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京中一纸密函递入鄂北军大营,翌日夜,两轻骑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大营,一路向东。
渡口旁的茶摊上,大碗茶的生意热火。往来船只靠岸,或是匆匆的旅人、或是卸货的脚夫,总得来上一碗。但似祝筠这般,包下一整个茶棚,供坊间伙计歇脚的主顾,确是不多见。
连日春雨,北上船只渐多。江北繁荣的商贸激励了不少商船远渡海外,祝筠抬出高照的情面才租来一艘大船北上幽州。毕竟一千坛酒不是小数目,若从陆路运,需得浩浩荡荡的一支商队。春日里风平浪静,水路低调是个不错的选择。
祝筠一袭青衫,双手捧着碗,一口一口嘬着茶,比之那些接过茶碗,咕嘟咕嘟将茶汤一饮而尽的伙计,优雅地仿佛喝的不是一个壶里泡出来的茶。
不多时,船上伙计来报,“祝管家,货已尽数上船,随时可以出发。”
祝筠正了正衣襟,到神龛前给龙王恭敬地拜了三炷香,保佑一帆风顺。赵五碍于王姬曾为旧主,不便相随,临别前将幽州之事事无巨细的交代给了祝筠。祝筠觉着自己单纯送货, 只要不遇上盗匪,必万事顺遂,便信心满满的同伙计们登了船。
启程的日子是个吉日,扬帆的时辰是个良辰。沿江东出,两岸青翠若入海之门,于甲板上迎风而立,天高海阔,鸥雁引路,顿有逍遥九天之情。
祝筠张开双臂,拥抱微湿的海风,闭目遥想当年父亲出海经商,经历的也是这般情景吧。
“船家——船家——”
风帆正悬,隐约中夹杂着疾声呼唤。是谁在呼喊?祝筠睁开眼,沿着船身查看,见不远处一艘小船,船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人,尚有力气呼喊的人似已声嘶力竭。
“何事相唤?”祝筠趴在栏杆上喊。
那人收到回应,赶忙划船靠近,“有水吗——救命——”
祝筠闻求救迅,连忙寻来舵手,命人将船拉进,抛下几壶水救急,又亲自放下云梯,将接小船里的人接上甲板。
呼救之人是个文绉绉的读书人,虽已渴到极限,饮水时仍衣袖相遮,彬彬不失礼节,“真乃毕生所饮最清冽之泉。恩人在上,请受萧珩一拜。”
其他获救之人亦随之纷纷跪拜。
“就是普通的井水,举手之劳,快快请起。”祝筠打量着萧珩,眉间少年英气,年岁应与自己不相上下。
祝筠将众人安置在客舱,吩咐厨子给每人添一碗粥。
“你们何故流落海上?”航行枯乏无聊,祝筠也乐得遇上一些新鲜事。
“我本是大都太学博士弟子,乘船东游遇上海盗,那盗匪猖獗,将我等洗劫一空,还将我们赶到小船上。没有罗盘,不给吃食,任我们自生自灭。遇上恩人前,我们在海上漂了整整三天。”萧珩嘶哑着声音诉说。
“大都……燕人?他是燕人!”厨子端着粥大惊。
书生皱着眉头纠正道,“请称呼我为燕国人。”
“我煮的粥,猪可吃,狗可吃,燕人不可以吃!”厨子夺下粥,义愤填膺。
萧珩这才反应过来,眼前救自己一命的皆是魏国人,“兄弟,兄弟听我说,我坚决反对两国开战,硝烟一起,受荼毒的只有百姓。我若他日朝中为官,必许一个天下太平。”
“屁话,你若是那燕国的狗皇帝,我姑且信你一个天下太平。可你就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身无一官半职,我信你个大头鬼。祝管家,这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我见多了,你可不要被骗了。”厨子说一不二,端起粥就离开客舱。
“我说的是真的……”萧珩看着远去的粥,音渐衰落。
“明晚船会在徐家口靠岸,”徽州败军的伤痛,祝筠不敢忘,但眼前人皆是燕国的百姓,君王的意志不是他们所能左右的,他们没道理为君命负责。祝筠从怀里掏出一包茶点递给萧珩,“点心不多,你们将就一下吧。待会我把客舱锁上,免得其他伙计知道了来找你们麻烦。”
萧珩没有再说话。
祝筠很郁闷,明明是救人一命的好事,倒不如不曾遇见来的爽利。若是将军,他会怎么做?
