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巨兽。
那些穿插在钢铁之中、钠光灯下的洪流,无论看多少次,都让我有一种面朝巨兽的胸闷感。钻井和塔吊的机器在运作时足有数十数百米之长,时常一仰,还根本看不到轰鸣之中的顶点。
和那钩锁的最顶点处的窃笑声。
今天,算是有小雨的天气吧?沙一般的雨珠一吹就碎,而与嘴中的哈气消融在一起。这不更是像下雪的季节吗?用嘴捂住哆嗦的双手,我不禁有了这样的感叹。
如果能带双手套就好了啊。
②
我赶到时,果不其然已是最后一个。
没办法,这世道就是有那么多麻烦事,明明未必和你相关,明明你做的正是好事,也要受他人胡搅蛮缠。我丝毫不意外自己被他们看见时,那激射而来的又是仇恨、又是愤恨的目光。
“你为什么不救他,你为什么不救他!”
一个看似女大学生样貌的女生扑向我,虽然几个趔趄,但始终没倒在地上。这时我才注意到她拳中有一线光亮——是刀么?直到那双手靠到近前我才发现其中的一无所有,匹夫之勇,只是暂时借助了工地的大灯。
无谋之辈。
不消我动手,警察的双臂便已把她挡在了外边,不顾那什么“杀人凶手”“冷血动物”之类的臭骂,悉心保护我的安全。
嘿,我刻意趁着警察制服的间隙,施给她一个冷笑的神情。
这世上有些人就不懂感恩。
③
“说吧,当时的情况怎么样?”
警察第一次来到我面前,是7月19日,初晨七点过五分。我如往常一样顺着黎明仰身而醒——不如说是被那未关闭的房门之外的日光亮醒。那个该死的老头……我皱着眉瞟过去,心想他昨日一定又喝酒了,并像他先前未喝酒时一样傲慢地没有捎上门。
“我是你的上司,又是你的长辈!小子,给我听好,我说这门不关就不用关!没什么好偷的!”
他总是用这种话来搪塞自己安全意识的淡薄,真不知道这样的家伙是怎么混到监工的位置的……噢,我想起来了,有那么一回事。
与我有相同疑问的人,想必并不少,而竹先生便是其中位置尊贵的一位。说到“尊贵”,当然是因为竟能从这蛮不讲理的老头嘴里撬出点话来,这可要比让他的钱包吐舌还不易。
“我说……君兄,不是小弟有意取笑您,但……监工这位置也实在不好得,虽然您资历甚深,但听说很早就在这个职位上干了。是有什么诀窍吗?”
竹先生一脸谄笑地侍奉在老头子身旁,鬓角已开始泛灰,似乎试图从对方的话语中讨好出一点应对中年危机的良策。那老家伙只是笑了笑,用我生平未见的谦卑口吻说:
“家父略有薄势,侥幸而已。”
家父略有薄势,侥幸而已!一句话,便可堵死对方的奢求,并炫耀自己的显赫。我始终忘不了说这句话时那家伙眼中的亮彩,也当然没忘,自己当时是多么的厌恶。
生于修道院之家的我,自幼便不见双亲,而又素以孤僻不招人待见。好不容易上了大学,如饥似渴地有了“知识”这一伴侣,又偏偏在毕业之后才悔之晚矣:多么糟糕的专业啊!当然,我在这里并无半分鄙薄的意思,只是说,这种整天吸食黄土和工业噪音气味的生活,并非我想要的——我也是做了才知道。
老头的家世,我并未了解,但想必相当显赫吧。他是个相当不避嫌的人,甚至有几夜直接带那些衣衫不整的人来到宿舍里,蒙上一块布便开始发出不知廉耻的声音。而这样的生活我想都不敢想。我不明白这样的人为何非要与我挤进这样一间肮脏狭小的宿舍……不对,我想起来了。
那是去年一月的一个下午,年关将至,我也收拾东西正要回老家。他正是在这样一个暮雪的天气里把我拦住了——不,是“强行拦住”了。我当时刚来这不久,虽然对要与一个糟老头子做舍友颇有怨气,但限于囊中羞涩、又无可供托付的朋友,只好叹息作罢。把我的离去打断的那件事正是在我从他旁边经过、与其道别时发生的。
“年后见,君老……”
那个“头”字还没出来,我便感觉一只浑浊的手,捏到了自己的屁股上。
