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在裹挟什么?有什么蒙蔽了什么?有什么容不下什么?有什么看不见什么?有什么在谩骂什么?有什么刺穿了什么?有什么腐化了什么?
你听见了吗,有人在哭。
挣不脱红色的锁链,逃不脱如山的重负。断指流淌着鲜血,跪着的人在呜咽。
在幽暗夜空下,在钢铁牢笼里,有人在无声嘶喊:我不是怪人!
至少哭泣的还在哭泣,还没有等到某一天不知道怎么发出声音。
张女士问:“你的成绩怎么下降这么多?只有几个月就要高考了,你怎么还越搞越落后了!”
张女士叹了一口气:“你是不是谈恋爱了?你们班主任和我说你和你们班一个同学走得很近。”
“我怎么和你说的,你都高三了,你现在是在搞什么!”
“你知不知道——”
季凌把电话挂了,她张开口大口呼吸,浑身冷汗,眼泪糊了满脸。她蹲在地上,像一个杀人犯在警察局在自首。
“呃……”她双手抱头,捂着耳朵,靠在墙上,头一下一下地往墙上撞,“啊——”
季凌和杨捷的关系再一次变化,是在上学期秋游之后。
她当时说:“她护谁都护得很好。”像是有什么预感,她回头一看,正好和杨捷的目光对上,那时的情景像极了高三开学几天的时候,她们站在走廊上看阳光,可是偏偏一转头就对上了彼此的目光。
杨捷对着她微笑,看得她心头一动。像是一个讯号,她们又回到了之前的相处状态,有时候会假装不经意的碰碰手。
回家的那一个寒假,季凌很想她,但是她找不到联系杨捷的理由。在张女士和季先生的眼下,她不敢想起杨捷,那让她感到一股强大的心虚和负罪感。
回到学校后,杨捷等季凌一起去吃饭。季凌说温度好低,手好冷。杨捷就把她的手握在手里慢慢搓着回温。
季凌害羞地看着杨捷笑。
季凌记得有一天,天气不算太冷。杨捷说,我送你回寝室吧。季凌欣喜地答应了。刚开始她们挨得不算近,走着走着就越来越近了,刚好她的小指碰到了杨捷的小指。一股电流从小指传到她的神经,不知道为什么,有什么东西在阻隔她缩回手。
突然,另一个小指勾上了她的小指。
她感到心里的小鹿在不停地乱撞,快要撞出她的胸膛。她好像站在一大团海绵上,双脚陷入进去,沉浸在柔软里。可能是太阳太大,她的脸颊很烫,都快要被烧坏了。
正当她陷入甜蜜不能自拔时,一个男生扰坏了她的美梦。
他说:“你们这样手不冷吗?”
季凌的脑袋像是突然宕机了一般,她缓缓逃出了另一个小指的怀抱。
她突然想到上一个学期,她告诉于筱筱自己好像喜欢杨捷时,于筱筱沉默的样子。
她想到张女士,想到季先生,想到以后一群七大姑八大姨问他们:季凌这么大了,怎么还不结婚?
她好像听到一群指指点点的声音,看到一个个人对她露出鄙夷的目光,用打量怪人一样的眼光上下打量她。
一群妖魔鬼怪向她涌来,逼她就地伏法。
突然间,她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
有一天她去班昧的寝室找班昧。走到门口,听到班昧说:“季凌和杨捷的关系也很好啊!”
一个女生回:“她们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呃,你没发现她们有一点不一样吗?”
班昧还没有听明白,那人又补充了一句:“她们是同性恋吧。应该已经分手了,她们现在都没有很亲近了。”
“啊?”班昧大吃一惊,“两个女的怎么在一起?这,这……”
“感觉,感觉有点……呃……太……恶心了……”
敲门的手始终没有落在门上。
季凌再一次见到班昧的时候,班昧看着她欲言又止。
季凌开始疏远杨捷,一如上个学期时一样。刚开始,杨捷还会来找她,几次后,杨捷就不怎么来找她了。
她每个周末都出学校,也不做些什么,只是漫无目的走在路上,看四周美丽的景色,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个世界很美好,我没有理由自暴自弃。
她每天都在日记本上写这句话。
她每天都很努力吃饭,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每天都吃很多,但还是感觉很饿。她走在路上,没有力气再拔出脚,她没有力气了。
原来什么世界很美好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身边的人来来去去,都在用奇怪的眼光打量这个蹲在地上的人。
慢慢地,季凌感觉身边的人都变得很奇怪,总是用很奇怪的眼神看她,好像她是一个异类一样。季凌常常想,她不过就是喜欢上一个同性罢了,为什么在别人眼里就很怪呢?
班昧的“恶心”每天都在她的耳边重现,提醒自己:我是个异类。我是个怪人。
什么是异类呢?
