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英雄救美
晚上起了风,气温骤地降了下来。地铁里乘客寥寥,车轮哐当哐当演奏着重金属。这样的天气,扬朵宁愿窝在家里看碟片。拗不过江萐,陪她出来散心。她们并排坐着,扬朵侧过脸看江萐,她在看车窗。车窗玻璃反射她的头像,她在欣赏自己。她俏丽的轮廓,在半暗的玻璃背景下,显得高傲神秘。扬朵想,她摆脱了前夫,又回到快乐自由的单身女人状态,和自己成了一伙的。单身女人,总有各类不同原因和喜好而单身。
江萐在扬朵的办公室里,告诉了扬朵,她离婚前后的故事。
原本说好,前夫帮助她取得合法居留,成功后江萐付钱。但前夫坚持要同 居,不要钱,要享受她的身体。因为是同学,虽然江萐并不爱他,但也不讨厌他。僵持之下,江萐还是默许了。不料他假装了一段时间的文雅之后,真面目暴露。他就是个虐 待狂,性 虐 待狂。他认为自己辛苦追求她,对她渴念这么多年,如今要得到最大化的满足。每晚做 爱前,他必定用铁链子绑住江萐手脚,以得到最狂野的快乐。这也是很多婚姻里的事实,即:男人女人对于性 爱的不对等要求和感受,也是婚姻里的暗礁。如此怪癖,夜夜丧心病狂。江萐又惊又累,熬不过折磨,坚决拒绝,睡到另一间卧室去,锁上门。前夫恼怒,威胁说,要去移民局撤销为她的申请。江萐担忧,找到律师所,告知状况,问询解决办法。律师说可以申诉性虐 待,但是要拿到至少两项证据--实况照片或录像和报案记录。聪明如她的小脑袋,想出了主意。某一天,她在被铁链子绑住前,用厨房切菜刀在手腕脚踝处轻微割裂几下,故意在铁链子上摩擦,以致流血。问前夫够不够刺激,要不要拍视频玩。前夫不知是诡计,见血极度兴奋,拍视频。他拍视频时,江萐让他举鞭子抽她身,还故意惨叫疼痛,作为视频配音。这更加刺激他的神经,令他难抑那魔鬼般的欲 望。 江萐一看时机已到,说他要不要也试一试?狂热中的男人,不知是计,愿听从江萐摆布。江萐让男人打开自己身上的铁链子,换男人躺床绑上铁链子,使他不得动弹。他正在兴头上,嗷嗷叫喊。她抓住机会报了警。警察赶到,捉拿其归案。现场加流血视频,证据确凿,前夫被罚判不得住在家里,不得靠近江萐,至少在100米的距离之内。有了性虐 待案情,和警局记录,律师说还不够,申请表格必须要前夫去律所亲笔签字。他一口拒绝。江萐要律师转告,假如他不签,即刻上网曝光他的丑事。他父亲是参议员,不敢惹到父亲愤怒的。无奈顺服去律所签了字。三个月后,移民局批准申请,江萐从此可以合法居留。
地铁哐当哐当在地底下行驶了100年不变,地面上的人和事早已经历了沧桑100年。
江萐转过头,遇到扬朵的视线,说你在偷看我呀。江萐脸上的粉底霜是麦色,眉毛用了淡咖啡色,描了黑眼线,下眼线不涂满,三分之一留白。口红是原色亮彩。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涂了金棕色眼影,长长的睫毛忽闪又忽闪,似动画片女主。扬朵说我喜欢看你呀。
地铁出了地面,到了一个中转站。站台外有几个人在寒风中瑟缩。报站的男中音响起,地铁门一开,几个人迅速奔进车厢内。地铁再次隆隆启动。江萐琢磨扬朵的脸数十秒,又捉住她的右手看了数十秒,说:扬朵,我第六感来通知,今晚你将邂逅你的男主,我打赌。
扬朵撇撇嘴:好莱坞剧情女巫。
江萐闪闪睫毛:扬朵,我知道,你是淡泊逍遥之人。你最高理想是成为当代碧霞元君,最低准则是和这个世界保持十步距离,冷眼远看被烟熏火燎的俗人。
扬朵左眉一动:知我者江萐也。人虽活在世俗中,精神却不能被世俗淹没。
冷风从车厢各处缝隙望里灌进来,江萐缩了缩脖子,收紧羊绒大衣。
--扬朵,我却是不如你,不能免俗。强锵老婆死了。我想去找他复合。扬朵耸肩:天真的女人。男人会原谅你吗?
