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化身妖魔
扬朵,
我妻子死了。我看着医护人员离断医疗设施,她挣扎着呼出最后一口气,呼到一半,梗在嗓子口,断了气。她解脱了。她仅有的一点生命力消失了。她的身体瘫软陷入床单,像一个被剪断了绳索的木偶。是我要求医生的让她走的。因为她不再具备生命体的意义。虽然她有时眼珠会转动,但,并不具有视觉;手指偶尔会抽 动,只是神经末梢的反射。
我跪倒在她面前,浑身发抖。祈求她原谅我。是我杀了她。其实,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不在我们自己的手里,而是掌控在造物主手里。他让我们生,我们便得以活,他让我们死,我们唯有乖乖服从。我自己为什么不可以充当一次造物主?是造物主让我替他做了一件本该他做的事情。他用了如此残酷的方式,延缓一个微弱的生命,叫两个人生不如死。这一切,本该由他来承担的!
扬朵,也许你会想,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不说,谁也不会知道。然而,我自己内心感觉苦闷自责,我向你做坦白。请你站在上帝的高度原谅我吧。
扬朵,不要再独自流浪,回到我身边,享受我们的生命和爱情。我爱你之深至骨。
严赋写完这封邮件,瘫坐在椅子里。许久,他清醒过来,将邮件发走。
第二天,他收到扬朵回邮。
严赋先生:
很抱歉,我不能回纽约见你,我现人在斐济,陪伴我的好友米拉。她的健康出了问题,不能工作,需要静养,需要被人照顾。这个能照顾她的人唯有我。她已失去双亲,没有兄弟姐妹,没有成家。
严赋先生,我不能够对你的行为做道德评判,作为一个自由人,你有权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
严赋先生,请原谅我的不归。
他不再回邮。他不去上班,白天在家昏睡。夜晚来临,他醒了。沐浴更衣化妆,精神抖擞。他穿上鬼魅服装,化了鬼脸妆容,出门游逛。深夜的街道,黑黢黢,惨白路灯照着寥寥数人。不,他们不是人,是游荡的鬼,和我一样,是鬼,不是人。做人有什么好处?装腔作势,受尽摧残。我现在就是自由的鬼,无所约束的鬼。多么安静!这阴森森的城市多么美妙!我要走遍这城市的每个角落。我要寻找女鬼,和女鬼做 爱。
街角处,有个鬼躺在地面。走近看,是扬朵。扬朵破衣烂衫,浑身血污。他的鬼心一阵痛,扑上前,抱起扬朵。那鬼推开他,狠狠揍了他几拳,发出恶毒咒骂声。一个流浪汉的好梦被他搅乎了。
他去了一个地点,那是遇见扬朵的地方,守候在那里。一夜又一夜,去那里守候。他像个猎人,耐心而坚定。他深信,扬朵一定会出现,终于,她真出现了。她袅袅婷婷,由远及近。他扑向她,按倒她,将她击晕。他紧紧抱着她,轻轻呼叫扬朵扬朵,扬朵如小猫咪,浑身软绵绵任他摆弄。他欲望如火山般燃烧,喷射。真痛快死了!他抛下衣衫不整的扬朵,瘫倒在她身边。夜风凉,忽地,扬朵翻身坐起。他惊吓,再次将扬朵摁倒,双手掐住扬朵的咽喉,不多时扬朵断了呼吸。就像拔掉妻子的呼吸机一样痛快!
