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转眼已是六年后。
在邻村的山道梁子上,一名妇人刚从地里劳作回家。她沿着小路走着,她必经的路边干草堆上坐着一个黑瘦的汉子。这汉子身着道士的装扮,眉心上有一道醒目的竖疤,此刻他正鼓着腮帮子干嚼着馒头。他身旁趴着一条同样黑瘦的狗,眼巴巴地看着汉子上下活动的腮帮与喉结,眼神看上去处于忠诚和饥饿的纠结之中。
道士见到农家女子走近,试着咽下口中咀嚼着的馒头说话,又没有成功,怕女子走远,赶紧含糊着开口询问:“唉…我说施主,能否打听一下?你们附近可有人家闹鬼的?”
农家人很多事敬畏和尚道士的。但这妇人见他眼生且显得邋遢,不像是个高人模样。乡下也是不缺混红白事的半吊子,所以并没有给他好脸色。她自顾自地走着,一边回答:“没有。但再往前一些的村子东头,有个陈家老二。他们家法事三月一大场,十天一小场,已经六七年了没断过。无论哪里来的道士,只要到了陈家,总不会空手回去。你去那里讨口饭吃吧。”
道士闻言,望向更远的地方,隐约可见一个村子的轮廓。他顿了顿嚼馒头的动作,似乎预感到了自己有一顿好饭,随即将剩下的馒头一股脑地吐给了身旁的黑狗。他看了看接近正午的太阳,决定不再逗留,赶紧起身离开。他起身时,裤子上还粘着一根稻草。稻草本来随着他走路一晃一晃的,突然被他伸手拿去剔牙。
道士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山路尽头,而女子也继续踏上回家的路程。山风吹过道士坐扁的草堆,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堆草被他压的奇扁,看似平凡无奇,却仿佛映射着山里人的故事,虽然看似可怜,但也随处可见,便显得无趣。
“有人在家吗?”
一人一狗,来到了陈家门口。门内陈家男人含糊应声了,似乎正在吃饭。
道士听闻应声,脸上涌现出喜悦之情。他在等待间无聊打量着陈家的正门,只见白桦制成的大门已经残破不堪,门上的对联用的是最粗糙的红纸,红纸破裂处,一个刀刻的标记隐约可见。因为一些猜测,道士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掀开红纸确认,那个标记他认得,正是“宰割符”,意味着这家人容易受骗,可以任人宰割。
“人心不古,罪过……罪过……”道士轻声嘀咕着。是啊,自己虽然有时候也骗吃骗喝,但起码的良知还是有的。毕竟当初自己出家也不是为了这般行径。这户人家留还是不留呢?
“谁呀……法师,您有何事?”陈家男人的声音从门内传来,伴随着开门的声音,一个同样黑瘦的汉子出现在道士面前。道士还犹豫着走还是不走,陈家男人说话间已经开了门。两个同样黑瘦的汉子打了一个照面。
不错,开门的陈沐父亲早已经没有了当年的精壮模样。这几年的法事把他们家掏空了,也把他折磨得更加憔悴。
黑瘦道士依然拿不定主意走还是不走,半刻没有说话;瘦狗见门开了,先行懒洋洋钻了进来,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蹲在了院子一边不碍事的地方,节省体力一般趴着等后续。
“天师言你家有难,差贫道来走一遭。”道士说到,终于还是决定留下来。
“哦…”陈沐爹打量着寒酸的道士,这声答应有些敬畏,又有些疑问,并未很直接请道士进门。
“怎么,怕我是个骗子?”黑瘦道士右手转动,右手拇指挨个擦过四个指头,一个跳跃的火苗从拇指生出,跳跃四指间又跳回到拇指。
陈沐爹眼前一亮,“不敢不敢,法师快请!”赶紧开门。
在陈家院子里,法坛很快就搭建好了。由于陈家之前经常做法事,所以他们手头有很多杂碎的东西可以用,而且陈家夫妇对于这些事情也早已轻车熟路,能够帮上道士很多忙。
然而,这位黑瘦道士却并不需要任何贡品,也不挑剔吉时。他甚至连桃木剑还没有拿起,只是看了看正午的太阳,便准备开始双手结印。
“临”、“兵”、道士开始念动法印。
就在这时,一个幼稚的声音也响了起来,跟着念道:“斗”、“者”。
道士愣了一下,声音是从法坛下传来的。他弯腰掀开法坛桌布,只见一个可爱的小光头笑嘻嘻地也在双手结印,双手正是“者”的姿势。这小家伙他刚才才见过,也像模像样得“诊疗”了许久,只是以为孩子还在屋里,不知道何时钻了进来。
“你也会?”道士感到有些惊讶。他知道这道家口诀虽然容易背下来,但结印手势却是非常难以掌握的。他对这个六七岁的小光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胡闹!”陈沐父亲见状,赶紧准备把儿子拉扯出来,同时向道士解释道:“道长,这孩子以前经常看这些,让您见笑了。”
“无妨。”道士摆摆手,笑道,“孩子,你做完我看看。”
小光头有模有样地继续念道:“皆”、“阵”、“列”、“在”、“前”。
道士听完后,微笑着指出了小光头的错误:“不对,不对。结印手法对,但最后两个口诀是‘前’、‘行’。”
陈沐爹闻言,弯腰陪笑道:“法师见笑了,他娘,带娃下去。”显然,他对自己儿子的聪慧感到非常自豪。
虽然这次法事的准备比以前简陋了很多,但声势却一点也不差。只见道士一把桃木剑挥动间,几张符纸凌空而舞,一会儿有光,一会儿有火。陈沐爹娘看着这一切,不禁嘀咕道:“这次来的是高人呐!”
