。我和此客户约了上午11点面见,你准备准备去吧。”

她惊奇,伸出左手,抖抖索索接过,细看纸片,真有客户名字地址电话。她脑子依旧发烫,(焦虑的岩浆还在里面奔涌),嗫嚅:“相猿先生,我也请你帮个忙。”

他瞪大豆眼。

她咽口吐沫:“请你借我这份保单的业绩,算你救我一命。我下次做了业绩还给你。”她一口气说完,生怕被他中途拒绝。

他听清了,点头:“可以,算你欠我一次。至于如何偿还,由我说了算。”她急急表示:“我只要业绩,不要佣金。”

他仰面五声大笑,哈哈哈哈哈!满嘴白牙,从那张大嘴里,闪出来,就差落到地上。笑止,脸板,似从未笑过。朗声:“当然,我不是做慈善。等你签了单再谈这个问题。”

及此,她透口大气,方能吐出一句谢谢来。她一秒也不能等,转身就要走。

他轻喝一声:“慢!你要和客户解释为什么我不能亲自来。说说你的想法。”

她歪头一想,挤出说辞:“公司开重要会议不能脱身,孩子发烧陪医院...”

--不!就说我出车祸在医院急救。

???她嘴巴合不上了。

他皮笑肉不笑:“一万个理由都不会让客户称心,都不满意我没有将他们放在第一位。除非我半死或全死。”

她撇嘴点头,离座。

卜研找到街道门牌号,一片大门头,上方挂着一个黑底白字招牌。卜研抬头一看,--福岸殡葬服务公司--胸口即刻冻住,往后倒退三步。低头再看一次字条上的手写地址,确实无误。闭目,心头哭喊:相猿相猿,我与你无仇无怨,你至于促狭如此?感觉不到心跳了,她拍胸口,咬牙睁眼,定一定神,拨了电话号码。

 

有人接了电话:Hello!

是鬼也要回答。她抖颤发声:请问是Y先生吗?

男中音:“我是。家里要办丧事吗?”

她恨不得将手机摔了。声音抖得厉害:“我是xx保险公司业务员,受公司之托,上门来拜访你。你是要买我们公司的生命保险吗?”

男中音不悦:“我约的代理人不是你。是相猿先生。他为何不来见我?”

她咬牙答道:“他出了车祸在医院抢救。”

“请稍等。”

 

门洞口现出一个男人,对卜研招手。她猛吸一口气,往前疾走,一脚踏进门里。这是个中年男人,面容冷峻,发声低沉:“我是Y先生,相猿先生出车祸了?情况严重吗?”“他半死不活,还在抢救中。”闻此言Y先生面容收紧了些。卜研将准备好的名片递上,作为自我介绍。Y先生看了看名片,放进夹克衫口袋,招呼她跟他走。Y先生前走,卜研随其后,转弯上楼,来到一个房间。Y先生请她坐下在一把单人沙发,问要咖啡还是红茶?她掂量自己,早晨已经吐完咖啡,咖 啡因力道不够用了,于是要咖啡。Y先生将办公桌上的咖啡壶加热了一会儿,从里倒出一杯咖啡,端来放在卜研沙发边的小桌子上,奶包糖包放一边。

 

卜研转动眼珠,扫视房间,感觉阴气嗖嗖。

喝几口热咖啡,壮了胆,等Y先生先开口说话。Y先生要她将保险单取出来看。她取出保险单递上,Y先生一页一页仔细审阅。卜研已经定下神来,准备好应对最复杂的签单程序。经验是,在客户没有签字,签支票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数,反悔会在顷刻间发生。这时候的心情好比早晨天空的乌云,阴晴难测,就等客户的最终表态。

