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林则徐的第一顿杀威棒——十三行之末路(下)
比火灾对十三行威胁更大的东西,就是战争!我们后人只知道十三行亡于鸦片战争,其实,这只不过是行商们急流勇退、借机遁形了而已。比鸦片战争给十三行造成更大损失的,其实来源于越南海军的入侵!
1796 年,也就是乾隆皇帝退位给嘉庆皇帝的那一年,同时也是广东十三行总商蔡世文自杀的那一年,新任广东十三行总商潘有度发现,自己执掌的这个商业组织虽然曾经富甲天下,现在却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口。除去数不清的苛捐杂税、还不完的外国高利贷以外,还有更加致命的危机需要他去立即解决:广东十三行的主要贸易通道珠江口正被外国侵华舰队封锁!十三行眼看就要被饿死了!
在嘉庆元年悍然入侵中国领海、封锁珠江口的这支外国侵华舰队,并非来自遥远的欧洲列强,而是来自紧邻中国的亚洲国家。但是你想当然地以为这个国家肯定是日本,那你又错了。
如果在19 世纪上半叶,也就是第一次鸦片战争前后,组织清朝知识分子做一次调查“哪个国家是世界上海军最强大的国家?”多数答案不会是英国,也不会是其他西方列强,而是越南。或者更准确地讲,应该是“安南”,因为“越南”在当时是个新名词,多数中国人平常仍然惯用其旧名“安南”。对于19 世纪上半叶的清朝人而言,嘉庆年间安南侵华舰队在中国东南沿海制造的恐怖记忆,远远超过了第一次鸦片战争中的英军。
1792 年夏季,安南西山政权海军首次突袭中国东南沿海,收获颇丰,但他们刚刚返回安南,西山政权国王阮光平就病死了。阮光平的儿子阮光缵不仅继承了安南王位,也继承了父亲的海路侵华计划。
1794 年,安南海军大举入侵福建,封锁闽江口。
1796年,阮光缵听说乾隆皇帝退位给嘉庆皇帝,认为中国政局混乱,有机可乘,便调集战船76 艘,分为前、中、后三支,由12 名总兵统率,扑向广东沿海,封锁珠江口,洗劫往来商船。
由于中国海盗踊跃加入,安南侵华舰队后来达数百艘,总兵力达数万人。他们大多数不仅是中国人,而且是天地会成员,对“反清复明”念念不忘,也对商船上的珍宝十分感兴趣。1796年4 月10 日广东十三行总商蔡世文自杀,就和这次安南舰队封锁珠江口,导致广东十三行商业完全停业有直接关系。
阮光缵的安南海军主力战舰名叫“乌艚船”,原为郑芝龙、郑成功父子在明朝广式战船的基础上改进而成的东亚新型战舰,船体高大,设有望楼,每艘船可载百余人,载西洋新式火炮数十门,火力比较强,船体结实,经常能撞沉敌船,缺点是重心不稳,航速较慢。清朝海军主力战舰有“同安船”、“赶缯船”、“艍船”和“米艇”等几种,每艘船只能载几十人,载炮不过十门,船身高度较低,船体较为单薄。因此在海战中,安南乌艚船可以很轻易地用强火力和大吨位压制清军战船,在一年的时间内横扫广东、福建、浙江沿海各地,尽情烧杀抢掠,使广东十三行损失惨重。
好在继蔡世文出任广东十三行总商的潘有度非常幸运,因为他上任没多久,安南侵华舰队就因为国内情况有变主动撤离了中国沿海。
三年后,在得知太上皇乾隆驾崩,首席军机大臣和珅被赐死的消息之后,越南西山海军又一次加大了袭击中国沿海的力度。好在后来西山政权很快就被越南旧太子阮福映扑灭了,十三行的冬天才侥幸过去了!
