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拉伯蝎子

严先生，

我站在岩石上，眺望大西洋，坦荡壮阔。一艘大游船，正驶向左面的码头；一条小渔船，刚刚下海捕捞。同样是人生，有人乘坐大船游玩，另一类人必须捕鱼摸虾谋生。往右边眺望，是温柔忧伤的地中海。我想要跃进水中，变回一条鱼。鳞片包裹我的身体，用鳃呼吸，用鱼的脑子思考。

太阳照在洋面上，奕然闪光。我眼睛在洋面上左右扫视，偶尔在某个点停留。大西洋传递的幸福感穿透我的眼眶，流过我的大脑，往下抵达心脏。 

一个年轻阿拉伯男性服务员端着餐盘走来，放下盘子和篮子在石头桌子上。那是我点的早餐。盘子里盛着油炒蛋加一块奶酪，一杯热乎乎薄荷茶，篮子搁着一条面包。没有叉子勺子。十根手指是这里的人民使用的天然餐具。他们不害怕细菌爬满肠子，活得天然快活。我用手指掰开面包，抓起油炒蛋奶酪塞进面包里，送进嘴巴嚼。鲜香的油炒蛋奶酪软化了面包，让咀嚼产生快意。这三样组合协调，鲜香美味。我向对食物有无限创意的人类致敬。吃完三组合，用面包篮子里的餐巾纸擦干净嘴巴手指，端起玻璃杯，喝温热的，糖分过厚的薄荷茶，心里产生对活着的满足情绪。

那边建筑物前面，一大片草地爬上斜坡。草地往上延伸到联排楼房前，往下长到人行道边缘。我走上斜坡，坐在一棵大树下，伸展双腿。斜坡拉高了视线，径直看到前方的码头，停泊的机动船和帆船。天气晴朗，气温适宜，叫人身心舒畅。这个城市真美。平静的生活，平和的人民。在这里静静等待时光流去，享受自然本身，是美妙的生命体验。那边有一群少年在玩耍，小小的喧闹，是活生生的城市生活景象。

从人行道走上来三个女性，她们看起来像是三代人。她们进入草地，走上斜坡，在离我不远处，坐下休息。年纪最小的女孩冲我露出笑脸。我也报之一笑，对她摆手。女孩也摆手。一会儿，女孩儿对我招手让我过去，我过去坐在她们边上。女孩有14，5岁，用英语说话。女孩指着身边的中年女子说这是我母亲。母亲五官清秀皮肤白皙，黑袍子黑头巾，神态优雅，典型阿拉伯女子风情。微笑问我从那个城市来？我说从纽约来。又问我是那个国家的人。我说中国人。女孩说我奶奶想和你说话。奶奶对我点头。我看奶奶，风霜满脸，是个有阅历的阿拉伯妇女。奶奶问我为什么来这里，我说被指南针指引而来。我问指南针请你告诉我该向何去，指南针指向这里，在这里我遇见你们。指南针是有智慧的。奶奶问我喜欢阿拉伯故事吗，我说喜欢。于是奶奶给我讲了一则故事。女孩作同声翻译。

一头大骆驼背对着夕阳缓缓走过一片沙漠，一只蝎子从黄沙里钻出头，跳到骆驼面前吼道：嗨，你这愚蠢的东西，上次你将那臭烘烘的脚掌踩在我背上，我差点丧命。今天是我复仇的日子。来受我这一招。蝎子将毒针狠狠刺进骆驼的脚底心。骆驼感觉脚底一阵灼痛，打了一个趔趄，将驼峰上的主人甩下。男人重重跌下砸在蝎子的身上。蝎子不及逃脱被男人身躯的重量压死。骆驼见之嘿嘿笑道：蝎子啊蝎子，你上回大难不死应该感谢真主。为何生出报复之心？今次你是在劫难逃了。骆驼说完跪下双膝让主人上了背，起身慢悠悠往沙漠深处走去。

听完故事，我谢了奶奶，起身和她们告别。我走下草地斜坡，回过头向祖孙三代挥手。她们也向我挥手。我走向码头，走过一个广场，海滩在眼前显现。有人牵着马从沙滩那头慢慢走，马背上骑着红衣女子。

