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书名:人类移民之路 第一部 作者:卜语 本章字数:11538字 发布时间:2022-05-27

1 失忆人


一道微光 从裂缝里炸出来 须臾渐强 脑海里闪出一个我 接着是 我在哪里 转动眼珠四面一片昏暗  这是坟墓吗我是坟墓里的一具尸体吗我早已死了吗 我是怎么死的 是谁谋杀了自己 还是自己寻了短见 凭什么自寻短见  活得无趣 被人欺侮 记不得 发生过什么了 听见呼吸声胸口有颤动 空气里有怪味道 头顶上 有不规则灰白图案晃动 

 再嗅嗅  不是死的味道 死有死的味道  假定我没死 为何身在此地 被谁塞到这里 我之前必然来自于某个地方 是从哪里来呢  一大块白幕 透亮透亮 白窗帘 两片式 有大约两厘米宽的空隙 光伺机斜穿窗帘 有点刺眼 几点钟了 寂静 无色 唯有黑白在挪动。当挪动发生重叠 重叠的部分变为灰 挪开再次黑与白 

 不是死的味道 死了 不是意味着心脏停止跳动 血液凝固 脑细胞停止运作 肌肉骨架渐渐僵硬 眼珠不会转动 视线消失 看不到周围的物体 不是意味着所有的生物功能全部消失了吗 

 是病的味道 为什么病了 得了什么病 听 咚咚的心跳 为什么躺着 身子僵硬麻木 她伸出手握起拳头看拳头 转动一圈 它们好好的 她松开拳头 看十根手指 它们也好好的 

 这双手干过什么  她掀开压在身上的白床单 讨厌白色 白茫茫一片凄凉 她看到自己的身体  她盯住自己的身体 这个人是谁 为什么在这里

 有吱吱嘎嘎开门声从门背后响起,门被推开,传来咚啪咚哒脚步声音。她恐惧,从床上奋力抬起头。护士走进来,手里端着药盘子,上面有个小小瓶盖子,横着几颗药丸,一小杯水。她把药丸接着,就着水,吞下。护士拉上她身上的被子,端起药盘子,转身离开病房,顺手关上门。

 医生,Peter,扬朵,一行三人,穿过走廊,停在一个病室门口,医生打开门。

 

医生在办公室这样对Peter扬朵说:她现在的情况是精神创伤后失忆症。我问她去了哪里看见谁做了什么?她一概回答记不得了。我知道她不是说谎,是真的记不得。她问我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告诉她,她在中央公园受了伤,被送到医院。她摇摇头不明白。你们去探望她,她不能认出你们的。

 果然,当扬朵和Peter,一人站在床左右各一边,四只眼睛望着她时,她茫然的眼神,似乎是见到陌生人。

Peter呼唤:Lynn! It’s me,Peter!

扬朵也呼唤:若零,我和Peter来看你!

若零脸上表情呆楞楞,没有任何情绪反应。那发生的场景似乎没有存入她的记忆中,或是被抹去了。

 

Peter双目含泪问医生,声音极细小:她能恢复记忆吗?

医生耸耸肩:现在无法判断,她这是心因性失忆症。是心理因素造成。可能是几天,也可能会拖延几个月。她看你们的眼神,完全是在看陌生人。

扬朵鼻子一酸,叹息:忘记了也好。未必是不幸。

Peter转过脸,手掌抹泪。

 医生继续说明:虽说她的大脑不是器质性损伤,可是精神上的强刺激力量很大,也许会有不良预后。

扬朵俯下身体对着若零耳边轻轻说,若零,你好好休息,我会再来看你。

Peter不舍,紧握若零的手:Lynn,I will take care of you.

 

门重又被关上。一切复又坠入死寂。

 

一周后,医生通知扬朵,可以接若零出院。医生说,若零已经恢复部分记忆,需要继续观察。扬朵和Peter去医院接她出院。她认出扬朵,不认Peter。扬朵告诉她,Peter是好朋友,她摇头不认。扬朵要带若零去自己的住所,Peter和扬朵商量,先让若零去他家休息几天,他也可以陪伴照顾若零。考虑到若零的心理状态,Peter说扬朵一起去Peter家陪若零几天,扬朵表示了同意。