可以说,十三行遭遇过最大的危机,就是越南西山政权海军的侵袭那段时光。
虽然十三行熬赢了火灾,躲过了越南西山政权海军的洗劫,并且冒出了伍秉鉴这个新的得力扛把子,但是还是因为曾经在白莲教起义中站错队而日渐走下坡路了。
到了林则徐到广州禁烟这个时期,伍秉鉴这些富可敌国的十三行的商人们,明面上看来风光无限,其实他们并没有因为拥有巨额财富而赢得相应的尊重和荣耀。不仅大小官员不时勒索他、挤兑他,就连平民百姓也会背地里骂他们是汉奸、卖国贼。
十三行被称为“天子南库”,来自广州的这些关税收入,其中有24%归皇室所有。十三行不仅要缴纳关税, 给皇帝进贡国外的各种新奇珍宝, 还要随时“ 主动拨款” 或“ 捐输”。
根据官方档案的统计, 在1 7 7 3 - 1 8 3 5 年间,十三行总共捐献了5 0 8 . 5 万两银子。《广州府志》称, “伍氏先后所助不下千万,捐输为海内之冠”
行商有钱却没有政治地位,虽然他们大多会在发家后捐个三四品的官,但这种买来的官大都是“虚衔” ,朝廷赐给他们的顶戴,多数时候只能关起门在家里自我欣赏一番。
言归正传,话说这些行商们接到林则徐的传召后,顿时如同炸开锅的蚂蚁,紧张得魂飞魄丧了。其实,这些行商们紧张,除了19世纪以后,一贯对官府的后怕之外,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商欠!
前些日子国人都在热议许家印和恒大负债近2万亿这件事。其实,负债这玩意儿,也许是广州的一大传统。这不,当时的十三行就跟现在的恒大一样,欠了一大屁股债。
当时的十三行,其实只有12家,分别是伍绍荣、伍元菘兄弟掌管的怡和行,卢文蔚掌管的广利行,潘绍光掌管的同孚行,潘文寿掌管的中和行,潘文海掌管的仁和行,梁承禧掌管的天宝行,谢有仁掌管的东兴行,吴天垣掌管的同顺行,易元昌掌管的孚泰行,容有光掌管的安昌行,马佐良掌管的顺泰行,严启昌掌管的兴泰行。其中,怡和行的伍绍荣和广利行的卢文蔚为总商,而伍绍荣、伍元菘兄弟虽然是台前操控怡和行的行主,但是由于伍绍荣兄弟年轻,不孚众望,怡和行实际上还是由他们的父亲伍秉鉴在幕后操控。
十三行有两位总商,另一位就是广利行的卢文蔚。卢文蔚家的广利行也曾经是和怡和行并驾齐驱的大行商,卢文蔚的父亲卢观恒与伍秉鉴共任总商。卢观恒去世之后,卢文蔚的哥哥卢文锦接过了广利行的担子,没想到,卢文锦不知道是不是接班的时候没看黄道吉日,竟然遭遇了一场大火,把广利行的生意给烧了大半,广利行从此江河日下,卢文锦惨淡经营,终归还是无力回天,最后连身体都拖垮了,只能甩锅给他弟弟卢文蔚。卢文蔚也是跟他哥哥一样,连门前雪都扫不干净,自家的生意都很难起死回生了。所以,虽然他头顶着一个总商的名号,但是万事都是由伍秉鉴父子说了算,他只是做个应声虫而已。
十二家商行当中,兴泰行处境最惨,欠了外商120多万银元的外债,天天被各国债主们催债,全体行商们都被他们拖累了。
本来嘛,兴泰行其实原本也是“阔过”的,严启昌的父亲艰苦奋斗一辈子,把一家小首饰店,打造成了广州城第一大金银首饰店。道光二年,严父去世的时候,留下了4万两银子,严启昌、严启祥兄弟子承父业,把金银首饰生意做得更上一层楼。1828年,原属十三行的丽泉行、西成行、同泰行和福隆行欠了洋人145万两白银,还欠了朝廷68万两税银,数额巨大。令当时的两广总督李鸿宾都坐不住了,向朝廷奏报,希望出面,明令规定行商不得向洋人借钱,以免行商被洋人利用,更防止双方里外勾结,做出不利于朝廷的事。道光一看,竟然行商还欠了洋人上百万巨款,这还了得?于是严命广东当局和海关当局,务必对商欠案一查到底,绝不姑息,要把商欠和税银无论如何都要交齐,而且全体行商一体连坐!李鸿宾立刻派兵封锁了丽泉行、西成行、同泰行和福隆行4家商行,把商行的所有房产、店铺、田产……一切现金和固定资产都洗劫一空。4家行商一夜之间变成了一贫如洗的罪人,一夜回到解放前,行商和家属全部被发配到新疆,男人充军,女人给披甲人为奴。而且,两广总督、广东巡抚、粤海关监督、广州知府和南海知县全部受到降职和罚俸的处分。