Y先生研究完保险单细则,递回,表态:“小姐,请你填单,我买100万保额的生命保险。”这话传入卜研耳朵,令她心口突突突发热,啊喔!100万保额!并且不需要前期费神!心里欢呼:相猿相猿,我祝你万福!快速从包里摸出笔,赶紧开始填单。Y先生递过身份证件,报出住址。卜研沙沙沙在纸上填字,恐怕慢了客户反悔。一项项填满,在最后一项受益人处停下问受益人是谁,名字出生日期家庭住址。Y先生说受益人不是社会自然人,而是一个机构名称叫生命尽头基金会。生命尽头基金会?她讶异。Y先生说我们先将保单的事做完,如果你有兴趣,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她点头表示有兴趣,想,签了保单,听鬼故事也开心。好奇Y先生要讲什么样的故事呢?Y先生签了名,开了保险费支票。卜研收好保单和支票,心情即刻明亮。就在此时,Y先生手机铃响起,这次是真的有丧家来预约了。Y先生应答完电话,对卜研表示歉意,说要去接待新客户,等下次卜研来送核准后的保单时,再讲故事。

卜研和Y先生道别,飞速下楼,脚步轻盈。

 

 

 

3 升华交友会

 

朝阳的光芒已经将天空的隔夜面孔洗干净,晶莹剔透。天空是个冷眼看客,它俯视着地面上万千生活场景,密密匝匝的人群,在这场景里周而复始互相作用。在西边的地铁出口处的墙角,有个女人卷缩坐地,低垂着头,抱着自己的双膝。看不清她的相貌。她头发乱蓬蓬,后背背着一个双肩包。有一前一后俩女人从地铁口上到地面。前面的是高个子,长发,眉眼妖娆。她停了半步,等后面的矮个子女人。两人并排了,高个子女人指着墙角轻声说:你看那边的女人一定是被男人抛弃了想不开。矮个子女人问你怎么知道,高个子说我在地铁里看到她抓住一个男人袖口,那男人回过头瞪她一眼,甩开手快步走掉。她一定是认错了人。你看看她的样子,已经垮掉了。矮个子女人摇摇头表示不可理解,发出评论:女人对男人太痴情,精神会出问题。这种病叫花痴。她们俩继续往前走着,高个子问身边的女人如果你男朋友甩了你,你会不会变花痴。矮个子女人闻此言鼻子一哼:我怎么会?我不甩他,算是他前世积德。

 

又有一波人从地铁上来走过,没有人停留看墙角和墙角里的女人,他们匆匆而行,各自忙着各人当日的营生去。对于太阳底下芸芸众生来说,这日常生活原本也没有什么起眼的事,除了自己的心事。

 

扬朵转过一个街口,一家超市忽地冒出,门口一溜排各色新鲜水果,热闹兴盛,是饮食男女都喜爱的地方。隔壁的服装店还未开张,是扬朵喜欢的新潮服装店,扬朵下了班后,时常会花时间观赏挑选。过去是奶茶店,里面有人坐着吃早茶,也有买了端着赶路上班去的,扬朵在家吃早饭,她有口腔清洁癖,容不得自己嘴里残留食物的味道。走到图书馆了,扬朵转过头看看图书馆的玻璃橱窗,映照出自己的人像。玻璃窗反光,人像影影绰绰,强化了面孔的立体感。图书馆是扬朵喜爱的精神福地。这图书馆建在V字形岔路口,无论你从哪条路走都必得看见必得走过。在这块小小地面算得上是一块地标,精神地标。扬朵已经走了无数遍。每个人活着必须谋生,谋生的性质以及所得到的物质的多少,体现并衡量一个人的口味和生命的价值。在世界的大舞台上,各人表演自己人生的舞台剧,没有彩排,没有机会修改。她每天自己决定往左走,还是往右走,自己演示自己的台词。她每天换穿的戏服,不同色彩不同造型,描绘精致的化妆。她背部挺直,疾步前行,高跟鞋底踏在地面上发出脆响。这声音告诉她,她活在自己的自由世界,和以前的生活完全割裂。精确说来,是和她的家庭完全割裂。她的家庭就是一父一母,加上自己一个独女。父亲是高管,她记得父亲的脸上只有一种表情,眼睛半张,眉头紧锁,嘴角下垂。这是听取下级报告工作时的唯一表情。经年累月,这表情凝聚在他脸上,松不开,化不掉。小时候她看见父亲就躲,怕被他训斥。至于母亲,除了官太太,她就不需要其他的身份了。她穿锦衣,尝玉食,对自己横竖不顺眼,每次穿上她卖的新衣服就摇头不满:哎呀,不完美,不完美。高中毕业后,她的志向是专研人类学,却又不得不顺从父亲上外语学院读英语专业。理由是,父亲可以送她去外交部工作。她在外交部工作一年后,决定不再听从父母,自己的人生自己过,走得越远越好。