--我对他是付出了真感情的。以后再对别的男人,可能就难了。
江萐想要对扬朵解释,当初是迫不得已,双方协定作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的,并不是因为感情破裂或是背叛。一时不知如何说起,轻轻叹口气。她和强锵通过电话,他们诉说了彼此的遭遇。然而,当她提出要和他见面,遭到他的拒绝。他们各自的婚姻不都是交易吗?难道他在乎的是她的身体给过另一个男人?但,她没有给出过她的心,她的灵魂呀。
地铁到了42街,她俩下车。这是个重要转车的站台,日夜人潮汹涌。人们步履匆匆,也总还是有人停下做一会儿看客。因为这里好戏连台。有弹吉他拉提琴吹口琴的,还有一个平地大舞台。这个舞台上有一个男人,他抱着娇小舞伴,在明丽激荡的舞曲中跳拉丁舞,他浑身扭动,舞伴也浑身扭动,当然是他的带动作用。那是个塑料女娃娃。硅胶的女娃沉,他肯定抱不动。偶尔有人往地面上一顶墨西哥草帽里扔钱。那舞曲追着行人脚步,让人心怀跳荡。地铁里的燥闷窒息亦被冲淡。没有人会去想,此人每天收益能维持生活吗?每天在缺少氧气的地铁跳舞,他的脑心肺肝会受到多大伤害?
Party现场,入口处天花板挑高,进里面有两层空间,一层是舞池,边缘围着一圈走道和卡座,另一边是吧台。二层是包间,每一个隔间有桌子椅子,供那些看对了眼的一对对饮酒密谈。江萐扬朵将外套交给服务生,往里走。音乐在缭绕,撞击男人女人的心:Looking for some hot stuff baby this evening,I want some hot stuff baby tonight.....热辣辣男人的目光,情切切女人的娇媚。
Hot stuff tonight! 江萐身上套一件黑色低胸针织紧身小衣,短至腰部,胸脯大咧咧往前突起,自由奔放。长发垂下,随步子摆动。一条黑皮短裤紧紧扣住圆圆的臀部,膝关节下面被皮靴子包住。浑身透出一股子挑 逗嘻皮。扬朵没有化妆,穿了御寒的半高领蓝毛衣,灰色羊绒小摆裙,配着长筒靴。原生直发,素净面容。
她们到柜台点了各自喜欢的饮料,扬朵后背倚在柜面,看人群听音乐。江萐一只脚踏住柜面下的铜栏杆,握着三角小酒杯合着音乐摇晃着身子。Gotta have some hot stuff,gotta have some loving tonight.Looking for a lover who needs another...一个俊男上前来搭讪绿萐:你好,小姐。两副笑脸叮咚碰杯。俊男说: Miss,如果我邀请你出去玩,你喜欢玩什么? 绿萐歪脑袋想了5秒:去大熊山找野熊玩捉迷藏。俊男嘿嘿一笑:正合我心意。要不要带个帐篷去露营?江萐挤个鬼脸:晚上我会扮黑熊到你帐篷里去吓唬你。俊男做了个害怕的表情。生化反应炸出火花,两团火焰飘进舞池蹦去。
这地方又激昂又颓废。音乐,酒,异性的诱 惑力,冲淡各人心里的生存苦情。酒醇香,音乐很狂,异性扰情怀,身心放开松绑。人生颓唐如影相随。你的人生终究还是你自己的事情。扬朵慢饮马提尼,在吧台边观赏各色人等。绿萐是美国男人所称道的,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女子。知道自己要什么这一点很重要,和知道自己不要什么一样重要。前者是绿萐,后者是扬朵。
夜戏开场,舞池密密麻麻,挤满了男男女 女,在节奏强烈的音乐中蹦迪斯科。那边有个光头,穿着一身白色时尚套装的男人。他身材细瘦脊梁笔挺,在舞池中央旁若无人地转着他的独舞。他不伸手弯腰邀请女人。一个人气宇轩昂地跳,目中无人地跳。这世界有什么是必须要遵循的法则?比如男人一定要邀请女人共舞?这法则被他打破。
那边转过来一对舞伴,两具人体紧紧相贴,似乎要透过肌肤融化到彼此的身子里,要竭力吸收各自的能量,一起转化到阴阳合体的境界。那男人转过来时,他有着一副东方武士的脸型和五官,脸上线条坚毅有力;男人用他有力的臂膀紧紧地扣住女人的后腰,那女人腰部线条优美,连着弧形的肉臀,一双长腿。等到她转了脸面过来,那是一张黑白混血女人的脸,含着一副矜持含蓄沉思的表情。节奏在美妙跳动,激 情如水流四处喷散。扬朵的眼光跟随着他们,臆想着他们的爱情故事。他们如何相遇的?他们追求什么样的爱情?