当时十三行一共11家商行,一下子倒闭了4家。只剩下7家,办事效率大为降低,应付不了对外贸易的重担。各国夷商联名给两广总督和粤海关监督投递禀帖,恳请增加行商。道光皇帝也觉得行商数量太少,容易形成一家独大的垄断局面。于是敕命两广总督和粤海关衙门遴选殷实商贾,增补行商数量。故而李鸿宾选择了兴泰行在内的6家比较殷实的商家,增补为新的行商。
改制公行后,依照行商管理条规,所有的行商必须买一定的官衔,一等行商必须买五品以上官衔,二等行商必须买七品以上顶戴。兴泰行虽然在金银首饰行业算得上骄骄子,但是其区区四万两身家,对于对外贸易来说,还是有点小孩子过家家的格局。所以,严家人不愿意做行商,又不敢违抗官府的命令,只得捐出了七成资本,叫弟弟严启祥做了行商。此后的兴泰行,就没有一天好日子过了。首先是严启祥在官府的逼迫下,被迫买了个七品顶戴,花了七八千两白银,向粤海关申请执照时,又被讹了一万多两。还没开张,毕生积蓄就缩水了一半!导致后来严家人只能一直赊账经营对外贸易。为了能够尽早赔上早期欠款,严家人不惜一直扩大贸易额,从而导致负债率也越来越高。本来就有百分之五六百的负债率,突然又横空遭遇了一场大火,兴泰行的所有家产差不多都被付之一炬了,可是拖欠的一百多万商款,那可是实打实的。夷商们见兴泰行到期不还钱,就一直逼债不止,兴泰行为了缓过一口气,只能答应多付18%的年利息。
更可怕的是,本来已经雪上加霜的兴泰行。又遇到了一件更加致命的“打鸡”。1834年,发生了前面提到的律卑劳事件,而为律卑劳做保的偏偏又是兴泰行。律卑劳事件之后,时任两广总督卢坤一怒之下抓捕了兴泰行的严启祥,杖一百还罚款3万银元,其他各级衙门又趁机层层剥削,严家人最后又多花了10万银元才把严启祥保释出来。为了筹款救人,严家人又一次砸锅卖铁,把本就剩余不多的剩余财产也变卖了,而捡回一条命的严启祥,出狱后已经病体缠身,奄奄一息。
倒霉的是,其他行商也受此事牵连,全体遭拘禁、毒打、讹诈。
经此一事,行商们人人自危,生怕第二天起来,就会被地方官府把脑袋也讹走了!
卢坤见严启祥不能理事了,就以总商的名义敕令严启昌接过了他哥哥的黑锅继续背上。
夷商们也借机要挟这些有商欠的行商。比如说因义士,因为兴泰行曾经借过他们小溪洋行20万银元的钱款,本来是约好年利率1.25%的,由于兴泰行经营不善,一直还不起,因义士就把一大批英国机织棉布运到广州,强要兴泰行全部接货,而且是高价售卖给严启昌的,并且重申要尽快偿还欠款,如不偿还,就要向粤海关和两广总督衙门催要。这些行商们,最怕的就是带着两张口的官府衙门,一听因义士的话,立刻就软了,只能高价接过因义士抛来的烫手山芋。因义士这还不算完,他还要得理不饶人,他要求严启昌要用中国七品以上官员才能乘坐的轿子送他回商馆,严启昌可不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好说歹说,才讨价还价,让因义士同意改乘肩與,就这样,因义士趾高气扬地挑战了大清政府明令规定外商不得乘椅坐轿的规定,乘坐着肩與,在广州城穿街过巷、招摇过市。这事自然逃不过两广总督衙门和粤海关衙门,两广总督衙门和粤海关衙门不敢拿洋人开刀,只能把气撒在行商身上,严启昌又一次做了冤大头,被罚了几千两银子。