法事过后,道士收起法力,脸色显得尤为凝重。他转向陈沐的父母,缓缓开口:“两位施主,贫道猜你们为了孩子的事情,已经请过不少的高人了吧?”
陈沐的父亲恭敬地拱手回应:“道长明鉴,这些年我们的确请过不少人。”
道士微微点头,沉声道:“既然如此,听贫道一言,这法事,无论遇到什么高人,还是不要再继续了。这个劫数,即便是贫道,也难以化解,更别提其他道人了。”
“道长……”陈沐的父亲听后差点要跪下来。
道士轻轻抬手,示意陈沐父亲不必过于紧张,然后继续说道:“施主莫急,孩子并无性命之忧,只是……关于他长头发的事情,以后还是不要再想了。此外,贫道有一物,或可在孩子危难时派上用场。”道士的话语平和而深邃,然而他并没有任何取物的动作。
陈沐的父亲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低下头,声音有些颤抖:“哦……”接着开始在自己兜里翻找。
“道长,这里有两块钱元茶水钱,您拿上,只有这么多了。”两块钱是一家人十多天的吃穿用度,陈沐爹依然惭愧道。
“施主误会,贫道尽绵薄之力,哪里有收钱的道理。”
道士顿了顿,又道:“贫道此行还需远赴龙虎山,路途遥远。若主家方便,能否借些盘缠?十元、八元即可,待贫道归来,必定如数奉还。”
然而,听完道士的话,陈沐的父母面色变得极为难看。本以为道士不要钱,没想到想要的更多。虽说是借,但谁有能知道以后还与不还呢。
“道长,请稍等片刻。”陈沐的母亲被父亲拉着进了屋。
黑瘦道士看着略显空荡的院子,院墙下的一排,铁锹磨短了近一寸,锄刃方变了圆。什么家什都是修补过的,还有一件是神农犁,那是一种没有牛的人家,单个壮汉用来耕地的农忙物件。
屋里面一会便传出争吵之声,一会又变成了妇人哭啼之声,黑瘦道士大概预想到了结果,闻声捋须而笑。
不一会,陈沐爹似乎怀中揣一物,带着陈沐出来。“道长,家中实在拘谨。”他把那东西掏出来,双手颤颤巍巍打开一个里外三层的包裹。“这是俺送给娃他娘的结婚物件儿,道长先拿去吧。”陈沐爹面带不舍,手中包裹完全打开,乃是金灿灿雕凤手镯一枚。
道士见状,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这包金手镯对陈家来说意义非凡,而且贱卖也要四五十元。他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接过了手镯:“也罢,待贫道归来,必赎回此物,一并归还于你。”
随后,道士将陈沐叫到身边,“小孩,你与贫道有缘,贫道要嘱咐你些事情,随我过来。”
道士带陈沐去了小屋,过了片刻,他拉着陈沐回到陈父面前,手中多了一个锦盒,“这锦盒你拿着,除非孩子遇到生死关头,否则切勿打开。”
陈父双手接过锦盒,感激涕零:“多谢道长,多谢仙人!”
道士扶起他,郑重地叮嘱:“切记,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打开这个锦盒。”
道士饭也没吃,渐行渐远,黑狗原地抬头望了望他的背影,似乎有些不解。远处传来一声口哨,黑狗摇晃着身体,小跑着跟了上去。
自那以后,也许是因为他们听了道士的话,又也许是因为附近的神婆道士真的已经请遍,也许是因为生活实在太艰难。陈家再也没有请过道士或神婆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