第二天,卜研应扬朵要求来扬朵办公室,有电话接电话,有客人和客人交谈。顺便也可以料理自己的业务,和自己的客户打电话,约时间见面。下午,来了一个女子,看到卜研坐在办公桌边,惊讶问是否生意换了老板。卜研说没有,老板有事,自己帮忙照管几天。女子自称蔓菲,来找人的。她的同乡失联,之前是自己带她来参加单身Party。想问老板是否知道去向。卜研一听,问她同乡的名字,她说叫若零。卜研明白了,给了她扬朵的电话号码。女子即刻电话扬朵,得知详情,当天就赶去了Peter家。

 

Peter的家,是个三卧室独立屋,正好一人一间。Peter当天请了假,加上周末两天,和扬朵一起陪若零。扬朵和Peter统一了口径,编了这样的故事:他们三人是好朋友,同去中央公园玩,(医生说,她记起来中央公园,其中发生了什么不记得)她不小心摔了一跤,头撞在石块上面,晕过去的。若零信了。

 

之后,卜研和蔓菲由此认识,成了朋友。蔓菲告诉卜研,自己就在这栋办公楼做事,在五楼,是航空公司机票代理。卜研乐了,这是一个客户源头呢。又暗笑自己满脑子就是业务。她说自己在三楼上班,是保险公司业务员。

蔓菲也乐了,说要不是来找同乡,即便和卜研一起上了电梯,也极少有可能点头招呼,认识交往。人们出了电梯,急急往自己的地盘赶,彼此不多看一眼。她每天一上班,就接电话,见客户,在电脑上为客户找合适的机票。下了班就赶回家,家里老娘和女儿在等,晚半小时回去,老娘就电话追来。卜研闻之,望而生畏。感觉还是作业务员自由。虽然压力大,但是能自己掌控时间。



2 绝望

 

蔓菲赶到Peter 家,天色已黑,若零睡下了。扬朵推开卧室门,蔓菲坐到床边,若零睁开眼睛一看蔓菲,立时认出了蔓菲,从床上坐起,喊了一声,蔓菲!伤心痛哭。蔓菲搂住她,轻轻拍她,说,若零,不哭,跟我回家。

 

Peter,扬朵,蔓菲三人,经过商议,同意蔓菲在周日下午来接若零到她家去。

 

蔓菲每天上班之前关照自己娘,多陪若零说话。可是若零睡觉多,说话少。时间和她一起昏睡,如野兽冬眠。过去现在未来混在一起,混凝土般胶合。在睡眠中,回到童年,躺在阁楼的小床上昏睡。母亲送餐来,她坐在床上吃,母亲坐在床边小凳子上,端着一小碗汤。她把碗里的米饭小菜吃干净,把碗递给母亲,再接过母亲的小碗汤喝干。整个过程她都半闭着眼睛。她不让母亲开灯。灯光会断开迷梦。最后一道程序是,母亲打开一把热毛巾,将她的小脸擦净。她随后躺下,又睡过去,继续做梦。梦里头通常是感知模糊,场景昏暗,没有确切的自我和确定的情节。长大后曾经问过母亲,为什么昏睡,睡了多久。母亲笑说一定是你在娘胎里没睡够。母亲在人前夸她是一个聪明乖巧的女孩,不与人口角,不惹事生非。她性情安静,手里有一本书就像在天堂图书馆。在整个青春期她没有冲动也没有叛逆,印证了母亲的评语。到了该婚嫁年龄,也乖巧不辩,做了人妇。多少年的婚姻生活似乎是另一种昏睡,醒着的昏睡。梦境里没有太阳,从没有出现过。

 

有人走进来,开了床头灯。是暖色。

娘?

曼菲的娘将一只小藤篮子放在床头柜,将里面的葡萄一颗颗送进若零嘴里。葡萄清冽甜酸,若零喊出:娘!泪水涌出。

小零,走,我们去超市。娘说。

娘,我困。

 

曼菲的娘从超市买菜回来,开了门,放下手里提着的物品。内急,奔卫生间。卫生间门为什么打不开?去卧室找若零,若零不在床上。去客厅找,也不在。去后院找,后院空荡荡,秋千静止无声。她有时去那个秋千上坐,和家里的小姑娘玩。曼菲的娘返回,咚咚咚,敲卫生间门,喊:小零!你开门!开门呀!曼菲接到娘的电话赶回家,娘儿俩合力砸开卫生间的门。若零躺在浴缸里,面皮青灰,左手腕在流血。娘儿俩将若零抱到床上。若零没有死,是绝望。