1836年,卢坤因病去世,邓廷桢接任两广总督,邓总督甫一上任,23家洋商就递交禀帖到总督府,要求兴泰行等偿还商欠。还未了解内情的邓总督感到非常诧异,赶紧叫来卢文蔚和伍秉鉴这俩总商来问个明白。伍、卢二人不得不如实汇报,此时有商欠的还不止兴泰行一家,广利行有35万商欠,天宝行有92万商欠,3大行商一共连本带息商欠达285万两之巨。眼看行商们就要大难临头了。在此危急存亡之刻,伍秉鉴被迫拖着老弱病体亲自出马,请求总督府和粤海关把此事暂时瞒下来,不要上奏朝廷。邓廷桢和粤海关监督豫堃深知,此事若抖出去,倒霉的可不止行商,试想两年前的商欠,比现在还足足少了一半,那时候的整个广东官场都遭受了鱼池之殃,此时再把这285万两商欠之事抖露出来,怕是谁也扛不住,自己也要受牵连遭殃。于是,伍秉鉴提出一个缓兵之计,要求中外商人合伙成立一个商欠清偿委员会,挂账停息,以分期付款的形式,签合同分16年偿还。邓廷桢和豫堃也只能同意这一方案。由此,商欠之事一直被捂得严严实实的,直到林则徐突然间驾临广州禁烟,还指名道姓要见行商。行商们做贼心虚,怕有人没守紧口风,把商欠之事抖露出去。
所以,在邓廷桢和豫堃暗地里私自授意下,十三行行商们连夜紧急先召开了一次全体大会,要求大家统一意见,要所有人钳口不言,只字不提商欠之事。
之前,消息灵通的伍秉鉴早已得知林则徐要来广州的消息,他也知道林则徐为何而来,伍秉鉴父子心里很清楚,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一个很难缠的对手。早在林则徐还未到广州前,他们就开展了一系列的应对工作,他安排儿子伍绍荣警告那些外国商人,不要往刀尖上撞。
1839年1月底,伍绍荣专程去澳门拜会了英国驻华商务监督义律,提醒对方重视林则徐。义律便命所有英国鸦片船只驶离珠江口。2月,伍秉鉴劝说旗昌洋行不要再做鸦片生意。
但那些夹带鸦片的外商并不听从伍绍荣的“善意规劝”。他们多年来与中国鸦片贩子的密切合作、与广州地方官吏的“默契”,再加上他们对中国官场的了解,认为不会有问题的,他们认为林则徐这个钦差大臣不过也是跟从前那些查禁鸦片的大员一样,只要银子塞得够,都能一切遇难呈祥的。令这些洋商们没有料到的是,林则徐禁烟的态度十分坚决。
3月18日,林则徐祭出了抵达广州之后的第一顿杀威棒!做了十三行这个世界上曾经最富裕的群体的掘墓人。他先把以伍浩官(也就是伍绍荣的官名)为首的十三行行商全都召来,指责他们不该勾结外商欺骗政府,说:朝廷开广东口岸实行华夷互市,已历三百余年,之所以设立行商,原为杜绝民夷私通而防禁物起见。夷船进口,皆经行商具结担保其并无携带鸦片,方准令开舱进口,从未毫无来由地驳回过一船。目下,鸦片如此充斥,毒流天下,你等行商居然还具结担保其并无携带鸦片,岂非梦呓?若说不是与鸦片走私商暗立股分,谁能相信?
接着,又怒斥行商鲜义寡耻,说:从前夷人来馆,先穿大服,佩刀剑,拜候各商,而行商多有辞而不见,候其再来,而后答之。近年竟然有行商下澳门远迎夷商,甚至有行商竟然送肩舆给洋人大班乘坐,种种悖谬,廉耻何存?本大臣实为尔等羞之!
除了痛斥行商置礼义廉耻不顾而丢尽了中国人的脸面之外,林则徐又骂行商只知追逐利益、数典忘祖,说:尔等只知致富来自通商,遂尔巴结夷人为利薮,岂知夷人之利,皆天朝所予,倘一旦上干圣怒,绝市闭关,彼各国皆无辎铢之利可图,而何有于尔等乎?乃不知朝廷豢养深恩,而引汉奸为心腹,内地衙门,一动一静,夷人无不先知,若向你们问及夷情,则转为多方掩饰,不肯吐实。
这一番连环攻击,直炸得行商们眼冒金星,正当大家肝胆俱裂,咬牙撑着挨骂时,林则徐不紧不慢,说出了自己的目的:“本大臣奉命来粤,首办汉奸,你等行商当中未必就没有汉奸。合亟谕查。谕到,你等行商须立即逐一据实供明,以凭按律核办。”
也就是说,从今以后,听我林则徐的话,那还有的谈,敢阳奉阴违,就以汉奸论处!
