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河王随着救援队伍来到了冰路上,他看见达仁踉跄的跑了过来,急忙拉紧缰绳,定住胯下刚刚奔出密林的雪牦,而林子里发生的一切都挂在那身肮脏不堪的牦毛上。
“孩子,上去吧,先跟叔叔们回山。”沧河王看到了不远处觉鲁的英姿,有些欣喜,想起了刚刚还在和自己斗嘴的老家伙,“天啊,钦谐那家伙要是在场就好了。”
很快,他在那片乱作一团的战场发现了那口十分醒目的冰窟窿,黑色的海水拍打着四周破碎不堪的冰层,让眼前的危机变得更加难以应对。他踢了下雪牦坚实的腹部,前进几步踏上一块高出地面的岩石,示意队长等一众猎手也快速撤离。
战场上,队长按照指令安排好大家的撤退路线,他走向觉鲁,踢开海鲛被戳穿的尸体。
“山舞小子,你出够风头了,该回去了,我给你打掩护。”
那柄带着达仁祝福的长矛,被再次稳稳地放在觉鲁的手上。
“队长,你看下面……”觉鲁站着的位置正好能看得分明,在巨瞳一般的冰窟窿下,在黑色的海水里,更巨大的身影从冰层下缓缓出现。
一只浑身布满花纹的湛蓝巨兽从乌黑海水中靠了过来,是另一只海鲛——不,是海王鲛!
对比起来,被觉鲁刺穿的那只简直像是发育不良。它拥有着海水一样浩瀚的身躯,这才是一个鲛群首领该有的完美模样。
随着这股压迫感,冰层开始以窟窿为中心,向四周裂开了几道纹路。
嗵!!!
巨大的海王鲛从冰面一跃而出,那个庞大的身影让那群带着鳞毛的丑陋家伙看起来不值一提。同时,觉鲁不甚坚强的信念则随着冰层一起碎成了碎片。
岸上的沧河达仁被觉鲁刚刚的险境吓得惊魂未定,看到这跃然而起的庞然大物吓得坐倒在木橇里。
他迎着霞光看去,那是一片乌黑的巨影——一片带着梳篦一样利齿和铁钩一样爪鳍的巨影,影子几乎囊括了冰面与岸边之间所有正在回撤的猎手,恍若一张幕布,让起伏了几次希望和失望的战斗陷入了永夜般的绝望中。
嘭!!!
海王鲛刚刚落地便把身边幼小的同类冲撞到了一边,奔跑窜动的鲛鱼像是雪牦蹄下柔弱的草茎,竞相被断折。
觉鲁身前,那个结实的脊背突然低了一截,他猛地退了几步,却看到队长原本坚毅的脸上第一次浮现了他未曾见过的慌张——开裂引起的冲击波一瞬间将他带进了深海,还不等觉鲁站稳,成群的鲛鱼就从海面、冰面涌了过来,那个通过一整个冰封季才被觉鲁熟悉、信任并且崇拜的身影,在一瞬间被撕扯得冰碴一般细碎。
“队长!!!”
觉鲁迅速地倒退着,惊慌中几次差点摔倒,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失去了一根坚实的脊梁。而海面上,除了乱颤的水花已经没有了其他回应。
此刻,那个庞然大物与觉鲁便只剩一段短短的海面。
海王鲛调整了姿势,与普通鲛鱼不同,它拥有一双健全有力的双腿,就像一个俯下身的巨人。它的双脚狠狠按住浮动的冰层,蓄势待发。
那身布满符文般花纹的鳞皮随风抖动着。和孩子对比起来,充满了捕食者的沉着与冷静。
“冲这个蓝家伙来的吗?”惊魂未定的觉鲁自忖着,看向矛杆上沾着的海鲛血液。他想努力稳住胸口剧烈的心跳,但脚下的冰层又开始振荡起来,几乎在碎裂的边缘。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北风再度肆虐起来,空中的零星洁白也转眼间变为了一望无际的纷飞大雪。雪花们成群结伴,用山崩海啸一般的架势落在这片凄凉的战场上,体现着雪莽大地的另一种力量。觉鲁的裘衣领子因之前的交战而被撕开了裂口,大片的雪花随着冷风灌进胸膛,融化成一片片冻得血红的斑块。他低着头,感受着头发上雪花堆积的重量,视线随着挂在胸前晃动的鲛骨吊坠而渐渐模糊。
觉鲁仿佛看到飘落的雪花们随他的目光掠过,组合成各式各样的形状,而脚下晃荡的冰面则代替了自己的脚掌在海水上扎了根,海水则变成与冰雪相似的难以形容的颜色,更有甚者,他因为这阵晕眩看到空气中也密布着星星点点的物质,它们细微闪烁着与水和冰同样的颜色,悬浮着,晃动着,共同成为了自己触觉的延伸。
“爹爹,这块骨头好漂亮。”恍惚中,觉鲁又一次听见自己幼时的声音。
“孩子,这可是我第一次出猎的战利品。”那时的山舞钦谐还拥有着壮硕且高大的身躯,浑厚声线与沧河王有几分相似,他充满慈爱的逗着孩子,“喜欢吗?喜欢的话爹爹做成项链送给你。”
“真的吗?”