Peter来蔓菲家看望若零。带了很多好吃的,还有一部Ipad给若零娱乐消遣。他告诉若零,公司派他去西雅图建立新基地,给他配备了舒适宽敞的家庭住所,他要带若零一起去。可是若零不能去,她在一个法院规定的心理治疗程序中,还未完成。这心理治疗程序,专为帮助有暴力行为或倾向的人,舒缓他们内在sao动,抑制不良冲动。叫做:anger management.愤怒管理。然而,若零已不再愤怒,平静下去了,平静得呆滞。

 

 

 

 

 

3 无罪释放

若零案子开庭的日子到了。

Peter,扬朵,蔓菲,卜研,翠茜,在法庭走廊会合,等律师。

Peter 聘的律师自称是个越战退伍老兵,有少校头衔。退役后被官费送到哈佛法学院学法律,成了执照律师。扬朵陪Peter去他的办公室,听了他的胡诌。他宣称自己是越战65万士兵中的一员。65万士兵中过半人数负过伤,有大约6万官兵死亡。实际更多。他说自己只是受了轻伤而幸免于死亡,除了冥冥中有运气在操纵,自己的生存智慧也是关键一条。所以他给予客户的结论是:你找到一个有生存智慧和打仗窍门的律师,你就有救了。

Peter崇拜他:“经历过战场就是经历过生死。”

扬朵讨厌这个人,吹嘘自己的战绩占领精神高度,以控制客户哄骗客户出大价钱。战功也无从考证。

律师看到Peter脸上显示出崇敬,摸摸头上的白发,摆出一副主宰者的态度,说道:“Peter,你说得对。经历过战场就是经历过生死。现在,你们将要面对法庭,法庭就是战场。检察官是最难对付的敌人。陪审团是12个,个个不一样的脑子,智商也高低不同。要和他们周旋,要博得他们的欢心,要利用他们的同情心。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一个律师的个人魅力。当然这个所谓的个人魅力内容很丰富。我就不在这里和你一一细说了。我们法庭上见分晓。”

Peter急问:“你有把握为我女朋友脱罪吗?”

律师看Peter的眼神好似在看一头待宰的小羊羔,以一根食指敲着台面,言语具有好莱坞电影台词的风格:“一般来说,客户没有付钱之前,我脑子里什么也不会去想。当然也就不能回答你是否有把握这个问题。”

Peter心急如焚:“你要多少?”

律师还是用那个食指表示,只不过略微弯曲:“7万刀。你女朋友是近距离用利器伤人致死。所以检方完全可以谋杀罪来定性。这是重罪,量刑不会轻。”

扬朵沉坐在Peter边上的椅子里,斜扫一眼律师,心里为Peter鸣不平。这把刀比若零杀人的刀锋利。这男人满头的白发也不能使他降低对物欲的索求。

Peter从包里摸出支票本。

律师面带微笑,无耻的微笑:“你如果付一半现金给我,可能我的脑子在法庭上会转得更快一些。”真实情况是,他因此可以少报税。

Peter沉吟片刻,应允。说,“我先开3.5万的支票给你,等下我去银行取另一半现金。”这男人为救若零不会犹豫。

律师脸上冒出油光。递给Peter一张名片:“带上你的女朋友去和这个心理医生聊聊,他的见解在法庭上会有用。”

扬朵心想,贪得无厌的家伙,还要拖一个人让Peter破费。

 

有律师来到法庭走廊,带走了自己的委托人。Peter来回在走廊上走,看着入口处,心神不宁;扬朵见状着急,卜研说不要着急,老滑头律师就这德行。他懂得在心理上造成委托人对他的依赖感,也懂得耍弄神秘感,镇住人心。

果然,老滑头律师摆着军人的姿态现身走廊。他一身衣服笔挺,不是西服,而是军服,是少校军服。肩章是一枚金橡叶,左胸挂满熠熠闪光的银色勋章。他银色头发往后梳理的整整齐齐,纹丝不乱。演戏刚刚开头。

法庭里,若零已被安排在被告席上。在法庭前方右侧。她神色平静,眼望虚空。眼里发出的光,是自然内发,从深深的底部,被黑暗点燃的光。那样的黑暗,是陷进去爬不出来的黑暗。