连骂带吓完了,又布置任务。林则徐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谕各国夷人呈交烟土稿》和《谕洋商责令外商呈缴烟土稿》两份谕帖,说,此谕即交行商赉赴夷馆,传谕夷人将趸船所贮数万箱鸦片悉数缴官,并责令其签名出具汉字夷字合同甘结,声明嗣后永不敢带鸦片,如再夹带,查出,人即正法,货尽入官。
而且林则徐还特别补充,给洋商们下达通知,不但要讲政策,还得讲态度,必须要慷慨激昂,要是办不好这事,谁办不好就抄谁家。最后还补充说明一句:“毋谓言之不早也。”
林则徐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行商们连吓带气,几乎都要摊倒了。心里不住口的喊冤的,当属伍绍荣。
这位仁兄前面也出场过,看似很风光,其实早一肚子苦水,甚至连林则徐来广州前,他就多次申请退休,甚至一本正经表决心,只要放自己退休,自己百分之八十财产都捐给政府,却还是退不得。
因为这几年,清政府财政危机越发严重,行商们的负担也越发重,朝廷一没钱,就打他们主意,拿着行商当提款机般要钱。朝廷狮子大开口,行商们满肚子怨,伍绍荣本人,也是满肚子夹板气。
除了“捐输”给清政府的五百零八万两白银,其他被官员各种名目勒索走的钱,更是这个数字的好多倍。
而自从律劳卑闹事后,行商们的日子更是一天不如一天,遇到纠纷就俩头跑。所以十三行中同文行行商潘正亨就曾无限感慨地说:“宁为一只狗,不为行商首。”
放在伍绍荣身上,更是觉得冤得慌,虽然在各类爱国主义电视剧里,伍绍荣这帮人,都被塑造成鸦片贩子们的帮凶,典型表演艺术家赵丹主演的经典电影《林则徐》里,更是里外勾搭上蹿下跳,洋商面前卑躬屈膝,干尽了吃里扒外的坏事。
其实,对于这些批判,伍绍荣确实很冤;但是林则徐拿十三行开刀,十三行不冤。
说伍绍荣很冤,是因为1837年,广州海关当局查获了梁亚奇和郑永屏走私鸦片案,兵弁们在郑永屏家查出了他与东昌行行主罗福泰的通信,证明罗福泰与鸦片走私案有牵连。邓廷桢接到汇报后,立马查封了东昌行,抓捕了罗福泰,把东昌行所有财产抄没入官,所以,林则徐传唤的时候,十三行时机已经只剩12家了。经此一事之后,行商们谁都对鸦片唯恐避之不及!谁也不敢沾染半点。
其次,各级贪官污吏也以查禁行商为荣,他们把查获之鸦片,一半上缴以求升迁,另一半则拿去走私进入私囊。所以,十三行对此也格外警醒。
再者说,这时候的十三行行商们,连各国那么多大宗的正经生意都经营不过来,也没谁会去贪图一时间的蝇头暴利。
而且,此时洋人的鸦片几乎都停靠在外洋海面上的。英美等国鸦片走私商对《大清律》和《查禁鸦片章程》等法律非常熟悉,而且还有专门的律师。对于中国没有领海概念这个法律漏洞他们也非常熟悉,他们把鸦片趸船停靠在外洋公海上,可以说,按照《大清律》等大清法律规定,外国商人无一不是无罪的,因为他们压根没向中国国土上运进1克鸦片。都是由全国的疍户以及为非作歹的中国走私商到公海上来贩运鸦片到中国大陆的。所谓的疍户,就是当时大清沿海的渔民的别称。因为当初明太祖朱元璋把疍户列入贱籍,不准上岸居住,不许读书写字,不许与岸上居民通婚,使他们沦为社会边缘人物。后来,郑成功余部也加入了这一行列,清又承明制,使这些疍户经过几百年生息繁衍,聚散离合,已经发展到了几百万之巨。他们分散在大明几万里海疆和沿海岛屿上,既捕捞海产品,也跟东西洋做生意,当然也走私打劫,成为名副其实的海上黑社会。而且还分成了各样色的帮派,什么红旗帮、蓝旗帮、黑旗帮等等。每帮都有自己的帮主,帮主下设堂号、分舵,堂号、分舵下设元帅、军师、洪棍、老幺等,形成了严密的组织。他们虽然没实力去颠覆朝廷政权,但是却足以扰乱海疆。抢劫越货、受雇杀人、贩运鸦片统统都干。而且,他们不仅抢劫中国民船,连暹罗、马尼拉、越南、马六甲的朝贡船也不放过,甚至攻击英美等国的商船,就像成龙主演的《A计划》里的罗三炮一样。前面提到的越南西山政权海军,其实很大一部分就是招募的这些疍户,重新转业的这些疍户,与大清水师、英美护航海军形成了三足鼎立的态势。
外国走私商有时候还与韩肇庆为代表的大清水师合作。致使朝廷的禁令成为空文,鸦片走私已经成为了大清朝廷自己掩耳盗铃的公开生意。大清水师、疍户、走私商、英美等国护航军舰犬牙交错,彼此既互相提防又互相合作,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否则就立刻会爆发一场枪战!