“你干什么!”我心中直发毛,又带点骇然,身子直接后退一步,又将行李箱“刷”地一下抽出,满脸怒意地看着他。君老头脸上尽是那种不怀好意和意犹未尽的目光,似乎在说“年轻人的屁股就该是如此”——然后现出一份贪婪。我当即感到喉咙深处有一阵悲鸣,紧接着是由着恶心引发而未作的呕吐。最后,我冷眼一瞧他,收拾好东西,奔赴车站回家了,也许未必会回来。
后来,这件事闹到经理那里,他亲自向我道了歉,也保证这类事不会再发生了——并给了一笔相当丰厚的精神补偿费。我拿着钱,有点复杂,但还只得暂住于此——为什么平白要多花去那么多钱呢?他也保证过了……我打定了决心,但也丝毫没有放松警惕,乃至做了一个小机关:那是设在我重金围防的布帘上的,一有外边触摸的波动,帘子便会“刷”地一下打到两边,足以使睡眠甚浅的我醒过来。
不过好运的是,这些事从那以后再也没发生过。
……
不过,君老头的运气实在不好,在昨晚的命宿中死掉了。
据说……是心脏病?药就放在离床不远座位的柜子里,哦不,是桌子上。但也许是病发的太急了吧,他甚至还没能坐起身便一命呜呼了。可怜的君老头!第二天中午,见他一早上都没来监工,我才感觉蹊跷,掀开被子一看,人已经浑身冰凉了。
当然,也是我报的救护车——虽然人已经死掉了,但是不这么做,我就总感觉浑身不舒服。警察和君老头的家属也是在这之后来到的,前者对我做了简单的笔录,又和法医做了鉴定——排除我的嫌疑;后者则继续胡搅蛮缠。什么“你为什么不起来帮他拿药啦”“为什么不提前发现些征兆啦”——拜托!有谁会在推定死亡时间的半夜三四点起来干这种事?有一点我是不愿说的,那就是我昨晚真的睡得很香,甚至想到了从前的爱人哩!
另外还要说一次的就是:实在是太可惜了,那药瓶甚至就放在桌上,还打开了瓶盖:明显就是老人准备在睡前备几颗,却忘了带上床了!我也深深悔恨自己没有在睡前朝那投一眼,如果当时提醒的话,也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吧?
——但看着胡搅蛮缠的这些人,我心中忽然产生了恶意。
她们还要纠缠我多久?一星期,一个月,还是余下的整个一生?一次巧合就足以让她们这么不愿相信现实吗?人的畸形和栽赃欲在这一刻真正被我意识到,也让我深深作呕。
正如君老头的那句“家父略有薄势,侥幸而已”一样。
④
明明已经三天过去了,那家人还是喧闹不休。
法医和警察明明已经给出证据了:老人是自己病死的,身体、床上和书桌上也并无任何与我有关之处——唯一可兹讨论的恐怕就是那顺沿过去的脚印了。可脚印又怎么了呢?没有我发现脚印,谁来发现你们父亲的尸体,让他及时过个头七?
住地死人和被迫要掏钱到别处住的不快本就让我一脸不悦,而这伙始终堵在工地的人,更是让我一阵发悚。
她们就这样一直闹下去会怎么样?迫于压力,老板会不会辞退我?而当我准到换到别的地方工作时,她们又会不会像苍蝇一样缠着我?一想到自己那可能灰暗的前途,我心里便一个咯噔,又是害怕又是决意:必须要做点什么。
于是,我开始观察那家人的习惯:起初,是由君老头的妻子和女儿一起来的,扯着横幅和嗓子,举着喇叭在那哗众取宠。真是够让人作呕的。可是,过一段时间后,我惊讶地发现那面目垂的像斗牛犬一样的老妇不见了,一打听,才得知是因多日的“上访”没结果,一气之下旧疾复发,不知还有几日可活了。不去医院照顾母亲,却来这依旧继续纠缠我?这扭曲的孝心不禁让我一阵后怕,也深为人性的偏狭所动容。
……不对,难道这一切都是她的计策?一个可怕的念头出现在我脑子里。如果老家伙的确家境优渥,那么留下一笔丰厚的遗产当然也不在话下,说不定她就是为了谋夺……嘶!这个念头令我不寒而栗,甚至让我想到,她母亲在这个时候突然生病,难道真的只是巧合吗?
