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后,静静阖上眼。我爬到他身边,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僵硬了一瞬,不过很快便放松下来。他还穿着外套,外套下似乎藏着什么冷硬的东西,硌得我有点难受。不过我并没有躲开,反而将他抱得更紧了些,伸手轻轻拍打他的背。
我的头枕在他的胸口,能听见他短促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敲击在我的心上。
就这样抱了一小会后,他握住我的手臂,缓缓往外移动。我放开他,重新坐回他旁边。
他睁开眼,侧过头望着我。眼中是几乎将人灼伤的滚烫热望,执拗顽固得几近绝望。
“但我觉得他们还活着。”
我可能一不小心露出了讶异或者怀疑的表情,因为他急急地向我解释:“死人是不会流血的,但他们一直在流血。”
我原本可以很轻易地反驳他,比如他父母那时刚离世没多久,身体中的一部分血液还是会受重力影响,从伤口流出。但我想,曾经立志要做一名医生的他,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些。
于是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朝他点了点头。
他眼中的热切更甚,抓过我的衣领,俯下身和我额头相抵,近似虔诚地问我:“你也是这样觉得吧?”
“……嗯。”
他变得愈加兴奋,像个讨得了糖果的孩子。他离得稍微远了一点,细细打量我。他的手指紧随他的眼神,抚摸过我脸颊的伤口。随后他皱起了眉头,不满意似的用力一掐。我倒吸一口冷气,小声说了句:“疼……”
他浑身一震,像是终于清醒了一点。他松开手,默默退回他的位置。
“其实我知道,他们已经走了。我检查过,他们的呼吸、心脏、脉搏都已停止,而且瞳孔放大,符合死亡的标准。但是我觉得,他们还在。”
尽管竭力克制着,他依旧掩藏不住眼里的渴盼:“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听懂了。在他的世界里,他的理智、他所学习的知识、以及血淋淋摆在眼前的事实,无一不在告诉他,他的父母已经走了。但他的内心拒绝承认这件事,甚至为此找出了依据:他见到父母的时候,他们还在流血。
我忽然想起前几天晚上,他抱着我滴血的手臂,感叹我是活着的。恐怕在父母离开后,他判断一个人死活的标准,就变成了那人会不会流血。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以他的标准,他并不能确定周围的人是死还是活。在他的概念里,其他人可能处于一个待确认的状态,或者干脆全是死人。只有划伤对方、让对方见血,他才能认为那人是活着的。
但这样的认知和他的理智,在大部分时间都互相冲突,撕扯着他的神经。理智上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和他擦肩而过的所有人都是活着的;但在内心深处,他实在是不能苟同此种看法。只有两个时候例外:一是他划伤活人,对方流了血,理智和认知都统一地告诉他,对方是活着的。二是他划伤死人,对方不会流血,理智和认知又统一地告诉他,对方是死去的。
只是他这套异于常人的思考体系,很难在现实生活中践行。比较接近的途径是,他可以去做一名医生。但医生也不能随随便便划伤人或者尸体,甚至如果将病人的伤治好,还会违背他的理念。于是他在几年的徘徊不定后,选择走上了父母的老路。
想到这里,他的一切所作所为几乎都能解释通了。只是有一点我还不明白。我很清楚地记得,他说自己是死去的。即使亲眼见到自己流血,他也坚持认为,这只是一种活着的错觉。
既然想不出答案,就去问问他好了。我扯扯他的衣摆:“那你为什么觉得,你不是在活着呢?”
他露出一个带了点凄凉的笑:“因为我早就死了。”
“谁说的?你看,你的父母会流血,我也会流血,我们都是活着的。你昨晚才受了枪伤,哗哗哗出那么多血,你明明还是活着的呀?”
“不,我很确定,我已经死了。”
他依旧固执己见,连用他自己的逻辑都无法说服他。我想,可能在他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在一切理性都无法抵达的角落,他如同一个小小的婴孩,直觉父母不在了,于是放声大哭。唯有去到父母所在之处,也就是逝者的世界,他才能像回到亲人怀抱中那样感受到安宁。
我心中翻涌起阵阵酸楚,控制不住地落下眼泪。他愕然望着我,竟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在周围摸索了一会,没找到可以擦眼泪的东西。他迟疑地伸出手,似乎想为我拭去泪水;却在堪堪触及我脸颊的那刻,像是怕碰碎了我一般猛然收回。
我可不管那么多,往他怀里一扑,嚎啕大哭。他的手脚简直不知道该往哪放,腾挪一阵后,还是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回抱住我。
等哭累了,我胡乱抹了一把脸,从他身上起开,气鼓鼓地对他说:“这回我说了算,你就是活着的就是活着的!”
不等他反应过来,我朝他伸出手:“把你的手给我。”
他依言照做。我握住他的手,又对他说:“给我把刀。”
他从外套内侧抽出刀,刀柄朝外递给我。
我看着我们紧握在一起的手。他的手很大,几乎将我的手整个包裹起来。掌心温温热热,让人贪恋得不想放开。
我拿起刀,轻轻一划。我们的虎口处出现两道一模一样的小伤口,血珠渗出来,交融于一处。
“看,我们都流了血。现在你是不是能确定,我是活着的?”
他微微颔首。
“我们同时受伤,伤口一样,流出的血量也一样。我是活着的,”我点点自己。“那么你也是活着的。”又指指他。
这是一个幼稚无比的类比法,但我必须说到他相信。
“……哦。”他看起来半信半疑,却没有反驳我。
我紧了紧握着他的手,问他:“疼吗?”
“不疼。”
我在心中长叹一声。他如此不按套路出牌,是受过多重的伤,才会觉得这种小伤口无足挂齿。
“但是我疼。”我示意了一下手上的伤口,又指了指自己的心:“这里也疼。”
他转身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碘酒,准备给我消毒上药。
我边看他涂药,边告诉他:“会觉得疼,那就证明你还活着。”
他没说话,我就当他认可了我的观点,于是接着说:“既然你同意我们都是活着的,那我应该也有像你一样判断其他人死活的能力。如果你信任我,不如让我去替你验证。我告诉你活着的人,就是真的活着。你……愿意相信我吗?”
他探寻似的凝望我的眼睛,似乎在犹豫应不应该把心交出去。最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伏低身子,将头埋在我的颈窝,闷声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