严赋先生，你说，这则寓言的意义是什么？

严赋当晚回邮：

扬朵，

距离隔不断人的情思。你就是逃出银河系，也挣不脱我的意识震动边界。你已被锁在我的思维中心区域。

你问我关于这则蝎子和骆驼寓言的意义，我想起可兰经里一段话。

--你们有你们的报应，我们有我们的报应。--

骆驼的报应是要被蝎子蛰，蝎子的报应是要被骆驼压死。这不是复仇，而是蝎子的宿命。它的宿命就是摆脱不了那个大骆驼。假如蝎子没有再次遇见骆驼，而是在一个别的地方，安稳快乐地活着，胸中也就不会燃起怒火，那把怒火最终让它丧了命。也许这是阿拉伯奶奶的寓言故事的意义。人类有人类的宿命，人类总想要对抗宿命，挣脱宿命。然而万事万物皆有定数，皆有规律。生命是债主每一天都是偿还，直到归为虚无，连一根手指也没有留下。

扬朵，你是温柔的地中海，我是浩淼的大西洋，虽然我不能将你揽在怀中，我为你的欢乐而欢乐。你发来的照片，我每天看，将你的身影幻化其中。静静地品味你，感受你。

2 刺客

 周日上午，江萐赖在床上，在小提琴曲沉思里遐思。小提琴声在房间里飘扬，动人心弦。这是一组小提琴独奏曲，总共12首，演奏者Vincent。江萐喜欢在周末听，已经听了无数遍。她听乐曲，想Vincent和他那双拉琴的修长的手，入了迷。CD封面上是Vincent的俊秀的头像。Vincent有一张和大名鼎鼎小提琴家Joshua Bell一样迷人的脸庞和不逊色于Joshua Bell的拉琴技艺，可是命运却和Joshua Bell相差了三个台阶。Joshua Bell曾经在地铁站拉琴试探人心。他穿得破破烂烂，头上戴顶破帽子遮住脸。小提琴空匣子放在地面接受善款。几小时下来唯有聊聊几个小钱。没有人认得，也不会想到，那个在舞台上风度翩翩，琴声醉人的艺术家，和这个乞丐般的卖艺者是同一个人。人出了名和默默无闻的差距就是这样残酷。Vincent 认为，于Joshua那是体验人生，于他，是践踏自尊。他绝不会去干那个，宁愿饿死，绝不要那样去体验人生。人生本来就够苦。他生下来父母给他取名Vincent是希望他做画家，而他却是天赋异禀喜欢音乐喜欢小提琴。6岁起开始学琴被称为小提琴神童。可是命运作祟，他在18岁时得了一场大病。从此人生轨道偏离，失去了扬名的机会。他说追求艺术是他终身的动力，和成名与否没有关系。

慵懒的身体躺着手脚闲着，只有脑子转动，默想爱情。

他们约定，下周六去大熊山露营，和野熊玩捉迷藏。那本是他俩在单身晚会上初识时的戏谑之言，现在天气已经变暖，万树绿叶飘飘，是时候去玩耍了。江萐想，这段时间，自己业绩做得好，也该犒劳自己了。

她喜欢Vincent，喜欢他的小提琴演奏艺术。品味艺术是为自己的生命制造欢喜，创造艺术是人生的大欢喜。小提琴声温婉柔情，心里发生了被艺术打动后的激 情。爱情不要和世俗混在一起多好。爱情提升人的品味，而世俗生活则反之。由于世俗生活的逼迫，使自己神智迷乱，奔向一场婚姻，败坏了自己，污秽了自己。决定了，以后不再踏进婚姻。

江萐下床刷牙，洗脸，煮水，喝半杯温水。打开手提电脑，就先看到车伦的邮件。他已回国，回国前，她叫他不要和她联系的。他所作的种种企图，全部已经被自己瓦解。车伦邮件里说的还是老套，没有新意，没有吸引力。有钱也未必有能力将头脑换一换新。他说愿意被江萐掌控他的一切，只要江萐接受她。江萐认为，那也是掌控，倒掌控。因为掌控了别人，也就逃不开别人，没有了自己完全的自由。自己要的自由，就是做好业绩，让自己成为自己生活的中心。私人感情就是苟苟于眼前利益，盲目纠缠别人的感情。没有艺术性的私人感情更是猥琐渺小，不足为道。沉溺于私人感情，就是自寻烦恼，就是让自己成为自己的阻碍。她不回邮件。