更让我担心的,是这件事这样发酵下去,离我丢掉职位还要有多久?现在可不是士侠慕尚的多事之秋,没有任何一个人希望沾上这样的“闲事”。
但我心中,却是有一股名为“正义”的力量在滋长:不能这样下去了。我又想起君老头在我面前的一幕幕,想到那恶心,也想到那爷爷般的照顾与温情,甚至不仅潸然泪下……短暂的揣测以惊人的速度变成了现实,随后,是负于手臂上的复仇双翼。
我开始了整个计划。
⑤
7月27日,一件再巧合不能巧合的事情出现了。
事发时,君笙——君老头的女儿,正如往常一样靠在沙土堆上晒太阳。这是她一天上访中难得的悠闲时刻:工人们正在休息时间,那害死父亲的家伙——或许是怕了吧?又或许是担心连累工友?——特地在这个时候出了工地。他还有这种良心?虽然证据并不足够,但冥冥之中,她总是有一种直觉——那就好像是你面对一份对无可对的答案时,心中隐隐生发出的哪个地方错算了的恐怖错觉,让她相信父亲之死没那么简单。也许这听起来很荒唐, 但一向凭信“第六感”的君笙就是打算以这样的方式救赎公道。
另外……母亲的病也很让她担心,就不知道医生那边怎么样了。这种旧疾复发时唯一能扯动的就只是叹气。
但现在,她至少可以闭上眼,享受一下这土堆之上、隔着一层野营毯的温热阳光。
“喂,小心,快闪开!”
睡意稍稍有一点的时候,她模模糊糊地听到这样一个声音,却只是咧嘴,不屑一笑。那些对她的声音早已烦倦的工人们总是以这句话来驱赶她,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她可不相信这些为了家庭宁愿把命卖给钞票的家伙们敢对自己做什么,不过,这个声音好像有点耳熟。
不对……现在是休息时间。
猛然间,这个念头从她脑中闪过,双目一时圆瞠,几乎不敢置信地恢复了清明。然而一切都太迟了,巨大的土方从上方抖落,还来不及让女人调整姿势,便随着巨大的阴影,将她的整个身体吞噬在土块中。
“白,你刚才说什么?”
中止轰鸣声后,大土方车上的工人摘下帽子问我。
“哦,没什么。”我灿然一笑,“只是感慨,今天的太阳实在是太热了。”
……
有些方法,用来对付一个自负之人是再合适不过了。
在整整一月的工作日中,唯有一种情况是会在中午和晚上不计量地赶工的——那便是节庆的前几日。漫长的长假在前,怎么说呢,任谁都会有那种和小学生一样的“要是赶快把作业做完就好啦”的迫切感,于是,迫切希望放假的工人们便会在假期来到前的那几天拼命赶工。一来,完成的越快所提前挣得的时间便充裕,更有时间安排难得的假期;二来,若是有心,老板也会利用工人的这股劲头,用更多的工资蛊惑——这样工期也能减少。
让工友们最奇怪的可能就是那个吵吵闹闹的女人为什么一到中午就消失了,甚至这件事还经常成为工友们饭间的趣谈——当然,是这几日兴起的。唯有我发现了这个堪称巧合和奇迹的秘密:毕竟,只有我被“允许”在这个时间去到工地外躲避。某一天,当我轻手轻脚地钻出后门,打算和寻常一样从工地的另一侧离开时,忽然就看到了那个该死的女人躺在土坡上。嗯?某种“可以利用”的念头陡然从我脑中闪过,让我在那天没有离开工地,而是顺势转了回去——结果就是,那面土坡恰巧从里边是看不到外边的景象的。
恰巧,节假日也近了。
……
巨大的泥土块在我眼前搅拌成一团,我甚至能看到那混同在红泥之中的窒息和血水——心中,是恢复空前的安宁。再没有什么烦人的噪声了,不管我将离开的规划是否已提上日程,至少,能为一直对我宽和以待的同事们带来一份安宁。
