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身世之谜
每当听见有人喊“妈妈”,或在街市看见儿子陪母亲走着,海骏清晰的记忆便似飓风般掠过,母亲的点点滴滴立刻栩栩如生涌现眼前。最最刻骨的记忆是妈妈躺在病床上那一脸不舍的遗憾,耳边萦绕着她最后弥留的细语,一声声的呼唤被时间雕刻得缠绵悱恻。
每当这时,痛楚便霎那间侵袭他周身的每一只细胞。
母亲的去世把家里最后一缕阳光带走了,他很少回红光机械厂的家去住,他不愿意在那个阴冷的毫无温暖家里多呆。但他每个月必须回去一趟,因为要带生活费回去。他总喜欢挑选周六回家,因为亦菲是在周六回家。
周遭静悄悄的,自从海宾跳河自杀以后,不再有任何孩子到玉川河边玩耍,野草疯长,藤蔓肆虐,柳树向河心垂下更低的腰,周遭的一片荒茫让玉川河变得孤独嶙峋。
海骏沿着玉川河信步而上,现在是涨水季节,河水沸沸扬扬唱着激昂的歌,一路翻腾跳跃着向前流淌。河边树林里有鸟儿在来回穿梭,忙碌着向老巢运送食物。
他的心情如同这河水一般翻腾肆虐。今天不是周六,他是专门回家来的,他回来寻找母亲遗物。准确地说是回来查找自己的身世。
外婆的叙述将懵懂的童年时光抹得面目全非,更把莽撞的少年时光涂上无比暗哑的颜色。仔细回忆走过的二十多年岁月,他神思恍惚,恍若隔世,仿佛蒙着面具在走路,一时间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母亲的遗物锁在一个棕色人造革皮箱里,箱子不大,东西也不多,他翻遍了皮箱的每个角落,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既然当初母亲敢离家出走,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生下他,对那个男人一定有着生死相依的缱绻,和万死不复的大爱。但是妈妈为何没有留下关于他的点滴痕迹呢?一张照片,一方手帕,哪怕一首小诗?
生父究竟是怎样一个人?长什么摸样?与母亲是如何相爱的?又因为什么原因抛弃母亲和腹中的他?海骏对这个陌生的男人充满了迷一股奇异的感情,既愤慨排斥又莫名向往,既血肉相连又遥不可及。奇怪的是,心中对他竟然没有恨,冥冥中仿佛他是因为一桩不得不为的大事而与母亲失去了联系,或者,还来不及与心爱的女人话别,便被漫天狂风卷入一望无垠的戈壁。
海大世忽然推门而入,海骏没跟他说一句话就落荒而逃,一路逃到玉川河边。逃出家门时听见海大世的声音追在身后:“厂里要分房子了,下个月交款!”
得知身世之后,他无法面对这个叫了二十几年爸爸的男人。
小树林是一个冷僻之地,玉川河水的喧闹流到这里,变成了最后一丝孱弱的尾声。深秋的小树林是个卸下一切妆容的素颜女子,昨日的风把落叶横扫在土地上,每一脚踩上去都是惊心动魄的碎裂声。靠南边有一排硕大的樟树,茂密的树荫遮天蔽日。种树秧子的人当时没有估算好树的成长空间,如今树和树桠枝和桠枝之间是一片无法理清的拥挤和凌乱,一如此刻的心境。
回想起成长过程里海大世对待他的点点细节,海骏心中布满伤痕。五岁不到,海大世就让他煮饭、洗衣服、做家务,不小心摔破碗打碎茶杯,就要遭他拳脚。两个弟弟淘气闯了祸,挨打的一定是海骏。家里好吃的东西一定是海峰先吃,然后海宾吃,轮不到海骏。高考落榜后,海大世不由分说就踩灭了他补习再考的希望,命令他赶快出去找工作赚钱供养两个弟弟继续读书。
办起培训班后,除了要钱,海大世同他之间几乎没说过其他的话题。
海骏长长吁了口气,摇摇头驱赶开这些灰色的记忆,最后看一眼玉川河,转身朝汽车站走去。
远远看见了海峰。这个16岁的男孩显得没精打采,却是一幅悠哉游哉的模样。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像是水洒在了一棵小树上。他的手插裤兜里,吹着口哨,头发在风中摇摆。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他的表情有些奇怪,缓缓地朝汽车站对面的小买部走去,买了包烟出来,站在一棵大树的后面,开始抽烟。
海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家伙自宣布不上高中不考大学以后,整日游手好闲啥都不做,海大世什么办法都用尽,就是拿他没办法。那次离家出走,让海大世不敢再打他。但是任凭口水说干,海峰就是不去读书。自己忙新学校的事也一直没顾上管他,这会儿打算跟他好好谈谈。
海峰看见哥哥很意外,笑逐颜开走过来,还没等海骏说话他先开口,“我下个月去恒发公司上班了!”
“恒发公司?”海骏觉得这个名字好耳熟。
“就是刘姐的公司啊!她没跟你说?”海峰拨弄一下遮住眼睛的长发,满脸得意。
想起来了,是刘晓米的投资公司。海峰一个初中生,啥专长没有,怎么可能到投资公司去做事?简直是胡闹!
“我早想好了,你到‘博禹学校’来学习电脑,毕业后我帮你联系一家公司去做文秘工作……”
“人家刘姐合同都跟我签了!”海峰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下个月一号正式报到上班!”
海骏还想说什么,交通车来了,海峰满脸体贴地冲他挥挥手,“车来了!快去吧,下个月见!”转身吹着口哨走了。
直到交通车驶入麓沙市区,海骏胸口还憋着一团气。这个弟弟从小就不让他省心,每回闯祸回来都要替他挨海大世的皮鞭。凭他那点能力,怎么找到了刘晓米公司?又怎么可以让刘晓米同意雇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