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守在灵前又是三天三夜未合眼。这中间寇准前来吊唁她不知。文武百官进进出出扶灵垂泪,是真心或假意她也不知。就连官家来了,她也只是木然跟着六郎磕头。她彻底将自己麻木成一具残存气息却无灵魂的躯壳,否则那心是要痛死了。
杨家的送葬队伍浩浩荡荡看不到头,寻不到尾,紧随哭声是六口棺材一字排开。
长街长,望也望不到头。五月正是槐花香满街,却被遍地素白的纸钱淹没,哀伤气息铺满整个汴京,哭声延绵十几里!老百姓倾巢而出,静默街道两旁目送英雄出殡。
棺椁重重落地的声音狠狠撕在杨夫人心上,正一刀刀割离她的骨肉。她看着媳妇们扑在棺椁上撕心裂肺,她那心痛的……世间的苦她都可以受,为何要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可怜的媳妇还有女儿,日后又要如何?
而于流年,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她在梦中未醒。这个梦真实又恍惚,她亲眼看着延儿和哥哥们的棺椁一点点消失,而第一抔黄土却是她亲手洒下的。
不,不,绝不可以。她怎么可以让延儿哥哥孤零零睡在冰冷的地下,她无法忍受。她恍然清醒,不管不顾扑过去。九妹和萧竹死死拽着她,她挣不过她们,她挣不过命运,更挣不过老天爷。她不过是砧板上的肉,任命运宰割毫无还手之力!
黄土如雨,在她眼前洒落如瀑,最终埋葬了她最亲的人,她的爹爹,哥哥,还有夫君……
高悬的白绫和灯笼尽数拆下来,宾客散尽,天波府终归冷清。男人都走了,徒留这么大府院和一家子寡妇。流年环顾大厅,轻抚厅中每个物件,一点点找寻他们留在家里的气息。
大郎像极了杨将军,总是一本正经却最爱抓她小辫子:“父命难违,别怪大哥不留情面。还有,你莫想去找嫂嫂告状,府里事务有多繁杂你可知道?你大嫂早想多个帮手,你若不信大哥的话,自去试试。”流年想着想着噗嗤一笑,却早已泪流满面。
二哥总斜睨着她嗔怪:“真是个鬼丫头,什么话都敢说。”还有她那粗犷的三哥,皱着眉头吼她:“女子无才便是德。”她撅着嘴巴,歪着脑袋不服气地盯着三哥,却不敢顶撞。
“四哥你偏心,你真偏心。”流年急得直跺脚,真是又气又暖。她气四郎偏心,而四郎偏心倩儿又让她暖意浓浓。倩儿总觉自己悲苦,其实不然,四郎平日不动声色的把她放在心尖上疼。如今想来,这个霸道四哥真让人钦佩,怪不得女孩子都愿围着他转。流年抹了把泪,自顾自笑了。
至于那个木头旮瘩五哥,平日话虽不多,可教训起闯祸的流年,脾气可大得紧!骂过了又后悔,再笨拙的同她道歉。流年想着间又摇头叹气,如此不懂怜香惜玉,怪不得最不讨女孩子喜欢!
延儿哥哥不在的日子,是小七哥陪她玩,哄她开心。每次他们闯祸,杨夫人的藤条都打在了七郎身上:“你是哥哥,要懂得担当。”娘亲一鞭鞭抽在他身上,他却一声不吭。流年着实不忍,便抱着娘亲胳膊认错。
还有爹爹,爹爹素日不苟言笑,对她严厉又苛刻。可她知道,爹爹不过是在吓唬她,最了解她的人是爹爹!
爹爹在北汉三十年从无败绩,而北汉失败,是他人生最大的污点。可爹爹如此刚烈又为何要做降臣啊?他守北汉城池,血战到底是为忠,是对北汉皇帝的忠。北汉皇帝让出城池俯首称臣,爹爹这才降宋也是忠,他忠的是贤主明君,百姓不受战乱之苦。他率兵伐辽,力尽被俘,宁死不屈,亦是忠。他可以降宋,因为同是一家人,打来打去本就是错。可若让他降辽,那才是背叛国家,背叛君主,他只有以死明志!
到今日她终于懂他,懂了这个一生叱诧疆场,大名鼎鼎的杨无敌。他是英雄,他是真正的英雄!流年望着高高的房梁,捂着胸口倒在了地板上……爹爹的话还旋在耳边:你要记住,若百姓还未安居,杨家军军旗就决不能倒。
“小姐,八妹”。流年恍惚间只听有人唤她,可她真的太累了,累到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潺潺流水声,哗哗哗敲荡着梦境而去,越来越远……“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前世今生,姻缘两世。顺其自然,即来则安。诸事已定,非人力可转,若强行逆天,非一人可承受,只会累及更甚。”
寺庙住持写给她那几句话从记忆深处跳了出来,在她脑海徘徊。她在荒漠奔逃,在地狱厮杀。远处是山崖绝壁,若就此一跃而下,是不是一切都结束了,她还是江流年?可就在她要跃下那一刻果断回头,挥刀斩向身后的虎狼……
一阵抢咳,流年缓过来已是大汗淋漓,杨夫人握着她的手无声垂泪。娘亲如雪的发像针一般扎在她心上,她一张口便哽住了:“娘亲……”
“你这孩子,让娘亲如何是好啊!”杨夫人说罢便转过头不再看她。
杨夫人叹下口气,放开流年的手颤巍巍站起身摇晃着出了门。流年看着她单薄孤寂的身影,看到她千疮百孔的心,后悔不已!娘亲是在怪她,怪她这个任性的女儿一次又一次伤她的心……
流年看向倩儿:“我日日吐血,心痛之症是不是越发严重了?”
倩儿一闭眼,眼泪瞬时滑下来。可她再也不会责怪八妹,怪她为何如此作贱自己的身子。如今她懂了!
“娘亲知道吗?”
倩儿摇头:“我未敢说。”
流年强挤出一抹凄笑:“如此便好,不要告诉娘亲,免得她忧心。你放心,我绝不会撒手不管,弃娘亲不顾。”
“你要说话算话。”倩儿悬着的心放下来。她知道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叮嘱,八妹早已烂熟于心,可她还是忍不住啰嗦,“从前给你的药莫吃了,我给你……给你另换。还有,定要保持心情平顺,莫要陷在悲伤无可自拔,否则……”
“我知道。”
倩儿收好药箱出去给她配药。流年又陷入昏昏沉沉中,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见有人推门,却见萧竹端着清粥进来。流年别过头去:“拿走吧,我不想吃。”
萧竹却站在床边一动不动,似在踌躇。
“你怎么了?”
“我……”萧竹咬咬嘴唇,“我见老夫人一直站在门口垂泪,又不肯进来。”说罢又看了眼门口。
流年心里一沉,悔意更甚:“扶我起来,我要吃饭。”
“好”萧竹瞬间开颜,急忙放下托盘来扶流年下床。
流年吞咽着软绵的清粥,一点点振作起来。她是杨八妹,不是江流年,不再是那个事事依赖延儿哥哥的傻丫头,也不是那个在哥哥庇护下无法无天的闯祸精。她是爹爹的女儿,是杨家长女。爹爹的用意她懂,从此,她不能任性,不可冲动,也不能不管不顾。她要守护娘亲,帮六哥撑起杨家,重整杨家军。还有……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