他花钱买了很多奇奇怪怪的衣服,化妆用品。还有一根皮鞭。夜幕降临后,他用昂贵的沐浴露洗身体,仔细抚摸自己身体的各个部位。他从未感受到如此澎拜强劲的肉体激 情。他拨 弄自己的废弃了很久的器官。三年里,下垂体一旦发起冲动,脑子就被那图像占据--一副骷髅如软泥瘫在床,无神的眼珠子盯着半空。他忽然就害怕发抖,器官随之耷拉,绵软无力。有谁来怜爱自己的器官?他手举细细的皮鞭抽打自己的小腹。一下一下,很快,他的器官昂扬起来,宣告了男性的威力。
每晚出门前,他穿戴打扮化妆,想象去与美女鬼约会调 情。从前活在精神世界里的他,180度转换。他变身成一个当代嬉皮士,变态杀手。他的灵魂在阴阳两界漂浮玩耍。白天和夜晚交替的身份,使他的情绪和心理在亢奋和崩溃之间摇摆。这种感觉,刺激他,令他产生极度满足 感,性 满足 感。他对女性肉体的贪婪从未如此强烈过。他要扑到她们,强暴她们,掐死她们。这一系列动作,无需大脑的支配,只要本能汹涌而来即可。他知道自己体内有这股汹涌的浪潮,由自己慢慢享用,盛宴刚刚开席。他前半生被压抑的野性勃发,要和这个世界耍一耍。
他想把自己的头颅砍下来,只要身体活动,灵肉分离。他的生活不再需要思考。一到夜晚,他肾上腺分泌自动升高,心跳加速,脚步轻快,心情愉悦。从前自己的生活,根本就是一无所有。自己是一只被关在陶盆里的蟋蟀,被命运的草杆逗弄,完全没有自我的最大释放和满足。想到自己是蟋蟀,他觉得好笑,继而大笑,露出一对蟋蟀牙。掐死一个女人算什么?女人本是微不足道的软体生物。
(我只是在模仿生活。)
他吸麻,招妓,喝酒,花钱买奢侈品。物质的诱 惑叫他痛快舒畅,肉体的满足使他痴迷癫狂。妓 女每天换新。这么多年,他如寒鸦般独眠,全无男人的欢愉。他一遍遍抚摸女人的肉体,一次次进入她们的肉体,得到最原始的快 感。他活成了一片幻影,漂浮在自己深层意识里。他是君主,是敢于和上帝抗争的君主。他琢磨如何把上帝杀死。他将坐在上帝的宝座里,俯视如蝼蚁的人类,掌控他们的生死。
扬朵如一片云飘过来,他紧跟着她后面,她下降到一个岛屿,一片海滩,坐在另一个女人身边。落日霞光,熠熠照出她们幸福的笑脸。他再次露出尖利的蟋蟀牙。他拔出两颗蟋蟀牙,对着她俩一人一颗扔下去,尖利的牙齿即刻刺穿她俩的头颅,白花花脑浆喷出,她俩双双倒地而毙。
2 白发雅痞
车伦看看手表,约定时间已经过了15分钟。有个人渐渐走近,他神态淡漠,一身流行装扮,分明是个城市雅痞派头。满头盖着如雪白发,更具一副诡异之风。此人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站住,眼神飘忽忽的,不知看哪里。
车伦认出了此人,心头震惊暗叹:一个人遭受了怎样的打击伤害,以致会年纪轻轻就白了头?
他克制惊讶,礼貌向前,伸出右手与他相握:
--严赋教授,你好,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严赋点点头,露出寒丝丝笑容。
他们俩一前一后走进车伦约好聚餐的餐馆。
这是一家著名的中餐馆,车伦与严赋在火车包厢面对面坐下。严赋打量餐馆,那神情表明是第一次来。车伦来过很多次了,知道这个餐馆由于有著名电影演员来拍过几组镜头而出名,遂慕名而来。餐馆装潢考究有格调,菜色虽然精致,美式中餐而已。主菜不外乎虾仁腰果芥兰牛肉炸猪排清蒸鲈鱼红烧石斑鱼葱爆大龙虾。车伦点了清蒸鲈鱼番茄牛肉,严赋点了葱爆大龙虾芹菜蘑菇火腿沙拉。
在等上菜期间,服务生将红酒倒入二个杯子。车伦和严赋碰杯。车伦寒暄道:
--严赋教授,我今次来,是想要向你学习悟养真人之功,不知是否愿意指教?
