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应来客的马车自是没有孙平那画着踆乌图腾的马车宽敞,祝筠被左右护法夹在中间,比在船上时三个人挤在一间屋子里还郁闷。外人在侧,祝筠要和两位“镖客”讲话,需得摆出管家的架势,这是打死他也万万不敢的。祝筠憋得发疯。
将军说是接到朝廷密令,祝筠不了解幽州,猜不透将军来幽州是为何事。祝筠虽有些忐忑,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现在他最焦虑的是,明明将军在船上时还和蔼可亲、有说有笑的,一上岸竟比汪洋大海还深邃。
虽说幽州港的巷子建得不大合理,但路铺得相当平坦,街市竟然还专门划出供跑马的路。须臾一柱香的功夫,给安排的落脚地就到了。祝筠没大没小地先行跳下马车。
宅子布置的别具一格,篱笆围起小院,青翠的萝蔓攀上高枝,没有高墙,打上眼还能看见邻里间宅院。不过如此暴露,将军大抵是不喜的。
“这一片是外宅,王姬和大家主的客人都安置在此,”小厮推开院子的篱笆门,石板路撒扫的整洁,“正房供祝公子下榻,余下的偏房给随从休憩。朝食、飧食皆由婢子伺候,公子若有需要亦可随时吩咐。大家主有意留祝公子参加上巳节的活动,还请祝公子勿要推辞。”
祝筠大喜过望,如此就有借口留在幽州陪着将军,遂谢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小厮将人送进屋便告辞了,临走前还不忘将门带上。
高照环顾一周,拍着梨花木的太师椅,翘腿坐下来,捏着茶壶揶揄祝筠,“啧啧,我才离开几个月,你就攀上了高枝。”
祝筠经不起玩笑,连忙拎起茶壶为将军沏茶并解释道,“将军哪里的话,我就是正经沽酒做生意。话说回来,北山那块矿石,还是承大家主的恩才能带回上京。”
高照接过茶碗,眉头蓦地一凛。
祝筠见状立即反思自己是不是说错哪句话,只是思绪还没转起来,身子就先以茶碗为中心转起来了。祝筠被一屁股甩在太师椅上。祝筠回过神来,将军已然立在眼前,原本放在茶碗下接茶的手瞬间变作奉茶的手。
祝筠还没来得及跳起来,就闻高照一声低呵,“喝茶。”
夭寿啦!将军那么金贵个人给我奉茶!
祝筠手抖到能听见茶碗盖咣啷咣啷跳动的声响。
“嘿祝公子,”房门敞开,离开的小厮忽然折返回来,“方才小的忘说了,酒钱得明日清点后方能结算给您。”
高照闪开,祝筠托着茶碗正对小厮,“不急,不急。”祝筠干笑两声,心道原来如此,将军是要把戏唱到底。
不得不说,陆六做将军的随从比祝筠有眼力见的。祝筠惊魂甫定,陆六就踩着小厮的背影把门给闩上了。
祝筠噌地跳起来,给将军让座。
高照没有坐回去,而是脱了外套,看样子是打算休息,“这几天需要你跟着我,最好形影不离。”
祝筠点点头,眼睛里全是求之不得。
“人前,说我是你的护卫。老六也是。”高照又道。
祝筠支应着接过衣裳,然后收拾起床铺。
“将军,若是此行没有遇上我,你们可怎么办啊。”祝筠忽而回头自鸣得意道。
这题陆六会,他解下腰间大刀往桌上一摆,“那就劫一艘商船,把刀架在管事的脖子上,逼他就范。”
祝筠被吓得打了个寒战。
“将军,冉大哥怎么没跟你一起。”
“他嫌累。”
“我不信。周校尉呢?”
“他要留在军中指挥。”
祝筠望着陆六彪悍的模样,万念俱灰。
“我和长安宿这屋,老六,你去偏房休息吧。”
若非祝筠沉得住气,此刻已然手舞足蹈地感激将军安排。
“干吧拉瘦的,这小子能保护你?”陆六鄙视。
“我能给将军打掩护,不然你要将军跟你睡偏房?”祝筠针锋相对。
陆六瞪大眼睛,一副要吃人的模样,“我也可以睡这!”
“就两张床。”高照言。
“我睡地上。”
“传出去会被骂虐待智障。”
陆六放弃争辩,提刀离开。
祝筠背着高照,得意地冲陆六吐舌头。那陆六是大小混军营长大的,这点小动作瞒不过陆六,陆六挥手一劈,杀了祝筠一个回马刀。
祝筠被惊得呆若木鸡,半晌蹦出一句话,“我想冉大哥了。”
舟车劳顿,高照吩咐稍事休息,晚上还要见个人。但朗朗白昼祝筠根本睡不着,尤其隔着两层轻纱帘蔓还能听闻将军的气息。虽说船上有和将军同吃同睡一个屋檐下的经历,但那会儿毕竟还有陆六,现下虽觉亲切,竟有些不自然。
“将军,竹叶您有看吗?”祝筠眨着眼睛。他有很多话题可以聊,偏偏想起了西院那片青翠的竹子。
“我……还没。”高照本不想说谎,但是若说自己看了,会不会尴尬。高照忽然发现自己这张长了二十几年的老脸竟然也有皮薄的时候。
“哦。”祝筠有点失落,但那么多矫情的话将军不看也罢。
那一声“哦”不知怎么就失落到了高照心底,“但是‘墨’我看了,老周还真在驻地寻到炭矿。托你的福,这个冬天将士们没挨冻。”
祝筠不自觉咧嘴一笑,慢悠悠讲道,“其实那本书是在大家主的草庐里看到的。我后来想想,或许是他故意让我看的。大家主这人好奇怪,他似乎很凶,又似乎很善良,他或许也有会身不由己。”
每每提起大家主,高照心里总是一声咯噔,“能成为大家主的人,背地里都藏着手段,你不要被他的表象骗了。”
“可是……”祝筠本想说,上次坠崖,是大家主把他从水里捞起来,但祝筠又不想告诉将军自己涉险之事,“对了,将军可知江北那矿石查出什么眉目。”
“景和给我写过信,涉及朝廷隐秘,”高照枕着双手,“不过,既是你送回来的石头,与你说说也无妨。”
祝筠来了精神,翻身爬起来竖着耳朵听。
“那块矿石看着普通,一群酸臭文官供着争辩三天无果,被京畿军的仇大统领一板斧劈开了,果真没开出玉石来。工部的人就丢了一半进炼炉,也没炼出金银来。然后齐大丞相就严谨的分析了一下,燕国为此矿不惜大动干戈,说明此矿必与国本息息相关,朝廷采矿,若不为金银铸币,必是为了兴兵筑甲。可尝试将此矿炼为兵器,试其锋刃,试其坚韧。于是,工部就招徕铁匠,将一半矿石碾为齑粉和着铁淬炼出一把匕首。”
“如何?”祝筠瞪圆了眼睛。
“那匕首砍在侍卫佩剑上,竟能砍出印痕。”高照平静道。
祝筠大悟,“我听说书人讲后凉军有神兵,难道他们的兵器都是用这种矿炼出来的!”
“或许吧。”
“王姬独占江北,仍肯让出北山与燕军驻扎,说明她知晓北山矿藏。大家主帮我时曾特意帮我留下矿石,他应该也知道。所以将军您是为兵器的事来幽州的?”祝筠自知僭越,仍忍不住问。
“不是,”高照微不可察地一声轻叹,道,“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