舞曲换了“Bad Romance”。Bad romance bad romance bad romance bad romance bad romance bad romance。Lady嘎嘎醇厚的嗓音似乎是一阵飓风刮进沼泽地,扬朵放下酒杯轻飘飘飞进舞池。酒精使身体轻盈,双臂双腿前后左右带动着身体狂舞,扬朵半闭着眼睛听凭自己旋进漩涡中心。那时刻的男男女 女都是生命中偶遇的涡流。在这涡流中,他们心里期盼着遇上一次Romance,no matter bad or good, 有就好。没有人能预见是好是坏。大部分人没有遇见的幸运。有个男人舞过来在扬朵身边转,满脸笑容像是在献殷勤。扬朵和他舞了一段,突然感觉左胯被顶了一下,接着就听到笑声。一转头,看到一张嬉皮笑脸。江萐和俊男共舞,傲娇妖媚。扬朵掀起臀拱江萐的臀,江萐溜走,混进人群,俊男尾随而去。
中场休息。DJ渴了要喝一杯。舞池空了。扬朵回到吧台找江萐,不见人影。谁会是她今晚的Hot stuff?这半小时休息是人勾搭人的时机。男男女 女乘着酒兴闻着异性的味道,伺机搭讪互相猜测。有的互留通讯地址,也有话不投机转身遁去。这游戏扬朵不想玩,她发了短信告知江萐先走了,下半场她不会缺伴玩,也不会缺人送她回家。
曼哈顿危楼高千尺,街角和大厦空隙处吹过的厉风如万箭齐发,能将人的骨头穿透刺碎。子夜的曼哈顿街面冻得硬邦邦,踩在上面咔嚓咔嚓响。刚刚从火热的地方出来,被这天然冷冻室一激灵,扬朵的身体不由分说地打抖。五官被冷空气刮的麻木掉了,马路上人影子没有一两个。她赶紧小跑步加速度去地铁站。跑着跑着感觉有人也在小步跑,似乎就在身后隔了几步远。她跑快,那个影子也跑快。扬朵害怕,心跳加速脊背冒汗。忽地,那个人影赶上,一把夺过她的单肩包,同时一脚踹她倒地,飞快逃离现场,须臾间已跑出老远。她趴在地面缩成一团欲哭无泪。
黑夜幕布下,上苍的眼睁开着,没有等闲视之。即刻派了英雄来救助。那英雄疾跑如飞追上歹徒,三拳两脚将他打倒在地,夺回她的包包。那毛 贼爬起逃窜而去。英雄提着包包跑回来,扶她起身递过包包。见到英雄来到眼前,扬朵慌张的眼泪才敢扑簌簌掉下来。
他陪她走进地铁,不过没有坐下在她座位边上,而是站在一米远的地方拉着手杆。半夜三更的,车厢里有的是空座位。她抬起头看他,他目不斜视。一张线条刚毅的面孔,表情儒雅镇定。一句谚语穿进她脑海: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噗一声笑,眼眶湿润润的。
半夜的车厢里,气氛诡鬼道道,零零落落几个人,无精打采地缩在长座椅里面,随着车厢的节奏打瞌睡。扬朵想这时刻就是腾地冒出一大摞鬼魅魑魉也不怕,她都有胆量与之相搏斗。还不是因为有这个英雄如一座山护在身边?
下了地铁,恩人坚持送她,在刺骨冷风中,两人一路小跑到她公寓门口。她没有立即拉门进去,在门外稍等了片刻。抬起头再次看这个男人,公寓门厅里射出来的光照在男人脸上,他眼里晶光闪闪。表达感谢的方式有很多种。语言式的,肢体式的。5.05秒,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口,他们的手臂缠绕着彼此身体。她甩头甩去幻象:请问恩人大名?本人严赋,不必称恩人。扬朵从包里取出自己的名片递过去,严赋收下。关切道:小姐好好休息,晚安。他回过头走进黑夜中。恩人晚安。
扬朵躺在床上不能入眠,是不是女人对于救助她的男人容易产生特别情愫?日本电影海峡,高仓健吉永小百合男女主。男主救了在峭壁上要轻生的女主,女主不能忘怀他一生。是那个劫匪引来英雄。他们原本是陌路人,在夜晚,独自走回家。虽然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也许永远不会在彼此的生命里出现。这男人会不会打电话来?为什么自己不问他要电话号码?扬朵从不对男人主动。
第二天下午,扬朵接到严赋的问候电话:扬朵小姐,你好,睡得好吗?心里安定了吗?似乎是劫后心理关怀。扬朵想和他说几句话,问他要电话号码,却是在沉默中耗去了时间。严赋似乎是个给与学生答题时间的老师,而扬朵迟迟答不出来。扬朵也许想问他一些私人问题,比如他住在哪里。可以引出对方的多一些的回话,从而使得自己走近他一步。扬朵甚至可以直接提出邀请他去餐馆吃一顿饭,以表谢意。可是扬朵楞着,什么也没有表达出来。他说了bye-bye即挂断电话。之后他就没有再来过电话。