Peter用眼睛找若零,安慰她:不要担忧,你是无罪的。

前排左侧是律师座位,右侧是检察官座位。立场上明显的泾渭分明。

12人陪审团在右手专位早已坐定。

律师后排坐着Peter,扬朵,蔓菲,卜研,翠茜, 检察官后排坐着受害人家属王明风,王明风是王笑娜弟弟。扬朵在资料上找到王笑娜的紧急情况联系人电话号码,电话找到那人,那人称是王笑娜同乡,说王笑娜在美国没有亲戚,联系了王笑娜国内亲属。王笑娜弟弟王明风来到纽约后,那人陪扬朵去酒店见了王明风。王明风说,根据父母意愿,取回王笑娜的骨灰,及少数个人物件,即回国。回程飞 机票定在第二天。他说他们家人无意追究凶手,听从法院判决。

全体起立!法警大嗓门唤醒众人。法官上场。法官寥寥数语开场白后,检察官站起身,宣读起诉书:被告人若零,在公众场合无端sao扰挑衅守法公民,并用随身携带之小刀,刺杀被害人王笑娜,使之失去生命。被告人违反法律第某某条,应被予以严重惩处,以示法律之公平公正。

被告人已经构成如下三宗罪名:

1,sao扰侮辱守法公民罪

2,扰乱公共治安罪

3,持戒杀人致死罪

以上罪名足以判处被告人终身监禁。全场雅雀无声。Peter神色紧张,焦虑地寻找若零的视线。若零无动于衷,依旧望着半空。

老少校不慌不忙从座位上起身,先向法官鞠躬,再向陪审团鞠躬。这人物一出场,即刻如一盏探照灯亮起来,照亮了法庭。陪审团被他的一身行头惊呆,窃窃私语,有人捂嘴笑。

 

他静默片刻,开口说话,声音柔和低沉:

尊敬的法官大人,尊敬的陪审团先生女士们:当我一接手这个案子,我的心就一阵痛楚。这本来完全不该发生的事故,却不幸地被发生了。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位女士坐在被告席上,人们以为她是该被判罪的罪犯。然而我要向你们认定的是,她是受伤害最深的人。她应该是最值得我们同情的人。你们一定会问为什么,且听我仔细向你们说明白。我曾经在越南战场九死一生,你们现在看到我的肩章勋章会羡慕我,不会体会到在那样严酷的战争状态中,每天每夜我们是怎么想,又是怎么活下来的。你们也很难体会到我们的受害者,在被那个男人抛弃后的每日每夜,是如何熬过来的。

扬朵瘪嘴,想:老滑头真会煽情,将自己的光荣战绩与若零的案件掺和在一起。

他略顿,扫视全体,继续演说:那个男人,也就是真正的肇事者,今天没有来。为什么?他不敢来,因为他是一个懦夫。通过他的行为我敢确定,假如他是一名我手下的战士,他一定不是一个勇敢的战士,一定是逃兵。我可以从一个男人对待女人的方式和态度,来判断他在战场上的态度和行为。一个懦夫骗取了一个女人的爱情,却不加珍惜随意丢弃。那种伤害是任何一个女人都难以接受的。更可恨的是,他居然没有丝毫对我的委托人有丝毫的歉疚之心,更罔顾公众场合下她的女性尊严。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假如这个懦夫有一点点的真情和爱惜,他应该向若零认错道歉,他应该阻止被害人对若零施与侮辱和暴力。一个男人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么他还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吗?那就更不要奢望他能够调和矛盾,以保护两个女人不受伤害。他是个玩弄女性者!就是他制造了这场悲剧!而他现在完全游离在法律之外。我本期待他出席庭审,提交证词。他亲眼目睹若零是自卫反击!若零拼死反抗,才免于被掐死。他应该站在这里作证的!他稍作停顿,双眼扫向陪审团,以求认可他的言辞,然后将演说推向高 潮:那么,试问,我们的法律难道不可以对这样一个受尽委屈侮辱的女子,报以人道的同情吗?我们的法律就是为了惩罚这样的弱者吗?并且,这个弱者所进行的反击在法律上我们称之为正当防卫!这是人类的本能!无可厚非!任何人在那种情形下都会竭力保护自己的生命!

陪审员们先就已经被他的军人气派和制服所迷惑,这一番言辞听完,个个点头,看向检察官。检察官满脸不高兴,起身反驳:--请问先生,你为什么不提那把刀子?为什么她身上带着刀子?她就是图谋杀人!不是杀了女人,就是杀了男人!她有完全的动机!我们的法律不支持受伤害的一方,该支持谁?

老滑头不予理睬,做侧面攻击,拿总统说事。这是个讨喜策略,老百姓都想嘲笑总统。他说,我们的前总统小布什为了逃避越战前线,躲进国民自卫队开飞机。这样一个严重损伤我们国家尊严和利益的人,我们都可以原谅。还有超过半数以上的国人投他的票,让他做了总统。请问检察官,你的立场是什么?我指的是对总统的立场,你投票给他了吗?

