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个小村子吗?”
“我小时候,家家户户都很穷,想要活着,就必须去与天争、与地抢。
即使是最寒冷的冬天,也要出去打猎、打渔。一场风雪,一只猛兽,都有可能会令人丧命。
只有最勇敢、最聪明的猎手才能存活下来。打猎是这样,战场也是这样。
每次回到这里,我都会提醒自己:永远不要懈怠、永远要成为最强的那一个。
只有这样,才能夺到最丰厚的奖赏。”
按照往常,我定然看不惯他志气满满的模样。
可经过这几日,我忽而意识到,或许上天,一次次地站在他们这边,是有因由的。
或许,它并不如我想象的一般,偏颇任性。反而单纯固执,只愿意将那些美好留给最强的一方。
他们是这片苦寒之地的幸存者,能活下来的,都是最优秀的猎手,他们野心勃勃,毫无畏惧。
而大郑呢?
我们生在广袤的沃野之中,包裹在甜蜜的花瓣之内。
为君者耽于享乐,兵将们远离战场多年。
两相交战,蛮力既不可胜,智斗又被号令者所阻,如何能有胜算?
还有我们这些女眷,体格稍弱者,生性懦弱的,大多都已殒没在北行的途中,活下来的更是寥寥无几。
这是不是意味着,上天在给予我们试炼,想让我们脱胎换骨,变得如铁一般顽强呢?
可这种种磨难,也未免过严苛了些。而最终的奖赏,又是否是我们真心期盼的呢?
我正沉思,三太子便从我的手中夺过酒。
“这些年我抢过很多猎物,但我最满意的,不是贺氏,而是康邑。”
“当年,郑国派使者来渤海,商议共同灭贺氏,二哥曾带着我前去康邑刺探,那里的繁华与富庶,吸引了我们所有人。
但那时,我们还未妄想能够得到它,直到与贺氏一战,郑国的军队拖拖拉拉,不堪一击,我们才有了攻郑的底气。”
“起初,我们也只是想要威逼利诱,夺取更多金银,可没想到你的皇兄,竟然会找个道士,打开城门,自寻死路。
拿下康邑为我带来了荣誉,也把你送到了我的手里。
若是你没有躲起来,或许你已经被粘末罕与二哥占了,是长生天让我寻到你。”
“我知道这么多年,你一直未放下这件事。你想要改命,却总因失败而气恼。“
”你若是不那么抗拒,便会发现这一切没有那么糟。”
“郑国的女人,都被男人关在屋子里,说话、走路都病怏怏的。在这里,你可以随意跑动,你可以做你自己喜欢的事。“
”甚至,你要是喜欢朝政,我也可以让你来帮我。只要你愿意留下,把这里当成你真正的家。”
我没想到三太子会说出这一番话,换作是从前,我定会严词反驳。
可这一次,他说动了我。
从记事起,教规矩的嬷嬷便告诉我们要克修工容,德行并茂。
即便是张娘娘,也总要春娘,教我熟读《女诫》、《烈女传》、《女论语》,将我摁在院中学习女红。
在郑国,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认为终此一生,女人最大的功绩不过是为人养育儿女,装点后院。
我素来是康邑女眷里的异类,不仅与五哥偷学骑马、射箭,如今还杀过人。
若真的回到大郑,五哥虽能护我,却也不能为我,除去那举世的枷锁。
而在这里,此时此刻,我几乎可以拥有,除了逃走之外的一切自由。
我不必再冒险,可以和安儿永远在一起。
可那一瞬间的松动过后,我与三太子,与这片土地之间,仍是无法跨越的沟壑。
我无法忘了,那些死难在这片土地上的郑人。
也无法忘记,自己带辛姐姐和张娘娘回家的承诺。
我知道,自己在三太子的心中,已经拥有了不一样的分量。
可这一切,不过仰仗于我出卖的美色。
一份滋生于占有的欢喜,能持续多久?
当他厌倦了我,收回对我的庇护,一个被抛弃的敌国女人,又会面临什么?
我不知道,连三太子也不知道。
我咽了口酒,觉得脑中酸胀更甚,举着手敲了几次,也没能驱散烦忧。
便闭着眼,想躺一会儿。
三太子见我横栽下去,忙将我接着,扶到他的背上。
“你醉了,我背你回去。”
我浑身虚软,无法挣扎。
只贴伏在他的背上,沉沉地,将脸埋入他的颈窝。
皎洁的月光,洒在清冷的雪面,好像把整条小路都铺上了银毯。
急穿的风,歇停了,后头的吵嚷声,也渐渐远了。
我把脸贴近他,忽然想,就这么一辈子走下去。
他停了停,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睫翼:“累的话,就闭上眼睡一会儿。”
我便彻底闭上眼,瘫软在他的背上。
迷迷糊糊间,他仿佛是将我放下,又帮我解了衣服。
我翻了个身,埋入被中,便再无印象。
只记得,我仿佛是做了个梦,梦见合议成功,我带着安儿回到郢城。
可三太子不放我走,他追了过来,拉扯间,五哥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后,提着剑便砍断了他的脖子。
我被喷洒出的血堵住,惊得大喊,“不要!”。
一睁眼,才发现,自己正睡在元妃娘娘的小木屋中,手中还环抱着安儿。
安儿也不知何时回来的,此刻正睡得四仰八叉,一只腿横在我的腰上,一只手则横在三太子的脸上。
我将他的手脚摆放好,又重新替他盖好被子。
透过帘布的缝隙,依稀见得,天是亮了,便揉了揉脖颈准备起身。
手摁到肩时,才发现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抵着,拉开领子一看,竟发现是那条北珠链子。
我记得当年是将这链子,给了那东胡人牙子,可后来他被三太子杀了,而我们也被抓了回来。
当时只一心求死,而后又陷入两难。再后来便忙着照顾安儿,甚至都要忘了有这么回事,没想三太子竟还收着。
昨夜我他替我解衣,想来就是在带这珠链。
当年以为是寻常赏赐,也未多想。
如今,他显然是要哄我留下,不免觉得沉甸甸。
再低下头,看他与安儿一模一样的睡颜,心中又起了说不清的慌乱。
从前,我会因为,安儿与他走得近而惧怕,可不知从何时开始,我竟接受了,称他为安儿的父亲。
更不知,从何时开始,当初的抵抗与不安,已经被嘴角,不自觉浮现的笑意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