2 四重奏
纽约城照搬欧洲建筑,没有自己的经典。纽约人原本喜好是建了拆,拆了建。在这个庞大魔城寸金之地,保留或拆除,都有它内在逻辑。纽约人保留了这个老铁轨,使它不再是老朽废物,而是变身成为了一个开放的花园。它离开地表9米,是个高架公园,在纽约人眼里是个英俊少年。这少年清雅鲜亮,趣味摩登,引动各方来的男男女 女,心里怀春。
你站在这个地方,距离天空近了9米。你仰望高空,深高清漫。你望着望着,心神飘飞打转,思绪被带到一处遥远的仙境,一片不可预知的深壑。这个高架花园,不是笔笔直的一条线,而是左右蜿蜒夹在两边各有特色的建筑物当中。既是首创,也是纽约人奇思前卫的体现。纽约奢华随意,具有俱乐部风格,而这个充满奇趣的老铁轨公园,又像是这俱乐部里的一个巨型露天酒吧。
是他,他已经等在入口处。白色棉麻对襟褂子,
配黑绸宽松灯笼裤。鼻梁挺直,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在下午的暖阳下,他的面孔内敛儒雅,表情坦诚刚毅。较之那个英雄救美夜晚,这白天毫无遮掩的脸,看得扬朵心旌摇荡,扬朵停住脚步仔细凝望。有很多的脸在他周围来去穿梭,扬朵不会去注意。她只看他一人。人们看人习惯先看脸,不会先去看身子的其他地方。人们依着一张脸来记得某人,然后知道他是某人,是怎么样的某人。你不会将一张脸按在另一个不同的人身上。推论之,你喜欢哪张脸你就是喜欢上了哪个人。假如将严赋的脸移到另一个的身体上,扬朵一定还是会喜欢;而将另一个人脸换到严赋的身体上,恐怕扬朵就会掉头而去了。
脸不是仅仅显现五官线条轮廓,而是一个人整体往外发散的人格的外在标志。他的眼神,表情以及从嘴巴里说出来的语言。所以有人说,当你爱上一个人,你先爱上的是他的脸。是在那个惊魂之夜,公寓门厅的灯光下,他的脸发出了诱 惑力。不仅仅是因为严赋的英雄气概,如果换了一张面孔也许就是感激,感激可以用其他方式表现,不必动了心。这张脸也不仅仅是英俊,英俊的男人很多。他脸上表情既复杂也简单,叫人捉摸不透。扬朵盯着他不由脸红心跳。他身上究竟散发出何种化学元素诱捕了自己?
看那边,她,从天而降,带着宽边草帽,穿着乳白棉麻裙,左胸前,有刺绣女孩侧面头像。阳光洒在女孩脸上,女孩眼含泪珠。她光洁细嫩的肌肤一定是喝了王母娘娘的琼浆,她那种看世界的神态是半人半仙。虽然每个人都是按照自己的节律走人生,而她的节律不一样。她是随想曲。也许在她看来这个世界本就没有什么确定和不确定,分分秒秒在变化中。在这个眼花缭乱的现世,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
他们隔着五米对视,凝视。严赋走近,先打招呼:扬朵小姐好。请跟我来从这里上去。扬朵后落半步跟着严赋,沿着铁质扶梯往上走到了九米之上,视野一片开阔。阳光热烈,清风送爽,扬朵心头瞬时一亮。
严赋的解说词开场,声音沉稳,不高不低:扬朵小姐你看,这里高出地面9.1米。你俯瞰仰视,左睇右觑八方景致,不用担心交通问题,因为这里没有十字路,没有红绿灯,没有任何交通工具通行,一部自行车一片滑板一只电动轮子,也不会遇到。我们不用拐弯不怕走错道,从南向北一路到30街。阳光下,扬朵听清了每一个字。他口齿清晰,语调抑扬顿挫,他是什么职业呢?为什么自己会来约会一个完全不了解的陌生人?绿萐说他不是陌生人,他是恩人。扬朵侧过头看他,他神采奕奕。听他说话令她愉悦。
严赋兴致正高:这条高线在上世纪30年代是铁路货运专线,运输肉类奶类制品农产品。在半个世纪的贡献后于80年代退伍。本来要被拆除,后被改建成这个公园,为市民提供了又一处休闲空间。你看我们左边,有高楼联排,各个外形迥异。远处有地标性建筑,诸如洛克菲勒中心,帝国大厦,自由女神像。右边有一片建筑只有一臂膀之遥,你可以闻到某户人家的烤肉香味;走过去猛然空敞一开,哈德逊河向你致敬。每栋楼房的每个角落袒露在你面前,新奇,精巧,传递着社会风尚,诉说着历史情怀,让全世界人听。我时常来这里散步。所以当绿萐问我聚会地点我说约在这里最好。你喜欢这里吗,扬朵小姐?扬朵点头,心想,这高架花园,真好,似乎是摆脱了地心引力。这么想着,扬朵感觉人有点飘悠悠的。