这最后的辩词,点燃了陪审团的良知之火。任何勇于对总统挑战的人,在民众心中就是反叛英雄,更不用说是在威严的法庭上公然讥讽。如他所言,老滑头博得了陪审团的欢心,赢得了同情分。

证人上场!

重头戏来了。Peter在社交网站发帖子找证人,请求在中央公园事发当天的目击证人出庭作证。酬金5000美元。真有一个女人回了帖子,说她当时在公园亲眼目睹事件经过,她被Peter之真情感动,愿意出庭做证人,不要报酬。

此女子快步上场,口舌伶俐:

--当天我就坐在离开出事地点很近的草坪上,我们一伙人在聚餐。我看见被害人手指向被告人,谩骂被告人,并扑到被告人身上击拳殴打,再用双手掐住被告人的脖子。一眨眼功夫,我看见被害人身上血流如注,赶紧报了警。我认为此乃被告人的自我防护,否则恐怕会被窒息而死。换做是我,我也会的。我的证词完毕。

老滑头点头,鼓掌。

静场。检察官脸色铁青。

及此,这部战车往哪个方向驶去,已经不言而喻。

陪审团表态一致:Not guilty!被告人无罪!

法官大人敲下小锤子。咚!若零被当庭释放。

Peter低下头悄悄抹眼泪。扬朵蔓菲击掌,卜研翠茜对视而笑。

 

 

 

 

 

 

 

 4 解脱


 

曼菲扬朵,跟着护士进入病房,病房左右两边各有一张病床,床上各坐着一个人。两个人都面对窗子,背对着门,清一色蓝白条纹的病。护士指向左边床位后就离开了。

 


左边床位传来歌声:

女郎,你为什么独自徘徊在海滩?

女郎,你难道不怕大海就要起风浪?

啊,不是海浪是我美丽的衣裳飘荡。

纵然天边有黑雾,也要像那海鸥飞翔。

女郎,你为什么独自徘徊在海滩?

女郎,女郎,女郎...

 


曼菲轻轻走到病床边,将手里提着的一袋甜橙,一盒糕点,放到床边柜子上。唱歌的人脸色灰暗,面无表情。她没有对来人作出回应,继续唱: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难以开口道再见,就让一切走远。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俩都没有哭泣;......

 

蔓菲坐下在床沿,和着调子,一起唱:让它淡淡地来,让它好好地去。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怀念,怀念你怀念从前,但愿那海风再起,只为了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温柔。

蔓菲泪如雨下。

 

右边床位上的人正在对着窗户演讲。她情绪激昂,手舞足蹈。不知她讲的是什么语言。

 


扬朵走到靠近床,拉起若零的手。若零的手,如棉絮般,软的似乎被抽去了骨架。

 


在办公室,医生做了简短病情描述。医生五十开外,秃了顶。眼神闪烁,一脸愁容,脸上布满皱纹。这种医生常年与精神病人相处,内心除了同情还会被同化吗?也许偶尔也会错乱一阵子?

他说话时,布满皱纹的手指轮番轻轻敲着桌面。

 

--她的病情进入躁郁症。躁郁症就是情绪极端化,像是南北两极。情绪高昂时,她感觉自己是伟大的主宰者;至低落谷底,生如蝼蚁,崩溃自 杀。这是重性精神病。是个体心理的易感素质,和外部社会环境的不良刺激,对疾病的发生发展起了作用。也就是说她本人心理素质易感脆弱,加之外部环境的压 迫,使得她心理失衡精神失常。

 

扬朵蔓菲对看彼此,又转过头看医生。

医生停下,十指交叉,大拇指对搓。说道:

--她思维的关联性和逻辑性也受到了损害。等下你见到她就会明白。我不能断定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有人会痊愈,有人会终身带疾。她幻听幻视严重。不过服了药物后睡觉还安稳。白天时分她会一个人唱歌说话。她唱的是中文歌,说的是家乡话,这里没人听得懂。她今天做了MECT,就是电击改良治疗。有效果但副作用就是部分记忆丧失。有人称此为电脑重启。重启后电脑恢复性能,也一定会丢失某些文件,有的也许是重要的。电脑可以在重启前保存文件,而人脑是做不到的。人类对于大脑的认识还没有到达那样深度。所有这些不算严重,最叫人担忧的是,这种病,自 杀倾向非常严重。

 


若零抬起脸,脸上没有表情,看着蔓菲问:我的脸破碎了吗?