江萐读了扬朵的邮件，即刻给扬朵回话。

扬朵，

人躲避不了的是心魔。你每天活在这样一个重叠的魔影里--在严赋英俊的脸后面，藏着一副病床上的骷髅。这魔影日日熬煎你的心。你活不下去了，你逃亡。你躲在一个全然不同的场景里，试图甩开这缠绕不休的魔影。然而魔影如影相随。假如距离能使你感觉好受，你就自行其事。不过，是严赋给你带来了爱情的感受。能和一个人激情迸发，是一件美妙的事，幸运的事。你记得那天Party上我遇见的Vincent吗？我想我爱上了他，严格说，被他的艺术打动。仅此而已。我生活的中心还是工作，我的人生中轴还是照自己的节律转动，并乐在其中。当然我不否定你的人生节律，你的爱流浪的人生节律。你的升华交友会在卜研和我的管理下运行良好，本周六，我们将照例举行单身聚会。假如会员们问起你，我们会说你回国探亲了。

我还是盼望你尽早回来，不要太任性！

扬朵读完江萐邮件，即刻回复：

卢梭这样说，--约束和屈从是最不能使我忍受的。

江萐，此刻，我内心平静幸福。我不否认是严赋激发了我。但，我不必用身体守候关照。我在享受流浪，不是逃避。我在为自己做的事情而感到自豪，在这个过程中，体验我生命中的爱与美。流浪赋予我完全不同的生命感受。我以为，没有流浪过的人生不是真正的人生。也许我生来是个流浪者。我被产生在一个家庭，被圈在一个围墙里喂养。我的人生被按上了一个咒语，我要打破这个咒语。这个作弄我，嘲笑我，收拾我，控制我的咒语。流浪是最好的打破它的方式。

我给你说说有趣的事。

在观赏了一个皇宫，拍了很多照片出来后，我见到一个炸鱼小店，顿感饥饿，就要了一份鱼拼盘加几片茄子片，全部油炸。老板是个俊俏男子，五官清秀。递给我一份番茄酱和一个手工饼。我眼睛四面搜索，想要看到在中国吃食店里有的一次性筷子可用，但是徒然。于是问他道，老板，有筷子和勺子吗？美男子老板摇头，招呼其他客人去。那边厢有个单独男人，用手指吃完他的盘中餐，用包大饼的纸擦了嘴和手指起身而去。我疑惑，本人文明国度来，哪能用这样的方式吃食？饥饿和野蛮的本能还是让我坐下开吃。我手指撕开鱼身，夹了茄子片，蘸了番茄酱往嘴里送，完全是十指并用。嚼了几下后，再咬一口饼。完美的合作，全部手工操作。其美味令我忘记了用手指吃食的不习惯。

美男子老板一直有食客，生意很不错。他以很低的成本谋生，最少压迫的方式过活。做皇家王室的断壁残垣边的近邻，是草民百姓的一生所在。几百年皇室的存在也保护着小民的生活需求。这里周边有各类形形色色的商店。皇宫吸引着世界各地猎奇的游客，为他们的后代子民提供了生活资金的来路。我看着这俊美炸鱼老板想，也许他前生就是这皇宫里的什么人，今生还是安排他靠着皇宫生存。只是老天爷白给他一张漂亮的面孔。他这张脸可以做皇宫里的王子的模板。他完全可以单凭这张脸吃饭，而不用闻炸鱼油烟味。多少人会因为要看他的脸来买鱼吃的？我当然也不是，我先是为炸鱼吸引，再发现他长得好看。然而，他的脸虽然俊美好看，面部表情是冷冷的，眼神是忧郁的。