“当然,不过你得答应爹爹,以后要成为比爹爹还要威风的猎手!”
那时的山舞钦谐还不知道,就是这句简短的祝愿成了日后自己癫狂的引子。
“好漂亮啊——”
“嘿,觉鲁,不要低头!看着我,爹爹可是在和你做一个很重要的约定。”
“不要低头!!”忽然,回忆里闯进一个不属于这个时空的声音,把他飞快地拽回了现实。
“山舞觉鲁,不要低头!盯住你的对手!!”
沧河王随着坐下的雪牦火速的飞奔而来,他怒吼着,想去分散那头巨兽的注意力。
雪牦的眼睛里闪烁着对正前方那只海王鲛的恐惧,但从狂奔的足蹄看来,它更加臣服于背上的主人。年轻猎手们都张着下巴,那个大人口中的传奇此刻变成了眼前鲜活的英雄,沧河王勇猛的身姿成了这片冰天雪地里唯一的中心点。他狰狞的表情在髯须与深深的皱纹中显得更加凶神恶煞,虽然只是一个凡人的身躯,但相信无论在雪原还是冰原上,他给敌人带来的压迫感,都丝毫不逊于那只在冰层上低沉喘息的海王鲛。
随着沧河王奔向觉鲁的还有那批一同赶来的老猎手,他们同样有着沧河王那般不可撼动的坚毅神情,和带着年轻猎手出巡的那些人相比,眼神里更是蕴含着让人不敢细猜的故事。
破碎掉的冰层从眼瞳的模样变成了悬崖一般的巨大豁口,没有了桎梏的鲛鱼们鱼贯而出,在沧河王一众人面前组成了一群黑压压的军队,老猎手们熟练地挥舞起武器,仿佛它们是自己手臂的一段延伸,在鲛鱼组成的深色幕布上裁开一道道雪亮的缺口。
不远处,载着伤员的木橇吱呀作响,达仁和伤员们只能跟随着雪牦跑动的足蹄,开始了回山的漫漫长路。松散作响的木橇上,因大幅度动作而撕裂伤口的伤员哀嚎着,丝毫没有唤醒惊愕中的沧河达仁——父亲和觉鲁,一阵不祥的预感开始在心底隐隐作祟。而伤痛像一条布满利齿的锯绳,随着猎手们无情穿梭的身影,把他最后一点清醒拉扯的支离破碎。
昏沉中,达仁开始想念起从小到大的点滴过往,父亲狠辣的教育方式和觉鲁无数次的挺身而出成了他故事里最常出现的桥段,还有一贯温柔的母亲总会在关键时刻为了孩子们和威严的父亲争吵,以及被觉鲁和自己淡淡爱慕着的妹妹。
如果会有意外,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妈妈,如何面对妹妹那双能感化一切苦寒的眼眸,更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今后那注定孤独的猎手生涯。达仁随着木橇摇摆着,快速在眼前的景色中后退,进入林子里。竹木特有的清香被雪牦的粪臭味覆盖,以及木橇两旁零碎满地的鳌虾肢干,让这里成了与之前印象完全不同的画面。
昏昏沉沉中,他幻想着那个一贯执拗的兄弟杀疯了眼,变成了一个鲛鱼一般的怪物。他回想起母亲讲过的一个传说。
“妈妈,为什么大家每年都要冒着危险入川呢?鲛鱼明明那么可怕。”肉乎乎的清姣抬着那张婴儿肥的脸不解的问着道。
“咱们悟怀啊,有这样一个传说。”