蔓菲擦干泪水:没有破碎,还是清秀好看。

我的心破碎了吗?

你的心也好好的在这里呢?蔓菲指着若零的胸口。

你是谁?

我是你的朋友蔓菲,你病了。我们来看你。

我得了什么病?

你太累了,需要休息。

哦,我认识你,朋友。

其实若零并没有认出蔓菲,她意识里产生的,是一种类似小动物的情感:它们不知道主人的名字和身份,但是它们知道主人对它们好,值得信任。

 


我和你家人通了电话,你姐姐准备来接你回家。

 


她似听非听,自说自话:我的病在地球上治不好。你看看,若零抬起头手指指向空中:到处飘飞的是什么?是破碎的脸和破碎的心啊!

 


扬朵蔓菲对视,瞬间泪涌。这受伤的灵魂,注定的劫难。她需要被倾听,除了倾听她,任何语言的劝慰都是苍白徒然。

蔓菲试图安慰,:若零,我和你家人通了电话,你姐姐准备来接你回家。

 


若零无动于衷,倚靠床头手指比划:

--夜晚,仙女们来和我作伴。她们娇小轻盈,身后一对翅膀,闪闪发光。她们牵着我的手一起跳舞。她们告诉我,我来自于一个遥远的星球,很远很远,在银河系中心。我是她们的同类,被上级派来做间谍的。我要她们带我回去,她们说我必须自己回去。我如何回去呢?

 


蔓菲扬朵对视无语。

 


--我最近发现了一个黑洞,我要投入这个黑洞,从另一头掉出来,就能回去了。可是它的质量不够大,所以当我在到达视界之前,就会被撕裂成条状,成为意大利面条。我研究了一番,明白了。就是找一个大黑洞,其质量要超过太阳质量的100万倍。那么,作用于我身体的引力拉力作用相等,我就能毫无困难到达视界。

 


蔓菲对扬朵耳语:她什么时候获得了这些天文知识?

扬朵也对蔓菲耳语:医生不是说她的大脑被重启过了?

 


若零还是自言自语:

--问题是,我如何找到一个大黑洞呢?我每天都在思考。朋友,你有什么建议吗?她指着蔓菲问,蔓菲点头:我知道有一个大黑洞,其质量为太阳的400万倍。足够大吗?她拍手:足够大了,我能回到我的星球了。请问,在哪个位置呢?蔓菲一根手指指向天空说:那个大黑洞在银河系的中心。若零仰起头,沿着蔓菲的手指往上看。蔓菲认真想了想,又说:你要穿过的可能是一条虫洞,而不是黑洞。若零依旧仰望上空,默默不语。一会儿,脸上堆起笑容,笑着说:对,是虫洞。我看到了,就在那边,那条虫子在蠕动呐,我要跟着它爬过去。

 


扬朵默默看着若零,心痛如割。

 


在这个人世间,所谓思维正常的人,所谓有正常行为能力的人,在每天的日常活动中,他们脑子里会不会产生有趣的想象来娱乐自己?他们被世间乱象,心中妄念,雕刻成自以为是的人;或是被刻板枯燥的日常生活淹没,麻木焦虑,人云亦云。在辽阔的宇宙里,我们挤在一个小而又小的角落,如蝼蚁般,为了活命。这就是活着的全部乐趣?还不如来场头脑重启,思维癫狂。若零全然已忘记那段让她痛不欲生的经历,跳出那段不能自拔的情感陷阱。她在想象的空间里自娱自乐超凡脱俗。不要以为她现在是受苦,应该为她高兴才是。那是挣脱,逃脱!解脱!她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若零。她经历过了,忍受过了,爆发过了,也超脱了。所有曾经的痛苦,推举她上升到一种特别的境界,在那境界里,人人可以得到净化自由。

 


某一个夜半无人时段,她用一根丝袜,勒紧咽喉。她跟着她的虫,回到自己的来路。

 

 

 

 5 守护女神蔓菲


若零的葬礼定在周六下午3点30分,在福岸殡葬公司举行,葬礼主持人是Y先生,由卜研所推荐。认识Y先生之后,多了这条送人往生线路。每天都有人死去,死去的人无知无觉,无要求。活着的亲戚朋友都必需要来殡葬公司举办一场仪式。因为有客户来公司约谈,卜研没有出席。这条线路也让卜研结识了不少朋友,成为卜研发展业务的一条路径。这世上,凡是和死亡有关联的,除了殡葬公司,就是保险公司了。