 

扬朵走到距离地铁口将近50米了,她的办公室也在地铁口边的那栋楼里,在卜研工作的保险公司的下一层。她俩有时会约了一起吃午餐,这地段的几条街上的中餐,韩餐,意大利餐,美式快餐,一家家都吃遍。卜研总说她每天脑子里尽是客户!业绩!而扬朵不用去找客户,客户自己上门找她。

 

卜研认为她是惰性气体,她并不否认。她对生活的态度是淡然轻适,是适度的适,不是那个时髦字眼--轻奢。那个奢有骄奢淫逸的意思,不是她想望的生活样子。她在精神层面物质层面都不是那种质地的。守着一个办公室谋生,过着悠然有序的日子,算是对自己的般配合适。虽然不能积累多少财富,她对于财富也不介意。从她的精神深井里时不时会繁衍出一种迷雾,灰蒙蒙黄嘞嘞,她管这叫做虚无。这迷雾并不总起坏作用,大部分时候,她感觉是受到了保护。至少她活得不急不恼。她没有被生活沉重压 迫,她是能够将沉重化为轻巧的人。

 

那栋办公大楼就紧贴着出口。这条地铁线,每天载送来来去去的各色务工者,携带着自己的身体和面孔,努力延续他们的生命。这里不是他们的原出生地,他们是物种入侵者。其实每个人都是入侵者,早几百年入侵的就成了统治者。

 

一对中国女郎特别显眼,一高一矮,穿着时尚,一人背着一个名牌包包。脸上美妆,手上美 甲,说着大城市的方言。她们和她侧身而过。

扬朵瞥见了那个蹲坐在街边角落地的女子,她心里一惊,快走几步过去,扶起她。走,跟我去办公室。

 

扬朵让她在办公桌前面一张椅子上坐下,倒了一杯水递过去。她接过去小心翼翼喝,大气不出。望着她,扬朵心头无比痛惜。宁愿她嚎啕哭,砸墙面,摔东西,开口骂。她却似个挨了打,淋了雨的猫咪,怯生生卷缩在椅子里。一张经受了失眠,憔悴苍黄的脸;一头没有梳理,稻草般杂乱的发;一副虚肿失神,被泪水浸泡的眼。面部神态如一片上过浆的麻布般死板。她仿佛经受了一场热病熬煎,血液凝固,筋脉僵硬。原本苗条丰腴的身材已形销骨立,一件黑底红花的提线毛衫松松夸夸,要从她身上掉下来。

 

这雌性稻草人,茫茫然四下里搜寻她的他。她被迷恋失望痛苦羞 耻蛀成了一个空壳子,又空又干。在他消失无踪之前,她守望着她以为属于她的麦田。曾期待这麦田结出金灿灿的穗子,那是她所有的世界。麦田一夜荒芜,她的世界崩塌。她悔恨,她呼唤,日复一日。不眠不歇。像一个母亲守着她死去的孩子,或是守着一具自己的尸体。

 

喝完一杯水,她有了些精神。犹疑的眼神扫了扬朵一眼,似笑非笑,怯生生地:“麻烦你,用你的电话给哈里斯打个电话去好吗。”

扬朵的心一阵抽搐。屈辱茫然卑微。记得有这样一段话:

 

不论男人女人,在生命中为了安慰孤独,而要寻求一个伴侣一个守护者,那人必须是一心一意的。若不忠背叛,就是对另一个人命运和人格的蔑视。受此蔑视之人必定伤心痴狂。

 

扬朵盯了她半分钟,回道:“我电话他几次了,他没接电话也没回啊。”她幽幽地:“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求你了。”她每天要拨几十个那个号码,然而铃响之后,永远只有一句程式化的“Please leave your message”--请留言。

扬朵无奈拨了号,铃声响了一次,就直接到Please leave your message。-请留言。该留什么言给那个从地球上蒸发掉的人呢?