在那个英雄救美之夜的第二天下午,严赋来过电话之后,傍晚江萐来电话问她为什么提前回家,是不是在party上遇见了某个男人出去单独谈心去了。这种情况时常发生。扬朵将发生的事件描述了一遍。说应该请他吃饭,表示感谢,可是没有说出口。江萐说,你请他吃饭,我愿意陪同蹭饭做一回电灯泡。扬朵说害怕见到他,坦承自己迷上他了,怎么办。江萐大笑三声,讥讽扬朵:你这当代碧霞元君,也动了凡心呀。江萐说要帮她解相思病,要了严赋电话号码,电话严赋,说明来意。严赋说他愿意见面,但不要去餐厅吃饭,他提议去高架公园聚会更有趣。江萐再电话去通知车伦,但,明告车伦,不是她约他,是需要他一起做电灯泡的。车伦说做100次电灯泡都愿意,只要能见到江萐。
路面开始蜿蜒,人群前前后后错开,人们的眼光漫漫四下洒落,眼神闲定,有愉快的反光。对于人生的焦虑不必带到这里来,到了这里必定是豁然开朗。视线所到令人发出小小惊叹,冲走了淤积在生命里的沙泥。在拐角处突现一大片梯形空间,铺着长条形木板,摆着不规则木座椅。有男男女 女散落坐地板或坐椅子上。阳光柔柔洒洒,跟着他们。严赋指着一把空木椅问扬朵是否喜欢坐在这里,扬朵点头坐下。他们坐下凝视对方。光线是侧面的,她微微仰首遇上他的眼。有一道晶光闪动跳跃在他们的双眸之间。
江萐蹦蹦跳跳,小女生似的跑来,后面有个男人尾随。那男人穿着考究,脖子上挂着一架长焦距照相机。他一路跟着江萐惊艳美景,拍啊拍啊。扬朵严赋站起身迎候,两位男士握手寒暄。江萐展开表演才能,手舞足蹈妙语煽情:多美妙的地方!楼房错错落落高高低低挨在一块儿,午后阳光照在哪里哪里通亮,背阴处虚怀若谷;这蜿蜒前行的路面,这立体视角上行走的人,好一幅超级现代视觉画面!
--先生你好,在下车伦。脖子挂相机的男人谦恭先伸出手,严赋伸出手,两副截然不同的手握在一起。扬朵想要细看,却已分开。
车伦指着江萐对严赋介绍:“这位是江萐小姐,我的好朋友。”
江萐想,我已经是他的好朋友了吗,只是请他来做一回电灯泡而已。
扬朵拉江萐相依坐下,看这两个男人的戏。
--你好,鄙人严赋。车伦先生是地产商人?
车伦哈哈两声:“这位先生是高人,在下正是。”
严赋嘿嘿:“高人不敢当,当今世界地产商才是高人。”
车伦自嘲:“人说无商不奸。”
严赋也自贬:“教授也有误人子弟。”
--想必先生是教授了?车伦顺藤摸瓜。
--正是,教书谋生。
听到此,江萐加入男士对话。
--严赋教授,社会精英。什么系的?
--哲学系的。日常任务就是给学生讲课,埋进大脑思考,写文章。
--噢,哲学教授,世人说哲学已死。你脑子里的哲学思想和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合拍吗?江萐不喜奉迎,就爱耍嘴皮。
车伦护卫严赋:“哲学永远不会死,只要人类还在生存。”
严赋耸耸肩:“哲学虽然还存活,却不能卖哲学挣大钱。这是个物质至上的年代,哲学不直接创造经济利益。”
作为常年经商的老道商人,车伦懂得人际关系法则,投其所好,慷慨陈词:“虽然经济发展改善了人类生活,但没有哲学,就没有精神引领人类的进步。人类如果没有了思想,就是退化堕 落。”
江萐见风使舵:“严教授,请教一个老问题,我们究竟为什么活着?”严赋沉吟。车伦精于顺势调和之道,作为长期和客户打交道的地产商,他是优秀的。他附和说:“江萐小姐,人为什么活着,是个哲学问题。教授,请跟我们说说哲学。”
扬朵在所有人的影子后面欣赏这样的场合和对话。当然更是为了欣赏严赋的风采。
严赋点头:“我愿意说说,既然你们愿意听。我们坐下慢慢说好吗?”大学教授风度。他引领众人就地坐下,坐在木地板上,围成一圈。即刻小班哲学研习开始了。在老铁轨上阳光之中,这四人团团坐,不吃果果,而是各有所想,以曲折迂回的方式。
江萐举手:“严教授,在上课之前,我有问题先要请教。”
教授点头:“请,江萐小姐。”
江萐说:“我们今天是特意为你举行的感恩聚会,因为你救了我的好朋友扬朵。你冒了极大危险,你的英雄主义令人钦佩。我的问题是:当你无畏无惧将歹徒打倒在地,是否想到过他也许有枪在身?”