母亲说着,拉下厚重的木窗,让窑屋重新回到炉火不甚清楚的光芒中,她语气温和而悠长,把清姣的思绪带去到那个无人记载的遥远时代: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冬堡山还不是一座山,而是一座巨大的高塔,塔内居住着一群巨人,他们利用自己的法宝挥挥手指就能带来一片光亮,眨眨眼睛就能召唤温暖的火焰,比现在的中原人还要无所不能。法宝所蕴含的无限力量将高塔的周围变成了巨大的花园,而在苦寒的源头——冰川的深处生存着我们的祖先,也是悟怀人和鲛鱼共同的祖先。祖先们无法忍受冰川中艰苦的生活,一同横渡大海,妄想巨人能够分享他们的花园世界。
“历尽了千辛万苦,祖先们抵达了宫殿,但请求却遭到了巨人们的拒绝。部落首领的弟弟痛恨巨人的冷漠,计划在深夜袭击他们,善良的哥哥想要阻止,却无奈族人们早已贪婪和疯狂。最终,袭击发生了,但也失败了。温柔的巨人没有惩罚祖先们的罪过,只是请他们离开。弟弟恼羞成怒,和一部分族人联手偷走了法宝,逃回到冰川深处,想把冰川改造成跟那里一样的花园。失去了法宝的力量,巨人们不得不逃离了被白雪淹没的宫殿。
“首领哥哥带着剩下的族人在冬堡山上顽强的活了下来,却再也没有得到弟弟和另一部分族人的消息。终于有一天,哥哥打算重渡大海,回冰川一探究竟,却发现因为苦寒的放肆让海面结成出了一条长长的冰路。冰路上一只满身是伤的冰川巨象倒下了。疑惑的哥哥走了过去,却看见巨象身上满是被啃食的伤口。他抬起头,向冰川深处望去,那里并没有弟弟建立的长满花草的新家园。相反,那里正聚集着一群半人半鱼的怪物,它们向哥哥跑了过来,而哥哥则在这群怪物的身上看到了弟弟和那群族人的影子。哥哥逃回了冬堡山,他十分不解,又开始在雪原找寻巨人们的踪迹。
“终于,他遇见了最后一个被冻死的巨人。巨人告诉他,在他们的文明里,人的愿望拥有改变世界的能力,他们把想要生存下去的愿望凝聚成法宝,在雪原建立起适宜生存的家园,而弟弟太过自私,被自己的愿望诅咒成永远饥饿难耐的鲛鱼。如果你们的愿望足够强烈,终有一天能破解冰川里发生的一切,继承巨人们的力量,解救同胞,唤醒那座充满温暖与生灵的神圣高塔。
“从此以后,每每黑暗的冰封季,变成鲛鱼的族人都会跨过冰路,来到这里威胁山上族人的生存,当到了有了阳光的雪季,哥哥则带上村子最强壮的族人去冰川里寻找解开诅咒的办法,直至现在。”
在故事外的世界里,北风又回到了它本有的狂躁模样,大雪也在雪季伊始之日展示着厚重的力量,在这片苍茫大地上证明着它统治时期的别具一格。
冰面与雪地在白茫一片中彼此不分,淡淡星光与远处冬堡山的轮廓也消失不见,只有对岸绝辙之野那淡蓝色的冰川能佐证眼前的世界不光是一片惨白。大雪丝毫不理会着人类的英勇、鲛鱼的凶残、巨蟹和鳌虾四零八落的躯壳,它只是轻轻隔开了沧河王的视线,让他在焦灼中无法看清这场对峙的全貌。
那个被悲伤命运环绕的孩子——山舞觉鲁此刻已经失去了理智,他像是一个癫痫的病人,拿着竹矛的手不断抽搐,身体在恐惧的漩涡中越陷越深。
海王鲛则猛烈的振动着巨大的背鳍,它身边的空气因为鳍面急剧升温开始扭曲晃动,透镜般的空气让它的五官和身躯扭曲成越来越恐怖的模样。
沧河王见过那般光景,恨不得雪牦还能跑的再飞快一点,他便抬起身,踩到雪牦坚实的后背上,双脚用力一蹬,飞扑向那个大雪中战战兢兢的孩子。
嗵!