所以,十三行在这种无兵无枪的情况下,哪里有能力去管得了“公海”上鸦片走私的事儿?而且自身又不走私鸦片,林则徐还抓捕无辜的总商伍绍荣,伍绍荣的确是很冤的。
不过,十三行是不冤的,仅仅是因为嘉庆年间的白莲教起义跟朝廷阴奉阳违一事,他们就罪有应得。
在真实历史上,实事求是说,十三行从此逐渐走向末路了,其实并不算冤,因为好多做鸦片生意的大奸商、大走私贩子,都是伍秉鉴和怡和行担保的,这些大奸商、大走私贩子每次来中国都夹带私货,比如英国最大的鸦片贩子颠地(L.Dent),就是怡和行的VIP;美国最大的鸦片贩子约翰.福布斯,更是伍秉鉴的干儿子;伍秉鉴及怡和行,一贯对这些大奸商、大走私贩子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十三行这帮人虽说不直接参与鸦片贸易,可多年的鸦片生意里,他们基本上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也以此做要挟,让这些洋商在其他生意上让步,从而获取非法利益。
但林则徐来了,作为林则徐老乡的他们,好日子也到头了:林则徐直接给这些老乡行商们扣上了“串通奸夷,私心外向”的大帽子,这可真像个原子弹当空压下来,伍绍荣真撑不住了,立刻表示愿意捐家产,谁知碰上视钱财如粪土的林则徐,这个传统喂官绝招也不好使,只得了林则徐冷冰冰一句:“本大臣不要钱,要你的脑袋。”
这下没招了,被逼上绝路的伍绍荣,只能哭丧着脸答应向外商宣布林则徐要求各国外商呈缴烟土的2份谕令。
清朝自开国以来,给洋商们下了很多次命令,但要论语气之严厉强硬,林则徐的《谕各国夷人呈缴烟土稿》和《谕洋商责令外商呈缴烟土稿》这两份谕帖,当属第一。
这个谕令里,林则徐先是深情回顾了中英两国友好贸易的历史:“你等夷船到广州通商,获利甚厚,是以从前来广之船,每年不过数十艘,近年却增至一百数十只之多,而且,带来的货物无不倾销一空,从中国置办的货物无不堆积满舱。”
刚论完感情,接着就严厉斥责:“如此恩情,深如大海!你们应当识得感恩,更应当知道畏法,利己不可害人。你们怎么可以将你们国家不肯吸食的鸦片烟带到中国骗人财、害人命呢!”
斥责完了,接着就拼命敲打:“现在大皇帝闻而震怒,决意禁绝鸦片,所有内地百姓贩鸦片、开烟馆的立即正法,吸食者也以死罪论,你们来到天朝地方,就应该与内地百姓同遵法度。”也就是你们卖鸦片这些事,我要真较真,死多少次都不够。
敲打完了,再给个活路,只要能乖乖就范,那就好商量:“本大臣可会同督部堂抚部院禀恳大皇帝格外施恩,不只宽免前愆,还会酌情予赏犒,以奖其悔惧之心。此后照日常贸易,既不失为良夷,通过做正经生意获利致富,风光体面。”
其中,如下几句更是标准的林则徐风格:“嗣后来船,永不敢夹带鸦片,如有带来,一经查出,货尽没官,人即正法”。
最后,林则徐也不忘了警告一下,和大清作对是啥后果:“限三日内回禀,一面取具切实甘结,听候会同督部堂抚部院示期收缴,毋得观望诿延,后悔无及!特谕。”
整篇文告,软硬兼施,有理有据,论据充分,气场强大,如惊涛波浪般,攻击源源不断。仅以文采论,远远甩开之前的卢坤之流几条街。所谓大清第一能臣的本事,真个不是盖的。
这篇强硬文字砸过来后,整个商馆的英商们,也得倒吸一口冷气!
刚听完这命令的时候,好些英国人竟还没当回事,竟以为这位钦差不过是做做样子,拿笔钱买通了就好。更有机灵者立刻报价:三十万两白银够不?