 

扬朵的手机铃声响起,稻草人眼神一亮。

扬朵接:Hello!是的,本周六有单身Party。会员免费。你还不是会员?那要收门票20美元。请问小姐姓名? 王笑娜。好的,王小姐,你来我办公室登记就是会员了。别忘记多带几张照片。是的,我们男会员很多,你来挑选。我们办公地址见广告下面。不客气。回头见。稻草人复又萎缩下去,眼角边冒出水光。

 

扬朵指着左墙面上贴着的一条横幅,说,若零啊,若零,眼下,你要戒毒。那个毒是痴情,你上瘾了。你要戒掉这个瘾。这个过程是痛苦的,难熬的,你别无选择。

稻草人顺着扬朵的指向,看到墙面上贴着的横幅是:

爱情是艺术,痴情是自残。落款是:升华交友会箴言。

之前卜研看到横幅噗呲嬉笑:

升华婚友会?笑话。男男女 女的事,早已被荷尔蒙和世俗物质框死了。扬朵坚持己见:人类自从懂得了男女情感,一直遭受造物主的戏弄。因此,我提倡爱情要升华,男男女 女要学习如何自我升华。你知道临界点吗?就是一种物质的状态转化为另一种物质的条件。一旦条件成熟就是量变到质变的飞跃。希望人类能跨过情感临界点,懂得自主调节情感系统,保留享受愉悦的部分,去除遭受折磨的部分。卜研听了扬朵此番言论,竖起大拇指称赞:境界确实高尚,现实很是低微。

扬朵看着眼前这个女子,想,此女子也接近临界点,不过是相反方向,

不是升华,而是已低微到了尘土下面。

 

稻草人看横幅,目光呆滞迷乱。横幅从墙面上飘起来,被撕裂成一条条碎片,碎片化成血滴在空中飞舞;血滴再回到墙面,聚集在一处,然后墙面上出现了眼睛,血滴就在眼睛周围游动。她耳边有人在喃喃低语: Honey, I miss you I love you I love you I miss you--循环反复,反复循环。她笃信自己是被那个男人爱着的。墙面上眼睛化成那个男人的面孔,只有半边脸是完整的,另外半边脸被撕开在流血。她盯着看,笑出声来,咯咯大笑,忽又哭,哭得涕泪纵横。虚幻的爱情正在一点点吞噬她。她在这被抛弃的羞辱中跌倒于地,在自己的软弱中渐渐崩溃。她走在峭壁边缘,稍有闪失就会跌下悬崖,这个可能性就在她自己的执念中。

 

 

 

 

 

4 被蛊惑的女人

 

这个房间安置了四张铁质上下床铺,总共可睡下八个人。是刚刚来到的新时代淘金人的落脚地,也是每周一天休息的住家保姆的临时栖身之处。每晚10美元,不供应三餐。老板娘是个东北女人,来了三年多,第一年做住家保姆,积了一点钱,出来找生意做。她不会英语不会广东话,很多生意没有能力做。后来一个做家庭旅社的同乡启发了她的经商天赋,于是照样画葫芦,租下这套两居室的公寓,一间小卧室自己住,一间大卧室用作赚钱工具。她算计,假如每天住满,就是80 美元,一个月就是2400美元,除去房租1000美元,(20年之前的移民时代,房租还很便宜)自己可得1400美元,而且自己的住处也解决了,不用在花钱。另外还有附加值,就是收集信息,发送信息。新来的淘金者从她那里得到生存下去的信息,她再将他们转手给做移民中介生意的人或者移民律师,得到介绍费,暗地里也赚了不少绿票子。积了一笔钱之后,她去租赁了一栋独立屋,雇了一个服务员清扫房间洗床单。若零每周六来住店,周日下午回雇主家。她要给若零起个英语名字叫琳达,说来到这里的人都换英语名字的,并且英语名字的发音和原先的中文名字的一个字相符合,比如自己叫丽萨,是因为自己的中文名叫凯丽。若零不喜欢琳达这个名字,丽萨也觉得名字重复太多,要是谁再街上喊一声琳达,可能会有十个人往声源的方向搜寻。这些名字容易上口,对于大部分英语能力差的人也是适应的。丽萨发现了若零的异常,面容憔悴,魂不附体。问她,回说是被雇主解雇了,丽萨笑道,不要难过,我再帮你找个好雇主,工资可以开高一点,因为你已经是熟手了。熟手和生手身价不一样的。丽萨心里也纳闷,前几个周末,若零面如粉黛神采飞扬,其中有一个周末没有来住店。丽萨想可能是雇主家里有事需要她帮忙。丽萨问若零是不是生病了,她这里有一些常用药备着。若零不回话,交了丽萨十美元,房间里只有一张上铺空着。