在别人眼里,她是异类,因为她喜欢同性。可在她眼里,其他人又何尝不是异类呢?因为她的同类少,所以她就是异类,如果和她一样人很多,那么到底谁才是异类。
如果自己和别人不同,那到底是自己不一样,还是别人不一样。人们把什么当作评判的标准。
季凌在寝室见到杨捷的时候,她都要哭了。
杨捷原本就和她不在一栋宿舍楼,被调剂到了高二女生宿舍。
杨捷来给一个女生过生日,她敲响每一个寝室的门,给她们送上夜宵,说谁谁今天生日,她来给她过生日。
季凌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在这里见到杨捷。她在很多个夜晚,下了晚自习就去杨捷的宿舍楼下,等着杨捷回寝室,看着她上楼。有时候杨捷是一个人走,有时候是和她同桌一起回来。
但她从来没想过,杨捷会来这栋楼。见到她的那一刻,她下意识的想要逃离,她都没有看她一眼,就跑进了厕所,靠在门上大口呼吸。
彻底崩溃的那一天是一个晚上,于筱筱追着她说:“我感觉你最近状态一点都不好,你有什么事和我说可以吗?”
“要高考了,季凌,你这样不行的!”
季凌感觉心里很烦乱:“我有什么事你不知道吗!”
于筱筱:“如果是因为那件事的话我向你抱歉,我,我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我理解的,我尊重你们——”
季凌渐渐听不清于筱筱的声音,这个世界烦死了!每个人都烦死了!潮水涌来,季凌耳边全是嗡嗡声,所有人都在指着她唾骂,一句句恶心,一句句变态砸在她身上。粘稠血液从她身上流出,蔓延,直至淹没她。她的嘴里是血,鼻腔里是血,先是不能呼吸,后来是疼痛。最初是心脏位置在疼,后来这疼像是长了丝线一般延至她的全身。她慢慢蜷缩起身体,以此来忍受疼痛,她全身都在发抖、痉挛,紧紧咬着的牙张开,喉咙里发出一声声声闷哼。
“啊——”崩溃的大叫冲破云霄。
真正崩溃的时候,只是在一瞬间,只用一句话,就可以让从前叠加的痛苦和伤害席卷而来。
季凌双手抓着于筱筱的肩,眼泪从她脸上滑落,她死死盯着于筱筱,像是受到冤屈的犯人想要讨一个说法,情绪激动地吼向于筱筱:“你为什么要那样看我!你为什么要用那样奇怪的眼神看我!”
“你们所有人都觉得我很怪!”
“我怎么了!我错在哪里!”
“人们口口声声说着,他们尊重一切,任何性向都是平等的,他们尊重、理解爱情,那你们倒是别拿世俗来看我啊?!”
“我能怎么办?可是我能怎么办?我就是喜欢她你要我怎么办!”
她捂着脸大哭:“行吧。我恶心我变态,我是怪人,我是异类,行了吧……”
“我很怪。我很怪。”
“我很怪……”
我害怕喧嚣打破宁静
那让我感到心悸
我不懂人们宣之于口的正常
不理解所谓人情世故
不懂人间规则对错
不会永远戴上虚伪面具
不能融入世界
我是一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孤魂
我游离在世界之外
我游离在欢乐之外
我游离在人群之外
我游离在世俗之外
我游离在正常之外
我被称为
异类
季凌高考完的后一天,去杨捷的寝室找了杨捷,她送出了写给杨捷的十四封信。
她预感这会是她和杨捷见的最后一面,她们再也不会再见面了。
无题
亲爱的杨捷:
见字如面!
这是我写给你的第十四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信。
我真的要放弃你了,我很抱歉,我曾经走向过你。如果我知道我会离开,我一定不会走向你。遇见你是我的幸运,谢谢你。
对不起,我真的很害怕。我曾经以为,我能战胜一切,遇见你之后,我才知道我那么年轻,我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我曾经信誓旦旦告诉自己,我喜欢你,我会等时间来证明一切,证明我喜欢你。但是后来,时间没有来到我的世界。原来,几句流言蜚语就可以让我放弃喜欢你。
每一次想到我的父母,我就很想哭,我无法想象她们知道他们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喜欢同性时表情。我害怕他们知道一切。我怕我们走不到最后,我怕哪一天我突然发现我不喜欢你了。
对不起,我受不住了。我真的要怀疑,我是一个怪人了。
我要放弃你了。
很感谢你来过我的世界,是你让我感到了被爱的感觉。
或许以后我会变得更勇敢吧,也许在下一次遇见自己喜欢的人时,会变得更勇敢一点了。
我喜欢你,杨捷。但是没关系,你知道就好了,我不需要答案,我也已经知道答案了。
杨捷,我喜欢你。
再见,杨捷。
2014年5月20日
最后的季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