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南城，高澄府邸，外景，白天。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阴历八月间，已不似盛夏那 般暑热。细柔微风，带着临近仲秋的凉意穿过荷花池,引得片片荷叶迎风颔首。十里荷塘间，似是扬扬铺展着如徜徉烟柳间的少女擎着的碧绿紫竹伞，随着那曼妙的步态微微摇曳。
如此好的时光，自然少不了赏心乐事。此时高淯正带着小长恭，临着一池风荷，抚琴习字。《北齐书》卷十记载：“齐氏诸王选国臣府佐，多取富商群小、鹰大少年。唯襄城、广宁、兰陵王等颇引文艺清识之士， 当时以此称之。”小长恭，北齐未来的兰陵王，他的一身华贵灵秀除了自己先天的禀赋，还得益于自己后天的修炼。能将他引入正道的，还要归功于八叔叔高淯潜移默化的学养熏陶。
高淯临着一张古琴，琴弦间拨弄出缕缕生涩的曲调。坐在他身旁小长恭，捉着笔在麻纸上描摹着一个狰狞可怖的脸谱纹样。
高淯的手指略显焦躁地划过琴弦，琴弦发出几声琮琮哀鸣。
小长恭从寂静的空气里听到了八叔叔心中那一声不易觉察的无奈的叹息。一支笔停在半空中，忍不住问道：“八叔叔奏得可是元宗云公子的那曲《暮云飞雁》？怎么反反复复只有这几句？”
高淯轻叹道：“没有完整的曲谱，只能凭着乐感弹这几句遣怀。”
“昨日元大人应允今天将曲谱进呈太乐署，八叔叔如果喜欢，或许可向太乐署借取。”小长恭对昨日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
“我已经去过太乐署，发现元宝明只呈献了《暮云飞雁》和声的曲谱，主调部分却是冒用的前朝旧曲。”元宗云道，指间顺手又划过琴弦，琴声如水波粼粼生响，仅这轻轻地一弹拨，就只道高淯对任何曲谱都有极高的驾驭能力
“《暮云飞雁》是元宝明父子的心血，自然是难以割爱。”小长恭知道元宝明是欺君之举，却仍然觉得他的所为情有可原。
“在魏宫之中，人人都晓得《暮云飞雁》的盛名。元宝明父子每逢宴会必然会演奏《暮云飞雁》，这其中似乎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缘由。”高淯若有所思地说道。
大将军府中的婢女三三两两地穿过回廊走来，个个眉清目秀，俏若春花，她们捧着盛着冰镇新鲜红李的白釉托盘，放到高淯与小长恭面前，道：“八郎君，四小郎君，这是大将军昨日吩咐东柏堂的人送来的。”
说话的婢女是彩春，人如其名，她的脸颊上微微泛着桃花色的莹莹晶光，真如春天中的一抹亮色。
“大将军说，八郎君日照照看四小公子，很是劳神，所以延请了郎中隔日为八郎君请一回脉。”彩春道。
“多谢大将军。”高淯抬首笑道。
“大将军还说，他已经请了段大人（段韶）教习四小郎君弓马骑射，让奴婢嘱咐四小公子谨遵段大人教诲，不准拿公子哥的架子。平日里也不要贪玩，免得荒废学业。”身后的婢女景春探出头，又嘱托道。
彩春的面色似彩霞晕染一般轻盈，而景春的面色是胭脂打在脸颊上的那种沉着。
“请父王放心，八叔叔每天都会检查我的课业，我不会偷懒的。”小长恭也笑道。
“那奴婢也就放心了。”婢女道，“如果八郎君与四小公子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就告退了。”彩春道。
“你先去吧！有事我们再传唤你。”高淯道。
婢女施礼默然而退。看到婢女走远了，小长恭说才道：“昨日陛下与父王夺人所爱，的确非君子所为。”小长恭道。
“陛下与你父王并不是在意这支曲子，他们是在较量朝堂上的力量。”高淯道。
小长恭转向高淯道：“元宝明自己流落在邺城，而亲哥哥却在关西被奉为至尊，八叔叔觉得元宝明会在邺城久留吗？”
高淯抚琴，琴声清凌凌地作响，清越而沉着，“诚然，表面看来，他有两个选择。而事实上，他并无选择。因为身为元氏血脉，即使有帝位之尊，也不过是权臣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棋子，一旦新朝定鼎，元氏血脉一定不能见容于任何一方。”
小长恭又问道：“如果父亲真得有心代魏，也会杀元宝明父子吗？”
散碎的琴声铿然而止，高淯像是被戳中心事一样，转首望着长恭，扶着他幼小而有力量的肩膀，道：“孝瓘，要记着，上天有好生之德。元宝明是元魏孝文皇帝的正统血脉，如果有一天高氏真得取代了元氏，我们一定要给予他们最大的恩典和庇护。 ”
“孝瓘记住了。”小长恭点点头。
高淯面色微露笑意，忽听身后有细碎脚步传来。
转身一看，原来是高远与高泽两兄弟相伴而来，高远双手呈上一封密函，道：“八郎君，属下收到密函一封。”
高淯接过密信，拆开来，取出里面的麻纸，目光从白纸黑字间极快扫过，温和的目光倏的一紧，忽然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八叔叔，你怎么了？”高孝瓘轻轻拍打着八叔叔的后背。
高淯摆手制止了他，道：“取笔和墨来。”
“好！”小长恭松开八叔叔，铺好麻纸，蘸好毛笔，递给高淯。
高淯接过笔，略微沉思，抬笔写下几行极细的小楷。
小长恭就在身旁看着八叔叔一笔一笔地写完，大概是事出紧急，八叔叔竟然也没有避讳他。
高淯写罢极快地浏览过，艰难地止住咳声，将麻纸卷成一个极小的纸卷，抓起小长恭的手，将纸卷夹在他的指缝里，道：“孝瓘，把这个拿好。随高远和高泽去东柏堂把它交给你父王。越快越好，知道吗？”
“记住了。”小长恭郑重地点点头，转身拔腿就跑。
高淯又咳了几咳，又喊道：“等等！”
小长恭转头望着他，高淯道：“记住不许跟任何人提起，只能将它交给父王。”
“记住了，八叔叔。”小长恭更加严肃地而郑重地点了点头。
“快去吧！”高淯道。
小长恭奋力往王府外跑去，高淯望着他的背影，抬手捂着胸口，又是一阵止不住的咳嗽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