海王鲛一如出海之时再度跃起。
“山舞觉鲁,快醒醒!”沧河王及时赶到,用粗大的手臂揽起觉鲁瘦小的腰肢,向反方向快速跑去,他自知凭自己和臂弯里这个瑟瑟发抖的孩子绝不是这头怪兽的对手。
山舞觉鲁听到喊声猛地清醒过来,他抬起头,看到眼前布满了被气压压扁的雪片,雪片后面是一张近在咫尺的血盆大口。残留在鲛鱼口鼻上的冰渣如同前仆后继的先锋军,冷却着觉鲁吸入的每一口空气;那上百根利齿组成一台所向披靡的收割机器,粘黏着从海底带上来的黄黑色食物残渣,扑面而来,包囊着觉鲁眼前的一切事物;视线的最中心是鲛鱼黑洞洞的喉咙,复杂的软骨结构构成一扇通向死亡的大门,其内散发着恶臭和消化器官的隆隆作响,简直就是地狱的真实写照——一瞬间冲来的海王鲛已经扑到了山舞觉鲁的面前,它张开巨颚,气势汹涌,遮天蔽日。
恐惧关闭了觉鲁的一切感官,恶臭、吼声和咽喉丑陋的形状随着觉鲁的绝望,回归到一片熟悉的死寂里。
“觉鲁哥哥,你爹爹负责安排每一个悟怀孩子的命运,是吗?”
“我从来就不信命运这一套,更不喜欢别人的安排。”
“那你还这么拼命的训练?”
“那是我自己的梦想,跟他的期待没关系。”
“你这个态度可不好,毕竟他是整个悟怀的大庙司。”
“那又怎样!”
一片不甚清晰的视野中,觉鲁恍惚看见一滩滚烫的消化液,泼洒在自己挣扎的手臂上,随之产生酥麻与刺痛顺着手臂到大脑烧灼着他的全部感官。
他看到,老猎手们已经势如破竹的冲进了鲛群中,向他们扑面而来的鲛鱼像是噼啪作响的竹节,迎着斧刃的被劈断,迎着长矛的被戳穿,甚至被老猎手健硕的拳肘击碎了颅骨、被臂弯夹断了脊梁。
冰路上,鲛群开始七零八落了起来。
如果鲛鱼是雪莽大地无法无天的恶棍,那这群历经了数十年出猎的老猎手们就是这群恶棍的刽子手。
很快,几个老猎手已经冲到了沧河王的身前,把斧头狠狠地劈进海王鲛的鳞皮,试图驱离这头不知高低的巨兽。
在挣扎中,觉鲁向自己的身下看去,那条未来得及逃出巨口的右腿正因双方角逐而被撕扯拉长。
“啊!!!!”
大雪中响起少年撕心裂肺的吼叫声。
一阵难当的剧痛开始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折磨着他早已薄弱不堪的意志。但他依然能感觉到,或近或远的嘈杂声音。
“孩子,快醒醒,孩子!”这是沧河王急切的喊声。
还有风声,和鲛群不善罢甘休的吼叫,但气势已经不如之前。
此时的太阳已经沉入竹林,过早的日落让天空重现了出猎前的深紫的霞光,阴影从鳞竹的缝隙里蔓延开来。
觉鲁放弃了自己最后一点坚持,随着一阵黑暗涌进视野,他的意识随着日落沉入无尽的深渊里。
“如果这是早上的光景就好了,如果没有出猎。”
“什么?”
大雪中,沧河王听见怀里孩子的喃喃低语,他诧异着停下挥舞的武器,发觉自己仿佛被包裹在一片奇怪的空间里,身边扭曲的空气让阳光变幻出古怪的颜色,发出阵阵清脆的玻璃碎裂声。他惊讶的看着眼前,身边的片片雪花变化成斧刃和矛头的形状,以怀中那个几近晕厥的孩子为圆心,一瞬间爆炸般的四散射出,随之而来的浑厚的气浪将自己的手臂和肋骨振得咔咔作响,他想做些什么,却抵不过眼前快速降临的一阵昏黑,以及久违的剧痛令大脑自我保护的陷入昏迷。
昏迷中,他忽然想起老一辈们口耳相传的传说,想起南方商人们添油加醋的怪谈,又想起刚刚在大帐提起的瘟疫、哨兵等古怪的词汇,想为眼前奇迹般的场景贴合一个合理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