严赋面容镇定内敛言辞冷静:“灾祸瞬间降临,我的反应也是瞬间。如果想到别的,就没有时间行动了。也许他真有武器,不过他没有时间使用武器。我飞起一脚踢倒了他,再用脚踏住他的后背,要他交出扬朵的皮包。我接过包包,对他说快滚,不然我把他押到警察局去。他爬起来就跑掉了。”
车伦紧接着问,以显示他内心的热切程度:“严赋先生,你真靠武功击败歹徒?”
严赋淡定:“是的,真武功。我八岁起学武功。”
车伦惊叹:“赤手空拳,如武松打虎,真英雄也!”他顺势招呼边上随他一起作惊叹表情的绿萐:“来,两位女士,让我们一起为严赋教授喝彩。”
阳光下,温暖的午后,三双手掌一起拍响。
严赋正襟危坐,开始讲课。
--我们为什么活着?简单说,是为了最大程度满足生命的各种欲 望。然,人有四个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人,先是在自然境界里活着。随着社会进化,物质丰富,我们进入功利境界。然后我们提升自己努力进入道德境界,至高境界就是天地境界了。
车伦眨眨眼看江萐笑问江萐小姐你现在是在什么境界?
江萐一本正经:“我吗?我在功利境界。世上极大部分人是在功利境界,我这个凡人如何能例外?”
车伦恭维道:“严赋教授一定已经达到道德境界了。你的前方就是天地境界。如天地一般宽广容纳万物。”
严赋耸耸肩:“不,我也是凡俗之人。只不过站得略高想得稍远而已。”
江萐伸出大拇指:“大学者!哲学家!你是那个学派的?”
--我中西兼学自创一派。叫悟养真人派。悟道养生做真正的人。凡人爱护自己的虚形,比爱住在内里的真人更甚。所以被外在的娱乐受用所迷惑而不知道养护自己的内在。如果人内在的精神强于外在的虚形,人就可以在纷乱不安的俗世生活里得到虚静的道,从而保全心灵的宁静。严赋吟诵道:道者,虚无之至真也。术者,变化之玄技也。道无形,因术以济人;人有灵,因修而会道。
车伦听得认真,点头称是,表示要拜严赋为师,学习悟养真人派。
江萐不做跟屁虫,爱逗噱: “曾经在新概念英语第四册读过一篇文章说每个人都是靠卖什么生存。哲学家是靠卖思想过活。”
严赋昂然而答:“我的思想不卖,不是有价债券。”
江萐冲扬朵做了个鬼脸。扬朵捂嘴笑。扬朵保持看客心态,只看听不语。她暗自欣喜,自己的恩人是个文武双全,智勇过人的现代豪侠!崇敬涌满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江萐继续逗:“有哈佛大学哲学教授坐在讲台上给学生讲二元论。讲着讲着,坐上讲坛,横过身体将双脚搁在讲台上。他是在用身体语言帮助学生理解吗?请问,严教授,你讲课时身体语言是怎样的?”
—我毕恭毕敬站着,从不敢如此放纵。我三岁起家父教我临摹碑帖,习惯人站直。站得不直,家父戒尺伺候。严赋做手握戒尺击打的动作。见此情形,一众人哄笑,笑声飘在艳阳下。如此美景迷人醉,车伦提议去四处走走看看,找景为大伙儿拍照留念,借机免了听哲学讲座。出于礼貌又说,我们找个日子去严教授大学去听课,不要浪费严教授的娱乐时间。车伦自觉得在这场合,他应该是个编导,不仅仅是个电灯泡。当然,常年占据首要位置的人,本来习惯于指使,怎么会从众。他瞄一眼江萐,江萐即刻明白他的动机,狠狠瞪他,但不得不顺从呼应。
四人起身看景去。
那边有块空地,像个梯形教室,最低处是一片空地留作走道,以栏杆围住。形成了一个露天小舞台。他们一行四人在高处的椅子上坐下,往下俯视正是最佳角度看小舞台。车伦发现了有趣的事情,指给众人往那边。随即咔嚓咔嚓,拍下有趣画面。小舞台上一对男女面对面紧拥热吻,他们正尽兴表演接吻秀。扬朵斜一眼严赋,不由得唇边一辣,脸上飞红。严赋如老夫子,静观无声;江萐挑起一边眉毛对着扬朵做怪脸。车伦乘机表演作讲解:“我认为这样的表演可能有四层意思。1--恋爱初始;2--恋爱热爆,3--恋爱乏味,4--恋爱将死。你们猜猜他们俩是在那一层?”