 

已是黄昏掌灯时分,那斑驳的光影,挑动她饥饿的肠胃,刺割她的神经。若零卷缩在上铺,睁着双眼痴痴盯着天花板。她感觉身子像个软体动物,爬不起来去街上吃一客盒饭。潜意识里,她想免除了那五美元的开销。她付了蛇头十五万元人民币,才拿到签证。其中10万元是离婚时得到的赡养费,五万元是姐姐垫付的。姐姐家不富裕,还要帮她照看自己的女儿,女儿还在读初中。她来到纽约的第一晚,住在这家旅社,第二天老板娘带领她去职业介绍所,当天就得到一份居家保姆的工作。她为此对老板娘感谢不尽,以为遇到了贵人。居家保姆包吃住,雇主家的工作要求是,每天做三餐饭,打扫和保持屋子的清洁卫生。不用带小孩。算算如果坚持做半年,即可还了姐姐出的资金。这叫人有了盼头。眼下五个月过去了,赚到的钱安静地在银行里等她,等她再做一个月,即可全数取出寄回给姐姐。照此计算,再做一年住家保姆,自己的十万元也能赚回到自己的账户里了。她心头充满了对自己的期盼。她伸出手摸到枕头边的包,取出一包饼干干嚼。包里还有一个苹果,她就着苹果嚼着饼干。夜深了,其余七个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已经渐渐平息,有呼噜声此起彼伏。老板娘财运不错,这旅社真的夜夜睡满人,男女混住又何妨。刚来的男人就住一晚而已,第二天全部发配到餐馆去了。当然也是经由老板娘之手。没有偷渡来的人住店,他们都被蛇头掌控,直接送到餐馆,包住宿,不花钱。老板娘赚不到他们的钱。

若零翻来覆去昏昏然似睡非睡。耳后传来:Honey,I miss you, I love you. 他来了,对她耳语. 他的吻轻轻,含蓄吮吸,裹住她的唇,如一股魔力冲击她的灵魂,令她浑身颤动。她仰面松开自己的身体,双手在前身上下 移 动,从锁骨到前胸,左右柔软双雌,下到小腹,直到最底部凹陷进去。她用手指手掌细细柔柔,探索感应,渐渐觅回那个男人施与她的魔惑。是他让她发现自己的身体,是他让她爱上自己的身体。她对身体的感受从未如此强烈过。前夫对待她的身体只是,和他身体的某个器官所需要的,相关联的物体而已。自己这个物体和自己是分离的,被用完后,洗净晾干,下次再用。她的婚姻是经人介绍认识了前夫,他们交往了三个月,他提着礼物上家来求婚。父母觉得他为人机灵便接受了他。新婚酒席后,他们被闹了洞房,她被他抱上婚床,他急不可耐爬上自己的高峰,她随他摆布,丝毫没有感受到爱情的甜蜜。此后,她怀了孕生了孩子,尽了妇道,完成了婚姻的意义。那个男人不懂夫妻如何恩爱,也不感兴趣。他只对玩弄权术感兴趣,认为权力就是男性威力的象征。他的口头禅是:小丈夫要钱,大丈夫要权。他的目标是:掌大权成为头面人物,掌控别人,获得财富威严。他心机用尽左右逢源,很快从一个科室办事人员被提升到科长,副局长,然后局长。他成为了大丈夫,有了大权,钱源源而来。人人都对他巴结逢迎以图一杯羮。他每晚外出赴宴,人生纵横有余。他对她没有感情交流,也没有温柔抚慰。她是他免费泄欲工具,被以霸凌方式入侵。后来他有了新妇,完全冷落了她。她申请离婚,结束异化的婚姻,获得自由。