严赋嘴角一歪,算是客套一笑:
--为什么要学?我自己都没有学好,成这样了。他注意到车伦的目光再次落在自己头上,伸出右手抚摸自己的头顶,拽出几根白发绕在食指说:家母40多岁时开始白发,我是得了其遗传基因吧。
车伦闻之愕然,问他今年多大岁数,答曰三十有九。
上菜了,他自顾自喝酒吃菜,不理会车伦。
车伦暗忖,早生华发,医学上是有说法的。一说早衰症,人未老先衰,机体功能下降;二是由于突发事件造成强力悲伤焦虑,有一夜白头之说;三称作白发痴呆,阿尔茨海默症的一种类型。头发极快变白,脑子里长老人斑,就是长出β淀粉样蛋白斑块,这种蛋白质,具有杀害神经细胞的毒性,认知能力随之逐渐下降,大脑萎缩,乃至死亡;四么,就是他本人所说的家族遗传,基因缺陷,毛囊色素机能受损。那么严赋是出于什么原因呢?白发压在他没有皱纹的脸上,越发显得突兀怪异。餐厅吃客虽多,但说话声并不嘈杂。人在高级餐馆总会自主调节行为,使之与环境相适应。为掩饰自己内心诸多杂念,车伦抿酒,吃几口菜,说话:我这次来打算要住半年,多花时间陪伴女儿。小女从小就是乖巧自律的孩子,学习不用人操心。
严赋眼睛斜向对面餐桌边一个年轻女子,嘴上说:恭喜你。
车伦表示感谢。
严赋用手指抓住葱爆大龙虾啃,啃完一个,用雪白餐巾擦去手指污渍,喝几口酒,再吃芹菜蘑菇火腿沙拉。人和人一起吃饭,会有风险。严赋的吃相,叫车伦看着心头别扭,这吃法颠倒了嘛。想眼前这严赋从里到外全然不再是原先那个严赋,他的人格表现完全不同了。之前被绿萐拖去做电灯泡,在高线公园见到他时,为他的学者教养,翩翩风度所折服,私下里想要和他交朋友。那天,他们似乎也是彼此欣赏,相谈甚欢,交换了联系方式。数月后,心头挂牵女儿,车伦再返回纽约。纽约家里,白酶和绿萐相处和睦,生活学习事事顺遂。他心里踏实下来,想到严赋,电话找他,约到此地吃饭聊天。电话当时他并没有接,而是第二天回过来问他是谁,有什么事。显见他并不记得电话号码的主人。
他出口大气,恐被严赋看破脸上表情,赶紧低头吃自己面前的小菜,喝酒。又为打破尴尬说话:女儿继承的是我的文科基因,然而,自打她母亲得病去世,她立志弃文学医,要成为生物医药学家。因为,现代医学,不是缺少诊断技能,缺少的是对症治疗的有效药物。我相信她以后能发明治疗绝症的药物,造福人类。
菜盘子很快空了,严赋打开菜单点甜品,似乎没有想要和车伦交流话题的意愿。
车伦再次尴尬,少啰嗦,吃自己的食物吧。又想,本以为请严赋一起用餐,会欣赏到他谈笑彦彦的学者风度,能让自己在享用美食的同时领略一点精神乐趣。而面前这个人,没有任何文明世界的风度,几乎和他在生意上周旋的某类粗鄙的人相似,并且浑身透出一股邪气。
服务生递来巧克力蛋糕,严赋让他收走杯盘,埋头吃蛋糕。很快吃光整块蛋糕,方才放下小勺子。他抓了餐巾,擦自己唇边粘住的巧克力碎屑,他看雪白餐巾被染上了的棕色污渍,女人的污血。将餐巾扔到桌面。他身子一抖,又收紧。起身向卫生间,留下车伦一个人吃清蒸鲈鱼。
严赋在卫生间洗手漱口,一遍一遍,将嘴巴里残留的菜味蛋糕屑清洗掉。他看着镜子里的面孔,双手沾了点水,抹平有点乱了的白发,似乎对白发有了认同和欣赏。记得母亲憎恶自己的头发变白了,不再照镜子。到了去世前她变得如新出生婴儿般,对于这个世界脑子里没有任何记忆。她不认得自己的丈夫,不认得自己的儿子,她唯一的,引为自豪的儿子。这样也不坏,精神上完全清空,白茫茫,真干净。