傍晚,祝筠巡视过便早早躺下了,清粥小菜放在桌子上没有动。他尝过饥肠辘辘的滋味,他知道与人希望又令人失望的残忍,可他一端起餐盘,眼前就浮现出北山腹地淋淋鲜血,就想起之江两岸门楣上的白绢,还有将军追忆军师时的悲恸。
祝筠恨不得立刻昏睡过去,入梦便不知船上事,亦不必纠结如斯。奈何那月光穿窗照在脸上,晃地人心烦意乱。
“头儿,咱进幽州城得有官券路引。”彪悍的光头抱着剑蹲在黑衣人身边想点子。
“我知道。”黑衣人躺在摇椅上看月亮。
“你看咱是混在商队里,还是劫上一镖?”彪悍的光头乐呵呵道。
“混,不容易啊。”黑衣人搓着胡子叹气。
“那就干一票!”彪悍的光头兴致很足,“我瞧前面那条货船就不错,我盯他们很久了,没戒心,几个守卫都是小菜。关键是他没与其他商船结伴,应是头一回走这条道儿。咱俩一准能拿下。”
黑衣人瞟了光头一眼,“你去吧,做利索了。”
“我去,就老夫一人?”彪悍的光头指着自己。
“我乏了。”黑衣人抬手挡住月光,闭目养神。
祝筠是一个人躺在床上,灵魂却分裂成两个,站在祝筠头顶激烈的争辩。大约是同情比之憎恨稍占上风,祝筠爬起来,又一次端起桌上的晚饭。有点少,还冷了。去灶房偷点吧。
祝筠蹑手蹑脚推开门,就听“砰砰”地声音,好似从客舱传来。祝筠眉头一紧,连忙跑了两步,就看见连廊拐角倒下的两个伙计。祝筠心跳的飞快,猛地想起北燕书生提起的“海盗”。他倚着墙摸索过去,探了一下鼻息。伙计鼻息尚在,应该只是被打晕了。
祝筠不敢大声呼唤,抄起棒槌溜入方庐,伙计们夜里都在那儿休息。祝筠推开一小门缝,铺上一个人也没有,手心不禁摸捏了一把汗,门缝再开,只见伙计们被绑在墙角柱子上,七扭八歪似是中了迷药。
祝筠心惊,盗匪动作好快。这船上莫不会只剩自己一个醒着的人?“咚、咚”,祝筠耳朵一动,是脚步声,正在靠近。祝筠飞快钻进方庐,双手背在身后,装作被绑着样子藏在了伙计堆里。
祝筠眼睛眯成一条缝,见那厮提着灯笼,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在伙计身上摸索,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嘴上还骂骂咧咧地嘀咕,“竟然让老夫一个人……简直不要太简单……藏哪儿了……”
祝筠在墙角的花坛里抠了一把土灰,攥在手心。既然盗匪是一个人,祝筠自觉可以尝试拿下。身上压着地伙计被搬开,昏暗中祝筠的眼睛忽然一亮,同时将那把土灰扬在盗匪眼睛里。盗匪始料未及,祝筠趁此机会抄起棒槌就夯在盗匪的脑袋上。令祝筠没想到的是,那盗匪实打实是个彪悍人物,眼睛蒙尘了砂还能一眨不眨,挥手挡下这当头一棒。
祝筠一击不成,再吉击时,盗匪已握住棒槌,反手将祝筠撂倒,摁在膝下。“恁奶奶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偷袭!老夫在边塞吃沙子长大的,就凭一把砂子糊老夫的眼,下辈子吧。”
祝筠被压得厉害,话都是挤出来的,“谁说那是砂子……我怎么可能拿砂子防身……那是五毒粉……洒进眼睛里……若无解药……三日之后……必然暴毙……”
“你敢唬我!”那盗匪怒极了,手劲很大,扭着祝筠的胳膊就像扭黄瓜似的,只要再稍加一丝力气,祝筠的小细胳膊就会咔嚓的一声断做两截。
“不信可以试试。”祝筠讥笑。
盗匪拽着祝筠的胳膊将他扭过身来,一手顺势掐在祝筠脖子上,一手摸着祝筠的衣襟,“解药在哪里。”
祝筠挣扎着,借着月光和烛火,看清了盗匪的模样,是个彪悍的光头。“我若三日后……平安抵达幽州……就给……”
“嘿,这辈子没遇见敢跟老夫谈条件的人!”盗匪气急败坏,掏出匕首插在祝筠指缝间,“快说,要是把老夫逼急了,削你手指头。”
祝筠看了一眼指缝间锃亮的刀刃,又瞟了一眼那横眉怒目的光头,彻底躺平了,“你削吧,我不活了,我去阎王殿等你。”
恁个不要命的,彪悍的光头气焰被压了半截,正犹豫要不要服个软,忽然注意到祝筠身着华服,神色陡然凶煞,捏起匕首游走在祝筠的指尖,“老夫还没见哪个经商之人不是惜命之徒。一手五指,十六个指节,你若不肯拿出解药,每隔一柱香就会少一截手指,左手剁完了还有右手,老夫倒要看看,咱俩谁先撑不住。”
祝筠仍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甚至干脆举起了双手,“行吧,我就献上十指,供你临死前消遣。”
“喝——”彪悍的光头不信邪,举起匕首,一声高喝。
匕首的寒光晃在祝筠脸上。
赌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