哈里斯是真心爱她的,不是对她假装温柔,一定是出了意外。一定要去找他,找到他。他的鼻息声耳语声。他温热的身体贴着她的身子,他柔软的手掌抚摸她,一寸一寸。那双温柔的手啊,明明白白就是爱情,只有爱情,才会赋予双手那样的柔情。他伸展双臂揽住她,揽住的不是她的身体,而是她全部的生命。她皮肤底下是一座活火山—雌性的维苏威,炽烈的岩浆在涌动着,涌动着。她宁愿即刻喷发而死。她浑身肌肤燥热,她喃喃着:哈里斯哈里斯,I love you,I miss you.她已经学会了不少英语单词和简单的句子。

(一栋大楼里,哈里斯从楼上窗户探出来,轻盈飘飞,从一扇窗户飘到另一扇窗户。她屏一口气,腾地往上一跳跳到窗台上,哈里斯一把抓住她,另一只手一推,墙面裂开,她与他相拥而入。房间里家具杂乱,一只沙发占据当中。哈里斯再一推,又一堵墙裂开,里面空荡荡,有类似萤火虫的绿光闪闪索索,黑暗中有很多眼睛瞪她。她惊叫,身体软下来被哈里斯托住,哈里斯眼睛流血,身上流血,她闻到强烈的血腥味。她兴奋起来咬哈里斯,哈里斯反咬她。哈里斯流血的身体紧贴她的身体,二具身体在血的瀑布中摩擦。巅峰忽至,炸裂在山谷。)

 

 

5 瞎半仙 

 

一列火车哐啷哐啷从高架铁轨开过,震动着铁轨桥头下小售票厅,噪音钻进售票厅边坐着的人的耳朵,他微微皱了皱眉心。他坐在小凳子上,旁边放着一根拐杖。面前另有一只小凳子,是为客人准备的。他双眼瞳仁上蒙着一层半透明的白翳。他的视力仅仅能看得见人的身形,看不清五官长相。天气又冷又湿,他坐在那里若有所思寒湿不侵,自带一副神仙气度。人称瞎半仙。他劝导唉声叹气的客人:做人就怕睁眼瞎。客人问什么是睁眼瞎?他道:就是睁着一双亮眼却看不明白世事人生。但凡人,若参不透命运的玄机,活着就似骡子推磨。

 

一男子走过来,坐在小凳子上。半仙知道来了客人,等客人先发话。

客人有惑:“请教半仙,人真是各有其命,被命运操使的吗?”

瞎半仙从容答:“当然,每个人各有其命,不得不信。但也不必全信。”

客人想,咦,这话说的不是拆自己台?

“不得不信不必全信?信多少?不信多少?该信什么?不该信什么?”客人和他抬杠。

瞎半仙暗思,此客人头脑思维不一般,得要详细应答:“客官耐心听老夫道来。中国人自古信五行:金木水火土——这是构造我们人的五大要素。关乎我们的精神状态,身体素质,气运造化,与天地是否谐调顺应。你若不信此天地五行,则不信你自己是你父母所生。因为你父母也是天地所造。这是宇宙之道,所以必得100%信。然而,凡人在其一生中所遭遇,有吉有凶,祸福相倚;若吉则喜,若凶,则不必惶惑害怕,夜不成寐。虽说命运乃宇宙宏观之逻辑,在各个不同的人,予以微观上的调控与平衡,也是各人与命运的和解之道。”

 

客人微微点头问半仙是否有化解之术。

瞎子动了动眼皮,似乎想看看面前这位客官。他知道,凡来找他论命运的,多是遭遇了人生变故,或是遇到不良之人。这样的人需要更多的心理疏导。

“老夫乃凡夫俗子,粗通一些天地之道。愿意对你有所帮助。从个人行为上来说,当人处在不利之境遇,必得要在态度上谦恭礼让,行为上低调收敛,不要得罪人,更不要与人恶斗;遇事慎思冷静,后退一步,适当放弃。”

客官点头。

“不利境遇既已来临,不会很快放过你,你要懂得与之相衡,不要强行抵抗,守住自己的身心健康为重。”

客人想起一句名言--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

 