严赋看着镜子里现在的严赋,以前的严赋死去,不存在了。现在的自己是没有父母,妻儿的单个存在。到临死,也不必认出谁和自己有关联。这一点,命运提前为他洗刷干净了。眼下残存的某些记忆,还没有抹去,令他生气恶心厌烦。但愿继承母亲的基因,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头脑里的一切记忆被抹干净。不,现在就抹去记忆,每做一件事,都即刻抹去,什么也不要留下!他离开镜子去尿槽撒尿。他抓着自己的生殖器,尿感却没有。他憋住气,尿,出来几滴。进来一个人径直走到他边上一个尿槽,汹涌澎湃,激流而下。他听着那声音,侧脸去看,那人也侧过脸,四目相对。那人约莫二十五六岁,矮壮身材,黑发棕面,中美洲人。一定是在这里干厨房杂活的。尿声渐弱,止住。那人冲他一笑,拉上拉链,走了。他想追上去用手掌砍他后脖颈,让他即刻倒下毙命。
车伦将鲈鱼吃完,口中有腥味,点了一杯清咖啡,他没有吃甜品的嗜好。这期间,脑海里始终被严赋的脸盘旋着。他的脸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呢?肌肉僵硬,嘴角下垂;眼睛里曾经的睿智诙谐消失了,有另一些东西爬进来,占据了他的瞳仁。是什么东西呢?冷漠,苦涩,空洞,阴沉。怎么会?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严赋回到座位,桌面已经清理干净,车伦在喝咖啡。一个小盒子里,放着收款机吐出来的付款凭证,车伦冲他笑笑,抽走付款凭证。严赋说声谢谢,从上衣口袋里摸出20美元小费,放进小盒子里。俩人走出餐厅,道别。
车伦回到白酶公寓,白酶明天下午才回来。他过去推开江萐的房门,江萐正坐在桌边看电脑,听到动静转过头说你不是应该回宾馆休息的吗?车伦要她到客厅来,聊一件重要的事情,然后回宾馆睡觉。江萐跟车伦到客厅坐下说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不能等明天再说。车伦遂将和严赋见面用餐,所见严赋之怪异白发及言行告诉江萐,问江萐知不知道严赋最近的情况。江萐说知道一点,车伦问是什么情况,江萐说他妻子去世了,其他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车伦问扬朵和他在交往吗,江萐说扬朵已离开纽约,带着米拉在斐济疗养,遂将米拉的情况说了一遍。
车伦听完江萐的描述,想,难道,严赋是因为男人对于女人的渴望没有满足而得了花痴病,以致一夜白头?我也没有得到满足,我并没有得花痴病白头嘛。他两眼看江萐,正要说出自己所想,绿萐捉住他眼神说,你们男人的感觉和我无关,如果你没有其他什么事,我回自己房间,准备业务。明天白酶回来,你和她谈心,陪她玩好吗?我要去见客户。说完起身走人。
车伦闻言心里一抽,几乎被催下泪,这女人对我真没有一点爱意吗,和我多待几分钟会害死她吗,心头长出冰寒恨意。男人得不到女人,恨女人,男人猥琐昏暗。严赋想必也是这样吧?妻子死,扬朵避。下周抽时间再去找他,和他一起喝酒聊女人。想到这里才数秒钟,回过神来,江萐已经走开,却又止步回头问他下周末要不要去华盛顿,她和卜研约定了,白酶一块儿去。车伦冷冷说白酶去他就去。江萐点头ok, 走了。客厅空荡荡,再无人相陪。他顿觉无趣,起身离开,回宾馆睡觉去。一路心头生出怨气:这冰血女人,以后再不主动和她说话。
江萐回到自己房间,也不高兴了。和他约定晚上不要打扰她的个人生活,他就是随性犯规。假装有重要情况商谈,其实就是想要胡缠女人。那个白了头的严赋,让他白头去。人人都有白头的一天,或早或晚而已。又想及扬朵米拉,俩女人一起生活,希望她们和睦快乐。再想想,自己一个人生活更好。车伦下次再来烦,就搬出去。白酶是个智力超群的女孩子,能够管理好自己。算了,不去想了,睡觉。明天要去见客户,动脑筋拿下签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