江萐先发言,猜是第二层意思,恋爱热爆。爱到极处,若无人喝彩,辜负了,此情怀。我们不都被引来作看客了吗?车伦眼睛示意严赋,让其表达。严赋表达是恋爱初始,情不自禁。他既是哲学家,总是爱讨论事物的起始。车伦要扬朵说,扬朵摇摇头,不做这项选择题。她是个爱情怀疑主义者,爱情是被荷尔蒙操纵的。自己为何被严赋勾起,也许是被救的感激升华。
车伦发表自己的见解:“我认为,他们是恋爱将死。遂作公共展以图挽救,或宣告终结。”江萐即刻嘲笑:“车伦先生,你在恋爱里死过几回?”车伦嘴角一撇道:“目前为止还从未死过。目前有一个女人可能会造成。” 江萐刺刺笑,指着右边说:“还不如死在哈德逊河里。”车伦一把扯过江萐的手:“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女朋友!”
扬朵严赋早已走到前面去了,西边的太阳沉落,倒映在哈德逊河中,与河水跃动起舞。
==晚霞洒进你的瞳仁,夕阳邀约你起舞==
严赋脑海里腾现的诗句,在里面推转,通过他的眼神发放出来。他看着扬朵,没有教书育人的严厉,唯有男人看女人的温柔,男人看所喜欢的女人的温情。这一股强力投向扬朵,扬朵浑身一热,接着一抖。
江萐甩开车伦,走得飞快,车伦紧跟上去,对江萐耳语,请问,江萐小姐,我的表演,你满意吗?江萐撇撇嘴,你好大喜功。我们该走了。车伦死皮赖脸要奖赏,要江萐陪去看场电影。江萐摇头:我为安排你女儿进入纽约私立高中,花了很多时间跑腿,办手续,我做得还不够多吗?我已经事先奖赏你了。
车伦点头先谢了,说是呀,机票已经为她订好,下个月来入学。等她来到,还请你多多关照帮助噢。江萐为难说你还是另请别人来照顾你女儿,我没有时间的,我现在所有心思都在做业务上,要完成我自己订下的指标。车伦真心表示说,江萐,你做业务很辛苦,满大街跑。我来注册一家公司,由你全权负责,分你股份,付你工资。这样好吗?江萐不动心,说我喜欢做业务。再说你若注册的是空壳公司,只是为了洗钱,那要害我做牢的。车伦瞪眼珠子,假装生气道:江萐小姐,你反应过头了。你怀疑我是要存心加害于你?江萐嘻嘻一笑,反唇相讥:对于你这样的投机商,我还是应该保持警惕性。车伦摇头无奈,拉着江萐赶到扬朵严赋前面告辞:扬朵小姐,严赋教授,今天幸会两位。你们不介意的话,我和江萐小姐先走一步去看电影。再见! 话音落下,他和江萐一溜烟出了画面。
严赋看着他俩背影,发了一会儿怔。回神看扬朵,扬朵也正看他。他果敢牵起扬朵的手,扬朵不自觉跟上他的脚步。
3 骷髅
客厅主墙面上有两副对联: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字体遒劲有力,荡人心魄。三岁起练就的真气在他的小宇宙里发光。室内陈设不多,气氛寡淡。看不到女人的物件,嗅不到女人的味道,他是单身吧?一定是的,不然如何能带女人回家?