伍绍荣真个快崩溃了,火苗子都烧到眼前了,这群傻洋鬼子还想着用油泼。当场硬生生拒绝,一本正经批了一顿:趁早死了这份心。
这次的伍绍荣,不但语气坚决,脾气还特大,说话十分着急,确实如林则徐教育的那样,相当慷慨激昂。其实也是被这群洋人气的。
眼看伍绍荣说得如此严重,好些人更心虚了,更有人弱弱的问:“如果咱们把鸦片缴交了,中国政府大概会给多少补偿?”
对这个问题,伍绍荣更是心里哇凉,大清从来都是收钱,啥时见过自个往外掏腰包的,补偿?太傻太天真。
但为了把事办好,还是该给这帮英国人一点希望,于是伍绍荣考虑下,还是模棱俩可回答:也许会补偿现今很低的价格的一部分。”
但作为一位久经商场的老江湖,伍绍荣果然名不虚传,就这么一趟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他到底还是想出个办法。他向罗素洋行经理记连(J.C.Green)许诺,如果所有的鸦片贩子都答应上缴一小部分鸦片烟,自己愿付十万零五千元加购一百五十箱上缴。
伍绍荣看来,破个财消个灾,只要洋人交点鸦片,林则徐满意了,这事也就翻过去了。
谁知出乎意料,这群鸦片贩子,各个都视财如命,而且出于对清朝官员素质的严重怀疑,根本不相信林则徐会有这么高觉悟。所以就算伍绍荣咬牙砸钱,这帮人却依然不肯交出鸦片,扯皮半天,伍绍荣无功而返。
伍绍荣走人了,英国鸦片贩子们,却也不过是私下议论一番。虽说也有人忧心忡忡,更多人却不以为然。大清多次禁烟,雷声大雨点小的场面太多了,想让英国人这次提高警惕,难度有点大。
但第二天(3月19日),林则徐就再用一个谕令告诉英国人,这次,来真的!
谕令的内容,简直叫英国人听了抓狂: “当钦差大臣驻粤期间,在彻查夷商与内地民人的结果尚未确定前,禁止一切夷众前往澳门。合行谕令兹行商等,谕到即行转饬各夷商等周知并一体遵照,目前不得申请离粤赴澳。”
而且不但这样说,也是这样做,谕令发出,就有军队前来封锁了商馆。
这下英商们急眼了,想走走不成,动也动不了,人还给关起来,再值钱的鸦片,也都砸在手里了。
惊慌失措的鸦片贩子们这才明白:摊上大事了!
于是大家紧急开会讨论,还有人不住口的埋怨,说早知道这么回事,昨天还不如听伍绍荣的,好歹还能捞一票。
但其中也有死硬分子,比如最大的鸦片贩子颠地。
在此,有必要介绍一下这几位位当时最大的对华鸦片走私商:
查顿-马地臣商行的头号大股东威廉.查顿早年在英国爱丁堡医学院就读,毕业后进入英国东印度公司工作,做了了一名船医。因为东印度公司规定公司属下每个职员都可以携带一定数量的鸦片去散卖,权当做发给职员们的福利,许多船员看不上这丁点儿微末“福利”,商业头脑超强的查顿就把很多“同事”的“福利”给免费包揽了过来,收拢大家的鸦片份额,然后把集中起来的鸦片携带到中国走私,很快就发了一笔小财,拿到了第一桶金。拿到了第一桶金的查顿很快就弃医经商,并结识了詹姆斯.马地臣,二人经过多年合作打拼,使得合作创建的查顿-马地臣商行形成了拥有19条快速帆船和2000多雇员的大集团。他们满载茶叶、鸦片、丝绸、瓷器、棉花和香料等各种商品,往来于大西洋、印度洋和太平洋各海域,业务遍及所有的大英帝国领地,而且还创办了《广州报》这份专门介绍中国以及印度等全球各地的商业信息和国际新闻的报纸。可以说,查顿就是第一代鸦片大王(沙逊家族只是第二代鸦片大王),已经靠走私鸦片发展成为了集贸易、航运、金融、新闻等多头发展的商业帝国。不过,很不凑巧,早在林则徐抵达广州之前15天,查顿就已经回英国去竞选国会议员了,而且还被他一举选上了,后来提议对中国动武的提案,就是查顿提的!