参加葬礼的人有蔓菲,和她的娘;若零的姐姐,和若零16岁的女儿,她们匆匆自国内赶来;扬朵,翠茜,一定是去的;Peter,向公司请了假,从西雅图赶回纽约。Peter回来的当天,蔓菲放下手里工作,驱车带上扬朵去机场迎接。在机场接到人后,她俩发现Peter魂不守舍。反复责备自己不该留下若零去西雅图。他甚至怨怪是自己害死了若零。Peter被强烈的悲伤击倒了。

蔓菲在曼哈顿一家宾馆,为Peter订了一间客房,蔓菲也为自己订一间客房。蔓菲对扬朵说,Peter这样的状态需要保护,要扬朵自己坐地铁回家,她留下照顾他,做他的守护女神。扬朵坐地铁回家,心头不解蔓菲何以母性如此强大,天生就有保护欲?还是蔓菲很久不恋爱的缘故?这么一个为爱情而伤心如此的男人,令蔓菲心痛不已。

第二天,蔓菲开车带Peter 去福岸殡葬公司。葬礼上,Peter好似一个被绑在木桩上的玩偶,不动不说话,整个人傻了一般。葬礼结束后,若零的遗体被推进火化室火化,第二天,再由姐姐和女儿取回骨灰。

灵车推走的一秒间,Peter双膝跪倒在地,放出悲号,引发众人唏嘘。Y先生蹲下身体,在Peter耳边说:先生,我理解你。请你节哀。我也失去了心爱的女人。这一幕击中了蔓菲的神经,她心里想,一个男人不顾体面,双膝着地,为了那个未曾有过婚约的女人哀痛至此,必定是个深情至骨之人。


葬礼后,众人散去,蔓菲开车送Peter去了自己家,那是若零曾经住过的屋子。Peter要再一次感受若零的气息,也是最后一次了。他抚摸若零睡过的床,床单,痛哭流涕。说要卖了屋子,以后不再回纽约。蔓菲怕Peter想不开,留下陪他。Peter一晚没睡,坐在沙发上发呆。蔓菲当晚做出了一个决定。她电话同事,订了两张返回西雅图的单程机票。 第二天白天,他带Peter回到自己家,让他呆在家里。她自己不上班,看着他,以免发生意外。晚上,她陪Peter乘上了纽约直飞西雅图的班机。数天后,蔓菲电话扬朵,说她人在西雅图,照料Peter,帮助他走出阴影。她告诉扬朵,她实实在在爱上了Peter,要为爱付出自己的心。扬朵惊讶到张口无言。爱情来到她心间,如此迅速,坚定。她爱上了Peter,真真实实的,母性般强大的爱。


隔日,扬朵和卜研一起午餐,说起这突如其来的罗曼史,问卜研,“假定Peter在那个晚会上遇见的是蔓菲,而不是若零,蔓菲领略到的只是Peter幽默有趣的一面,那么,情形又会是怎么样呢?蔓菲心里是否会生出如此的深沉之爱?”卜研笑答:“命运做了这样的预设,要先让Peter伤心至死,又赏给另一段姻缘,让他重生。这是世上人命运的一种类型,置之死地而后生。”扬朵感慨:“Peter是个爱了就会专情的男人,却不知世上还有个爱了就奉献一生的女人。这也是一物降一物了。”


一盘番茄牛肉炒粉已经下肚,卜研双颊泛起粉红。这也是她爱吃这道菜的理由,番茄是女人的天然化妆品。看到扬朵的餐盘没动多少,催促她趁热吃,不要为此类事情伤精神。男欢女爱,人之常态。但愿他·她·生生世世,恩爱长久。

扬朵似乎没有了胃口。说她本人似乎缺少这类动情荷尔蒙。否则这许多年,如何能一个人活得平平静静的,像是不需要这类情感。自己的交友会生意,也就是一种谋生手段而已,并不是自己想要从中捞几个情种。虽然说,会员里头确有不少男人对她表白,示好,想要交往,她总是推荐别的女人给他们,打发他们了事。说完她夹了一块餐盘里的咖喱鸡块,鸡块已经凉了。卜研喝口热茶,觉得扬朵的话有失偏颇。说,不是她缺少荷尔蒙,而是她没有遇到那个能令她发动激 情的命定的人物。到那时,再看扬朵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一定非常有趣。扬朵自嘲假如真有,自己一定智商下降,像个傻瓜样。