盘子里的鱼卖得差不多了，他继续往油锅里下鱼炸。他每天的日子就是往油锅里炸鱼卖炸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然后某一天他就白了头。我平白对这在一个小店铺里谋生的男人心生同情。世界这么大，他的生活地盘却这么狭小。他双手空下来了，过来问我：喜欢炸鱼吗？我说太喜欢了。又问刚才看了皇家废墟？我点头。看到那个监狱吗？我点点头。那个监狱曾经关押我的祖父。他曾经是皇家卫队总领，后来被判罪关在那里直到死去。他刺杀国王未遂，因为国王反对他和公主恋爱并提出结婚。你有叛逆基因吗？我好奇问。我有，曾经有。我年轻时也坐过监狱。我现在活着，既不为爱情和不会叛逆了。人为什么而活？自由才是第一位。你也许会认为我炸鱼谋生又有什么自由？如果我愿意，我关上店门就走。谁也拦不住。不过这都是形式上的，真正的自由是心灵的自由。而心灵的自由就是顺应自然的呼唤。谋生方式是次要的。看来他的心胸宽广，可以驰骋天地，不受空间影响。我的同情心也就是多余的，滥情的了。我吃了两块炸鱼，一根炸茄子，半块饼，感觉饱了。我问美男子老板要了一张纸，包了余下的二条鱼和半块饼放进包里，从自己口袋摸出餐巾纸，擦干净嘴巴和十根手指。和美男子老板挥手拜拜，出了店门。

 弗洛伊德说，比起满足文明的本能，满足野蛮的快感要强得多。用手指吃食物感觉很爽。

江萐，请你不要催促我回去，让我继续流浪一阵子。

扬朵发完邮件，叹口气。还是没有米拉的讯息。发给米拉的邮件如泥牛入海，化为了水，无影无踪。发生了什么？扬朵后悔该劝米拉离开工作，和自己一起来大西洋边，她一定也会如自己一般得到幸福感。这种唯有属于自己，无需别人介入的，单纯和自然融合的幸福感。

卜研的邮件，扬朵读了很多遍。卜研说，以前喜爱听一首萨拉萨蒂的小提琴曲叫流浪者之歌。那跌宕起伏的曲调，流淌着人生苍凉的感怀，震撼三生三世的灵魂。扬朵从手机上找来此曲听了无数遍，心潮翻滚。眼眶热了，凉了，再热，再凉。她想，从古至今，地球上的每一个人都是流浪者呀！流浪的智人出了非洲，发现了欧洲亚洲，开拓了视野，开发了大脑，一代又一代，成了我们现代人。否则也许至今还不知道北极南极，更不懂什么是太阳系，银河系是怎样的，宇宙又是如何发生。流浪的本质，就是打破旧习惯，旧思维，解开束缚，获得自由。

旅店的霓虹招牌紧贴着扬朵房间的窗子，闪着《皇家旅店》的名头。旅店很小，三流规格，贬损了皇家这个词。卫生间的淋浴隔间，转不过身体。扬朵用最快的速度冲洗了身体，喝了半杯温水，上了床。床冰凉，被子湿漉漉。深秋降温，大西洋的水汽无孔不入。在霓虹灯闪烁的微光里，一个人影闪了进来。一身黑色网格披风遮住身体，头上包着大包头，面孔模糊不清。一双手伸出，细白润滑。这双手轻轻抚摸扬朵的面颊，扬朵无知无觉，在酣睡中。这双手拥抱扬朵，身体慢慢在她身边躺下。扬朵忽然推开这个人，从床上坐起，环顾四周，复又躺下。这双手再伸出，十根手指的指甲之下，弹出十支尖利的刀片，白晃晃，对着扬朵的胸口刺去。

恰在这时，蓝色港湾的乐曲响起，唤醒了扬朵。她拧开床头灯，看手机，是江萐。扬朵埋怨江萐这么早来电话催她回去，就关掉手机，重新躺进被窝。正要伸手关了床头灯，忽地，她心口钝痛，似乎被什么击中。翻身坐起，拨了原来的号码。问绿萐是不是有紧急事件发生。绿萐抱歉说没有算准时差将她吵醒，让她再睡个回笼觉，养养神。扬朵越发紧张，一定要知道发生了什么。绿萐说命运催促你回返，米拉住院了，情况危急。扬朵顿时胸口炸裂，她手捂着胸膛，对着手机嘟哝了几句，手机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