詹姆斯.马地臣跟威廉.查顿一样,整个人生充满了商业传奇色彩。他比查顿小十几岁,从小家境富裕,父亲就是个从男爵,因为他不是长子,没有爵位继承权。他在爱丁堡大学毕业以后,就去了印度,在印度人伊里萨里创办的商行里找了份工作。在商行里,马地臣兢兢业业的,从不因为自己是宗主国的人就看扁伊里萨里,还尽可能地帮主伊里萨里协调与殖民政府的关系,赢得了伊里萨里的充分信任。伊里萨里没有子嗣,临终前把所有的财产都给了马地臣。凭空捡到第一桶金的马地臣因为与查顿都是来自苏格兰阿什伯顿市的老乡,而且都有想发大财的“远大志向”,并且都是工作狂,都勇于冒险,所以二人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于是一拍即合,合作创办了查顿-马地臣商行。搞笑的是,二人还像《鹿鼎记》里的胖头陀和瘦头陀一样,连长相都是互补的,查顿高瘦,马地臣矮胖;查顿精于演讲、谋划,马地臣擅长组织、协调;查顿长于运筹帷幄之中,马地臣精于决胜千里之外。二人可以说是一对难得的黄金搭档。所以,二人能够打造出一个恐怖的商业帝国。
兰开斯特.颠地的人生也一样充满了传奇,他叔叔托马斯.颠地在中国创办了颠地商行,还给商行起了个非常吉利的中国名字:宝顺行。成年后的兰开斯特.颠地应他叔叔的邀请来到广州,没过几年,他叔叔因病回国养老去了,兰开斯特.颠地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宝顺洋行的新一代掌舵人。当时宝顺商行拥有11条商船,仅次于查顿-马地臣商行。
马地臣和颠地这俩鸦片行业里的龙头老大,这时高声反对:清朝的禁烟,啥大风大浪我没见过?就拖下去,看他能怎么样!?
他一强硬,好些人也跟着胆子肥了,于是开了个全员大会,经过一顿吵吵嚷嚷后投票表决,最后以25票赞成,14票反对1票弃权(美国商人查理.京弃权)的绝对优势,通过了颠地的建议。
于是散会后,这帮鸦片贩子临时拼组的“委员会”,正式回复十三行行商,先说顿漂亮话:“我们保证不再搞鸦片贸易。”
漂亮话说完了,还许个漂亮愿:不但书面立字据,保证不搀和鸦片的事,而且还会给林则徐一笔钱,林大人要多少钱,尽管开价。
面子给到了,好处也许了,以颠地等人的盘算,林则徐也该差不多就得了。
没想到就在当天,他们就从伍绍荣处,得到了林则徐更狠的回复:“除非将现存的鸦片呈缴,否则事情是不可能完结的。假使这个要求不从速做到,明天即行审讯行商,先拿两个来正法。”
一听这次钦差大臣大老远来广州,不是来要钱的,要的就是鸦片,要不着鸦片,就要大伙儿的命。
听到林则徐这回复,所有外商都慌了神,当天晚上十点,赶紧把伍绍荣等一干行商请来商量,而伍绍荣接下来说的话,才真叫他们哆嗦了。
伍绍荣告诉这群鸦片贩子们,林则徐说了,你们要不交鸦片,明天上午十点他就要到公所,要抓有两名鸦片贩子来开刀,叫大家看他如何下手。
如果说先前几次交锋,洋商们还心存侥幸的话,那经过这几个回合,他们已经开始相信,这位林则徐是说到做到的。于是有商人咬牙切齿问:他要我们交多少箱鸦片?
伍绍荣估算一下回答说:大概一千箱吧。
为啥说这个数,回顾一下大清历次禁烟就知道,每次风头紧的时候,洋商们都要交些鸦片来应付,但以往最多上百箱,这下一口气上千箱,着实是狠出了一口老血。
而且伍绍荣还特意叮嘱一句:千万别以为,交了一千箱就解决问题,但至少能叫林则徐高兴,后面才有余地!
这也就是说:放血交鸦片,未必管事,但不交,就立刻不管事!
如此不靠谱的回答,鸦片贩子们也只能忍着疼认了,管他亏本不亏本,保命要紧,会议一结束,就立刻忙着凑鸦片,家家都要割肉,总算凑了1037箱,算是超额完成任务。
美国商人查理.京(就是之前投弃权票的那位)的悲愤自言自语:“血一旦流了,就像泼在地上的水,那是收不回来的。”
3月21日,林则徐拿到了他此次禁烟的第一个大成果:1037箱鸦片。
而就在林则徐收获胜利果实前,老谋深算的两广总督邓廷桢,也早给伍绍荣等行商打好了招呼:做好心理准备哈,林则徐对这成果不会满意。
那么,面对林则徐的杀威棒,洋人和十三行又是如何接招的呢?请看下集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