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厄尔完全有理由被这身影迷住。她悄然地走向了讲台,所有人却都像知道她来了一样,突然间安静了。风吹的玻璃窗吱呀呀地响,特别刺耳。
她戴着一副黑色边框的眼镜,眼镜下那双真实的眼睛究竟有多大,全然看不清。不过,她的确很漂亮。
她的脸很小,只是比我的、映雪的甚至是朱厄尔的脸稍微大那么一点点。嘴角边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让人感觉很亲切。特别是她想笑却没笑的时候,那酒窝提前就显露出她的可爱了。头发长长的,马尾似的束着。皮肤有点黑,像紫色的葡萄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皮一样。
她胸前的衣服上有一只熊猫在吃竹子。外套是红色的,袖子一直被卷到臂弯处,左手手背上好像贴着一张小小的图,只是看不清是什么。她长得并不高,不过,还是比我们高很多。
“这就是我们的老师。”映雪将手放到嘴边,低声对我说。
“老师的确很漂亮。”我想不到比这更合适的词来形容她的模样了。她确实是我见过的所有人中最漂亮的了,不过,我才七岁,也没见过多少人。
“那又怎样,我长大了也会很漂亮。”映雪很不服气。
女人好像天生都会嫉妒比自己漂亮的女人,无论她是她的谁。
“可你还没长大。”朱厄尔突然冒出一句,他显然不知道映雪隐忍他多久了。
“要你说!”映雪“咕咚”一声,将握紧的拳头打在了朱厄尔的后背上。她发飙了。
“好疼!”朱厄尔只是叫了一声。我以为他起码会反驳一句,结果他连反驳的勇气都没。
老师站在讲台上,环顾了一下坐在下边的我们,用手扶正眼镜,咳嗽了一声。貌似她要说话了。不过,她又低头翻看起自己带来的笔记本和别的什么书。
“老师叫什么?”这么久过去了,我还不知道她叫什么。
“李老师,没说叫什么,姓李。”映雪说。
“噢。我以为她早说过了。”
“没,一个字都没透露。”映雪趴在桌子上,脸面向我,留给了朱厄尔一个蓬松的后脑勺。
“哪位同学是下午来的?请站起来做个自我介绍。”这句话吓得我有点尿急了,就好像大坝突然决堤了一样。
“我要上厕所。”我的脸热得发烫。
“什么,才刚上课,你还得自我介绍。”
“不行,我害怕,要尿裤子了。”
“害怕?你脸这么红,不能憋着吗?”
“不能。”没等我说完,我就感觉一股热流从大腿上流了下去,“没憋住。”
“啊。老师,斑点要去厕所,赶快去。”映雪大叫一声,拼命地推搡我。
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拔腿就跑,出了教室的门,便朝校门外跑去。
操场上依然没一个人。
我糊里糊涂地就跑到了柳树旁边脱了裤子,准备像以往朱厄尔做的那样尿到树上。一个响彻天际的呵斥声从我身后传了过来。
“呵,那里是厕所吗?”
我慌张地回过头,看到一张黑漆漆的老脸。他穿着一双胶鞋冲我大步走了过来。我吓得魂飞魄散,提上裤子就往胡同里跑。
我拼命跑,拼命跑,直到一棵高大的柏树将我狠狠地撞倒了才停下。霎时,天旋地转。树叶的婆娑声,像魔鬼在发笑。这要比去和朱厄尔、映雪看房屋上的鬼可怕多了。
我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好一会儿,直到一片落叶很不配合地掉到了我的眼睛上才缓过神来。
我坐了起来,靠着高大的柏树,裤子完全脏了,一看就像是尿了裤子。这样怎么再回学校,如果遇到那张脸怎么办?我越想越觉得可怕,也不知道如何回家,一路上那么多人,躲都躲不过去。
正在这时候,一个娇小的身影在远处出现了。我仔细一看,竟然是映雪。下课的钟声没响起,她怎么就出来了,还背着我和她的书包。
“斑点,斑点。你没事吧?”她没走到我跟前,便大声问。
“被撞晕了。”我看到她来了,心里踏实多了。
“我看到你跑到操场上了,还看到那敲钟的爷爷了,就是没看到你跑回来。”
“这么说,你看到我做什么了?”
“是啊,那有什么,朱厄尔不是经常这么做。只不过,在学校里是不行的。我知道你害怕了,就来找你。李老师也同意了。她说我们可以先回家。”
“那她知道我尿裤子了?”
“我也没想到别的理由,只好告诉她,要不然,她不会放我们走的。”
“那明天怎么来上学,还有以后?”
“没事,李老师那么好,她肯定不在意你因害怕做的事。”
“可我会感觉不好,再说我们怎么回家。裤子都脏了。我可不想被人看到,特别是爸妈。”
“从学校西边的田地里绕一圈就可以回到家了。”
“你怎么知道?”
“我也不知道怎么走,不过,我们可以试试,反正离放学还有很长时间呢。”
我们走出了胡同,沿着操场前边一条向西的路往前走。路的南边是田地,北边都是院子的外墙,没有朝南的门,我们也没看到什么人。
我们走了十几分钟,便走到了一片榆树林里。这里边有很多坟墓,像凸起的小山,上边长满了杂草。
“看,一颗骷髅头。”我不小心踩到一个硬物上,低下头看时,发现它半埋在土里,牙齿还没脱落。
“啊,这个你倒是不害怕,我可怕呢。骷髅有什么好看的。这坟墓里到处都是。”映雪将头扭过去说。
“骷髅有什么可怕的?”
“因为这是人死了变的。”
“是吗?人还是会死?我们会死吗?”
“谁知道,我可不想变成这样的骷髅,被埋在土里。”
“我也不想。”
“那我们快走。”
我们穿过了榆树林,又到了往北的一条路上。这条路往西,没有一户人家。而这条路东边便是我们的整个世界了。
我们家就在这世界的最北边。所以,我和映雪绕一圈,完全可以在没人看见的情况下回到家。
“朱厄尔有没有笑我?”映雪走在前边,我跟了上去。
“笑你?他正醉心于李老师,哪里会注意到你。”
“那你呢?”
“我笑你,就不出来帮你了。”
“那你为什么宁愿不上学,也要帮我?”
“这还用问?”
我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不过,映雪并不想继续说下去。我便不再问了。
秋天的田野,高高低低,像山路一样崎岖不平。目之所及满是金灿灿的黄色。太阳光幻化成千千万万个身影在大地上随风起舞着。
这世界所有的其他人都隐藏了起来,我和映雪在玉米田、花生田里穿梭着、寻找着,直到玉米的胡须被扒光,一排排金牙掉落,花生从坟墓里爬了出来。
秋收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