从电梯的按钮显示,他的家在顶层23楼。进门没有落座客厅沙发。
我们去露台, 他说。扬朵随他从客厅的边门出去,转弯几个台阶踏上露台。
已是薄暮,西天边红红黄黄的晚霞,将曼哈顿的连片摩天大厦圈起金边,神秘又气势不凡。露台很大,四角有一些盆花,正中有一只圆胶木桌,桌子上方有木架搭起的凉棚。桌子边围着一圈藤椅,上面有软垫子。他们在座椅上落座,他拧开一座台灯,橘黄的光影往上散开来,照亮他们各自的下半边面孔。他开始在茶具上沏茶。四下没有一点声响,整个世界闭上了喧嚣大口。茶具在他手里花里胡哨转过后,一只小茶盅在托盘里被推过来:请喝茶。
世上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面相和手相。这面相和手相的匹配有四种:很多人有好面相没有好手相,其余的有好手相没有好面相,最次的是既没有好面相也没有好手相;当然剩下的少部分人既有好面相又有好手相。
扬朵近距离看到他的手,当他推来茶盅时。那双手真正匹配了他的好面相:手掌厚实手指长直绵软。真正阴阳调和龙虎相依的手相。被这双手拥抱爱抚会有什么样的激 情迸发?扬朵顷刻双颊自然飞红。他不会看见,暮色已深。扬朵有手相癖,喜欢双手好看的人,不论男女。如果有人一张脸看着还不错,手一伸,那个人其他方面端倪立现。假如握了手,那就等于是触到了那个人的心。
她接过茶盅啜饮一小口,即刻满口清香,及至咽下,一股细细温泉入胸,又回过甜味来。他看着她,眼睛里泛着茶水那般的意蕴--细腻温润静默暖心半透明。扬朵的心激烈跳动,平生从未有过如此激烈。{我看见风从你的发间穿过,我听见你心脏里加快的血流;世间万物有灵互相感应。正如此刻的你我。}
茶喝三巡,严赋露出笑容,很轻很苦。难得这世上还有这样懂得虚静的女子。此时此刻这世界安逸和顺,实为人生难得之幸事。
她沉默。她等待。晚风知人心意轻拂无声。
--我有妻子。他说话了,这样开场。
扬朵怀疑他在说梦话。
--她不住在家里,住在医院里。三年半前的一个深夜,灾祸如闪电而来。有个人在下班回家路上被严重伤害,乃至整个生命进入暂停状态,仅有一呼一吸在支撑维持生命。那个不幸的人是我妻子。
严赋的声音如出自宇宙深处,语音落下,紧接着天外滚来雷霆声,空中砸下一颗小行星。扬朵被小行星砸中脑袋,身体瘫软,透不出气。
--我妻子是护士,当晚从医院值完班开车经过17街百老汇大道口,一辆吉普车在一个醉汉的疯狂意识里失控,从对面马路越过隔离线对着我妻子的轿车撞来。我妻子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后不久就被医生宣告大脑皮层功能丧失,但不是脑死亡。她的脑干和延髓功能还在,还能自主呼吸,心跳脉搏正常,所以不能称之为死亡,是进入植物人状态。接下来她进入一个冗长期的不清醒中,她有自己的呼吸,有自己的心跳,无需器械药物维持,血压正常,给她正常的鼻伺饮食,可以长期的生存,唯一和正常人不同的就是没有意识,不能言语和外界形成交流。不能站立不能走路,她和这个世界的关系就是和一张床的关系。
(一副软泥似的人形,卷缩在白床单下面。失神的眼,无助望半空。)
扬朵大口喘气,如一条被捕获的,扔在甲板上的鱼。
严赋的声音死死粘住扬朵耳根子。
--我怀疑医学上的说词,为什么判定她没有意识?我每天去医院在病床边同她说话,唱歌让她听。她有反应:能转动眼珠,扇动上眼帘;手臂颤动,大拇指扣住我的手指。那就是她思想的表现形式。她坚强的生命力不愿意消亡,她以微弱之力眷恋这世界和所爱的人。我们每个人都无法预见不幸,我们只能接受落在我们头上的苦难。
他停顿,喘息,喝几口茶水。
扬朵想要动动手指,却动弹不得。
--一天又一天,她求生的力量损耗着,渐渐分崩离析,消失到宇宙边缘。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我再也说不出话唱不了歌。每天我还是去看望她,但,我一走进病房一看见她就浑身打抖。她就是一副骨架标本,安放在病床上。供人瞻仰。
(一副活骷髅喘息着。他在病床边打抖。)扬朵不由得也打起抖。
空气中漂浮着消毒水混着人体酸腐的气味。扬朵想要呕吐。
--我分裂成了二个人,一个是正常工作生活的原来的我,另一个是在病床边痛苦挣扎濒临崩溃的我。我每天在这两点之间浮游,呼喊苍天苍天不应,跪求土地土地无声。遇见你的那个晚上,我正从医院出来。我看见坏人肆虐损害生命,愤怒撕裂了我的胸膛,从我被挤压的胸口如火山岩浆喷涌而出。愤怒得到了宣泄,我复又平静下来。扬朵,我为你庆幸,灾祸对你手下留情。
(她卷缩在地上 四周冰冷黑暗 气息漏尽 生命将枯竭 远处飘来点点火星 她伸出双手死死抓住火星 火星变成火团 多么温暖 )
扬朵,扬朵。是严赋在呼唤,她清醒,发现自己的双手紧紧抓住的不是火团,是他的双手。严赋掰开扬朵的双手,将其紧握在自己掌心,摁在自己胸口。
雷声从天边滚滚而来,豆大雨点啪啦啦落在露台上,落在他俩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