饭后,她俩走回办公楼,俩人在二楼电梯里分手。扬朵先离开,卜研到三楼,回到公司午休一小时,然后打电话约见客户。最近手头积累了不少准客户,估计这个月的业务量会上升。

扬朵回到办公室,想的是蔓菲会不会很快结婚。

不久,扬朵收到蔓菲的邮件,告诉扬朵,Peter接受了她的爱情,他们结婚了。附上他们的结婚照。扬朵看了邮件照片,忍不住摇头苦笑。从此,世上又多了一对不论贫穷和疾病都相守,只有死亡才能分开他们的....夫妇。


某日下班后,扬朵没有回家做晚饭,去逛百货公司,要买一份礼物送给蔓菲。蔓菲邀请扬朵去西雅图玩。说她的娘和女儿正在准备行装,她可以和她们俩一块坐飞机去。有人说,和谁结婚,就是和谁的一家人结婚。这不是又增加了人生的复杂度?扬朵自我安慰,还是只和自己过日子简单容易。怎么折腾自己,都和别人无关。

扬朵去了商场二楼女装部,先看看新品柜台,发现一款新设计风衣,自己很满意。金黄闪亮面料,大翻领,有肩襻,袖袢,收腰。衣柜里已有三件风衣,一件海军蓝,灯笼袖,大下摆,穿在身上,非常显眼。一件黑白不规则图案,直筒,抽象现代派。还有一件才买了三个月,是大气中灰色,出席重要会议的派头。假如添上这件金黄色的,就是锦上添花。扬朵呆在那里,想象打开衣柜时,所看到的四款风衣风情,心头好不喜悦。扬朵喜悦了60每秒钟,方才如梦初醒。原来女人要好心情,来商场看女装部即可获得。

扬朵甩甩头,压下购买欲,赶紧去找计划中要买的礼物。她选中一套薄绒,鹅黄色,领口和胸前有刺绣的睡衣。这套睡衣符合子的卧室情调,也可以在西雅图的潮湿阴冷的夜晚保暖。明天去邮局给蔓菲寄去,自己人就不去了。扬朵想,自己一旦现身,就带着若零的影像,如一道闪电划过Peter的心田。那闪电刺向Peter,会让Peter的心田再次隐痛。Peter和蔓菲以后的人生,就由他俩合力去营造。过往,已事过人非。让生命的大河奔腾向前。

在收银处排队,扬朵感觉被人拍了一下肩膀,回头看见一个女人,正对她笑。扬朵呼了一声:是你,江萐!令扬朵惊讶的是,她手上提着的竟是那件她心仪的金灿灿闪光风衣!江萐依旧一个美人胚子。她一定也是为了寻觅好心情才来商场的,才买这件亮眼的风衣的!江萐提起风衣让扬朵看,问她好不好看。满脸得意。原来英雄所见略同啊!扬朵江绿萐看买的睡衣说是送给一个新娘子的。江萐耸耸肩:又有一个新娘子。

 她们各自付了款走出商场,扬朵被江萐拉去一家餐馆,说好久不见要和她边吃边谈。江萐总共点了三道菜,蘑菇小鸡,黑木耳芦笋,知道扬朵爱吃鱼,点了清炖石斑鱼。扬朵称赞这三菜色看着叫人胃口好。江萐还要点一道汤,扬朵说不必了,我们喝酒。她们开了一瓶葡萄酒,就着先上的第一道菜,黑木耳芦笋,开怀尽兴。扬朵看出江萐有心事,不问,等她自己说。

--萐,小鸡蘑菇最补女人身子,你多吃。扬朵劝菜。

--你看出我身子虚弱了吗?你这眼神真够厉害的。江萐和扬朵碰杯,喝葡萄酒。我目前真的虚弱,从里到外。我办理了离婚手续,回纽约了。本想明天去你办公室见你,却是有缘先遇见。

一个结婚,一个离婚。一个为情,一个为自由。扬朵吃石斑鱼。

--我明天去找公寓住下,不再回波士顿,以后我们见面就容易了。关于我在波士顿的生活和离婚细节,以后我慢慢告诉你。江萐平淡说完,她脸上缓缓升起红晕,逼退了原先的苍白。红酒美食都能起到这个作用,当然,加上和朋友相聚的愉悦。

--我为你高兴,你重新恢复了自由身。

扬朵默默听着,思绪翻滚。人活着,躲不开这一场场的复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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