半仙举起手中的保温杯,打开盖子,喝了几口。天色暗了下来,似乎在酝酿一场冬雪。这个地方,雪总是下,人也总是不怕。

“老夫愿意为普罗大众预报90%的人生轨迹,本人和家人的病灾破财离婚丧偶。你且当是天气预报。天气预报你100%信吗?很多时候是你带伞出门不下雨,不带伞出门便下雨。但是,你气象预报还是愿意知道的,还是对你有用的。告诉我,你的出声生年月日时,客官。”

客人报了出生年月日时。

“名字?”半仙掐指起算。

“强锵。”

半仙先将客人之前的运数做了分析,得到客人的认可接受。

“眼下,你正在遭遇命运转折点,可能会有牢狱之灾,你要做好思想准备以应对。有智慧的人,在变故的面前不是惊慌害怕,而是冷静思考,转换思维方向,处事方式。最重要的,是懂得维护自己的身心健康。我认为,你是具有这样的智慧之人。”

强锵的面容一如既往冷静从容。

 

半仙继续做心理疏导:“然而,世界之大命局,不在任何个人手里。假如世界大局动荡,突发大灾大难,微小的个人难以应付避免,老朽也不能预见之细微。比如,9.11恐怖 袭击,5千条生命同一天灰飞烟灭。若有可能将这5千人的生辰八字一一测算,老朽怕不能算出他们将会于同一天的某时刻,在同一的地点丧生。我若可能看了其中一位遇难者的生辰八字,我会看出灾难的阴影和预兆,我会提出一些忠告,但,决不会告诫她/他,九月十一日不要去上班。这就是我的局限性。

所以啊,强锵先生,人活着就是不容易。各人的命运,还是要各人自己心里有数。灾难来时,不要过分害怕。你安心过日子,老天爷会保佑你度过劫难。”

 

客户想,此半仙忠言不逆耳,善意安慰时运不济,焦虑沮丧之人。他是具有哲学家的人生智慧,懂得客户心理的大师。

客户表示了感谢,将一张纸币塞进半仙手中,从小凳子上起身。

半仙摸了摸纸币,说太多了。

此客户已经走到铁轨桥的另一边了。

 

 

铁轨桥下,走过来一位女子,她裹着羽绒服,头上戴着羊毛帽子。寒气窜入她的身,穿透她的胸骨,她打了个寒战。她面容清秀,眼神黯淡无力,好似丢失了心爱的宝物。一个男人对面飘过来,他温柔文雅,微笑如晨星般闪亮。听得他的耳语:Honey,I miss you, I love you. 她兀自笑了,周身一阵潮热。

 

路过瞎半仙面前,她停下脚步迟疑片刻。半仙察觉有人,推过小凳子让她坐。她收起羽绒服下摆,坐在小凳子上。

她嗫嚅:“先生,我要找一个人,你能知道他在哪里吗。”

半仙问:“你要找的是你什么人?亲戚?朋友?欠你钱的?”

她咬住嘴唇。

“那个人是男是女,出生日期?”

“是男人,出生日期x年x月x日,不知道时辰。他藏在哪里?”

半仙一听心里明白了七分:这女人找一个消失了的情 人。又一个困在感情陷阱里的女子。他劝解了多少走不出遭受情爱之苦的女子。遂又问女子的出生日期。女子报了出生日期,半仙掐指一算,道出缘由:这位女士,你桃花遇煞星,是你命中所忌,流年再逢煞星,必定不利与你。今年你要远离男人。他不见了最好,你便可脱身,化凶为吉。”

 

她摇头,嘴唇干裂出了血。“他在哪里?我要找他,找到他。”

半仙急急摆手:“不要找,千万不要找。你要是再遇上他,就要惹大祸上身了!有道是:女子就怕找错郎。我知道你心里很苦。但是照我看,女子不必以男人为重, 要以自己为生活中心才能有幸福感。”

女子垂头沉默。

瞎半仙怜悯她:“你心中缠着不甘不舍,此劫必然躲不过。你要是放下妄念就是吉祥,不然所受劫难不可逆反。放下吧。”

女子似懂非懂喃喃自语:所受劫难不可逆反,所受劫难不可逆反?她打开随身小包,取出一张纸币塞在半仙手里,起身离开。

半仙暗忖,此女子精神状况已是一线之牵,稍有一动就崩断瓦解。不幸的女人。她不能自拔自救,神仙亦爱莫能助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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