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披着衣服进门,见我满身湿濡,忙跑到门口大喊着:
“叫产婆,请大夫,快,快去!”
后面的一切,都被一阵阵疼痛冲得模糊。有很多人影进进出出,可我一个都没看清。
我感到自己的小腹中,好像有一座山的力量在拉扯,扯着我的经脉往下坠去。
我疼得浑身出汗,甚至喊得没了气力,可那小孽种还是没有出来。
后来,昌平哥哥与张娘娘也来了,往我的头上,手上扎了好几针。
那使我想起,北行路上那个,为父皇生子而死的美人。
她的脸狰狞而扭曲,我现在的模样该是如她一般吧?
我会同她一样死去吗?与孩子同归于尽,结局或许也不算太差。
可若是,我以那么丑的姿态死了,却让这个根本不想生的孩子活着,岂非太不值?
不,无论如何,我不能死在他的前边。
这个念头或许有些可笑,可在紧要关头,却奇迹般地支撑我生下了那个孽种。
张娘娘擦了擦他丑陋的脑袋,把他包成粽子一样递给我,我只是扭过头,不愿意看他一眼。
后头的几日,张娘娘把他放到我的房里,可任凭他哭破了嗓子,我就是铁了心不喂她奶水。
不得已,茉雅奇只得找了个奶娘,只是临到门口,又被张娘娘挡了回去,只喂了些米汤,丢回我的房中。
我就那么站在他的小床边,盯着他看,想那皱起的眉头,果然与我说得一样丑。
那小爪子,与他在肚子里踢我时一模一样,看似无力,实则犟得很。
他的两片嘴唇上,包着一层浅浅的米渍。
我不由得抬手去擦,他便好像做了什么美梦一样,向上弯着,露出一个涟漪一样的笑。
那一瞬间,我的心口,好像被什么东西敲了敲,连带着手也弹了回去。
我告诉自己,他是三太子的儿子,是个孽种,我不能被他迷惑。
于是我又站起身,把两根手指,塞入他的脖颈之间:
“你本来就不应该出生,不要怪我。”
我轻轻地使力,那轻轻提起的嘴唇动了动,均匀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可他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脸上的红润一点点褪去,慢慢染上了青紫。
我扭过头,使自己不去看他,一遍遍念着:“不要怪我,不要怪我。”
可念了几遍,我的手,便再也使不上力气。我扶着他的木床,听着他哇哇大哭。
紧接着,张娘娘闯了进来,她重重地在我的脸上挥了一掌。
我栽倒在地上,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
张娘娘蹲到我的跟前,从未有过得生气:“你真就这么狠心,要杀了自己的儿子吗?”
我只用双手将自己的耳朵捂住,止不住摇头:“他是三太子的儿子!”
“他是从你的肚子里出来的,是你给他养分,让他落地的。”
“那是他逼我的,他逼我的!”
“张娘娘,我知道你信佛,可我求求你,你就当做看不见好不好?”
“你让我杀了他好不好?你就让我杀了他,杀了他!”
可张娘娘只是紧紧地按着我,不让我往前,我求告无果,连心也麻了,只绝望地盯着她看。
“张娘娘,你不让我杀了他,我也活不成了。”
她只是坐在我的身边叹气:“怀胎十月,你真就一次没有心软过吗?
他在你肚子里时,他踢你时,你没有觉得你与他是一体的吗?”
“当年,我、你母妃、南嘉三人一心想出宫,可阴差阳错,我与你母妃都嫁给了天家。
我本随性,嫁了就嫁了,可你母妃却是个犟脾气,怀你时,她也不止一次想杀了你。
可转念又想,孩子是无辜的,她不觉得你是上皇的孩子。
只觉得你是她的孩子,是上天赐给她,陪她度过漫漫孤独的礼物。”
“还有南嘉,虽然那些日子我不在,或许她知道自己有孕时,也曾想过放弃孩子,可最终她没有。
我感念她生下了昌平,让他来到我们身边,一次次护我们周全。
你的母妃也是,要是她狠心一点,这个世上就不会有你,没有你,我们或许早就死在北行的路上,葬身何处还未可知呢。”
“你的日子还长,打战的男人,说不定什么时候便回不来了。
往后的路,若是有个念想,便不会那么难捱。”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
张娘娘将孩子从木床里抱出,递到我的跟前。
“可怜我那孩儿,还未吃上我的奶便夭折了,我就是想喂也没有机会了,你要好好珍惜才是。”
小弟?我听闻张娘娘是生下了他,却从不知他已然夭折了。
“我怕你担忧,便没有告诉你。也许他去投了个更好的地方。又或者,这个孩子便是他重生后,来陪我们的。”
说罢,又将孩子放到我的手中,解开我的衣领。
哇哇哭的孩子嗡嗡两声,便贴过来。
与他相贴的一刻,我胸中好像有什么融化了。
那堵高高耸起的黑影,好像随着那小孩的咕哝一起消失了。
我感到一股温热浸润了我的心口,可我又觉得厌憎,厌憎自己的软弱与仁慈。
我本想把他当做利箭,当做对三太子的报复,可就在他的小手贴近我的一刻,我却反悔了。
我觉得自己的心被分成了两瓣,一面念着割舍与报复,一面却说着随遇而安,感念当下。
......
如此焦灼着,便过了两年。
随着小东西一点点长大,我摇摆的心也一点点变得柔软。
他长的一点都不像我,与三太子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每次看着他,我的心中总生出慌张,可他的性格又极其可爱,像嬛嬛。
爱玩、爱跑,喜欢眨巴眼听大人讲故事,也喜欢在我困时,偷偷颠跑到厨房,挖掘所有能吃的东西。
我给他取名为:安。是希望他能安康、安稳。
只是他偏偏与这两字沾不着边。
明明看得牢牢地,可三天两头就闹肚子,教他静心读书,他却总喜欢撺掇蒲里,带他东奔西跑。
后来我便想了主意,闲暇时,把蒲里也摁在院中,一人一桌读书。
蒲里本性沉稳,又喜好汉学,不过九岁便能通读郑书。
平日里还喜欢与我探讨一些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
安儿爱与他玩耍,押他们一起读书,倒也真安分了些。
闲散的两年,好像偷得了些许幸福,可我的心中也隐约地担忧。
三太子是有家书的,只是茉雅奇怕我又做出什么伤害安儿的事,便从未告知于我,只是或早或晚,他都是要回来的。
两年前的画面还历历在目,那些钻心的痛楚与怒吼还在耳边。
若是再次相见,我又该以什么样的面貌去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