要是被人恰巧目击?那当然也没有问题,况且的确有一个人目击了。那是在那女孩失踪许久后、警察终于来调查时,一个一直沉默不言的工人开了口。他说他当时正好在土方的旁边小解,之所以之前不说,是因为这是要被老板扣钱的——现在的话,则是良心实在是过不去。他清楚地听到了我对那女孩的告诫,也复述了对方那惯以为之的目中无人,得到了许多工友的点头——和叹息:如果是个更懂事些的孩子、或者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的话,她一定能活下来吧!说到如此这般的话,大家嘴中都一阵叹息。
但这种悲悯也只是转瞬,所有人又一下释然了:若不是她一直以来都那么目中无人的话,又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呢?活……虽然这两个字未必就能在所有人的脑海中找到,但类似“活该”的意思,想必已经在众人的意识里游荡千万遍了。
后来,老板得知了此事,亲自过问并嘉奖我——并授予监工的位置。一下子不小的财富和权利便加身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欣喜便掩过了不安——这不正是该我得到的吗?谢谢你,老板,我一定会好好干!
此时,医院中的某处早已因药物的配置错误而促成了一桩命案,已经没人再去管、或者说会去管那沉在地基中已经不成样子的血泥了。所以说,好人最应该有好报。
⑥
……
时间回到7月19日,我接受警察审讯的前四个小时。
半夜三点钟,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和什么东西砸中床板的声音惊醒了我。
不是那种惺忪之间的乍醒,而是完完全全的醒来——我都很疑惑,为什么褪黑素在这个时候分泌的如此迅速。
隔着窗帘上的那个小口——不,或者该说是监视或防备那个变态的小孔吧,我看到了对面床的景象。
老东西的左半边脸怪异地扭曲成一团,舌头顺着口水扯出,右手捂着胸口,嘴里则是抽噎的呜咽。他痛苦地蜷缩在床上,不时撞到墙,又不时撞到床板,甚至将目光投向我。视线一移,我看到了那在他桌上打开的药盒。该说是偶然呢,还是终究因年老了,就连救命的东西也如此疏忽?总之,他似乎并没有把这救命的药瓶或药片带到床上,而是只在洗漱后便把它忘在了那里。他显然也注意到了桌上的意象,又是恳求,又是扭曲地看着我。
下意识地,我有下床的动作,可脚尖还没碰到鞋,另一种名为“记忆”的东西促使我收住了动作。
饰之一笑。
隔着门外幽幽的月光,许多记忆和痕迹,都在最好的环境下促使着回想。我开始想起膝盖和下身的剧痛,想好在那虚名为应酬的酒桌之下,他所做的那些非分之举……以及苛责的推卸责任和唾骂。“从那以后就什么也没发生了?”哪有那么好的事。他似乎是吃定了我孤身一人,不仅将所谓的赔偿金征讨,甚至把我的躯体和灵魂都形同奴隶般囚禁。唯一让他错算的,可能便是我这伪装已久的意识,这被纵欲和欺凌了一年、而丝毫没有萎靡的意志。我早已学会好了佯装成被掌控的模样,只为等待最佳复仇时机的到来。
我是如此幸运啊?不然的话,可能还要为此在法律上付出代价?
有关此案的疑点,是我故意留下且寄给老人的妻女的——差不多就在我给救护车打电话的后一刻。她们果然被此所诱导,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怀疑里。开玩笑,我怎么会留下对自己不利的证据?
至于她妻子的病——痊愈数十年的她,大概早已忘却了自己所应禁忌的口癖吧?这巧合来到真是有如神助,不然,我还不知道到底要用什么方法才好呢!
至于她的女儿——嘿!同样是个婊子,和他父亲一样,不知教育了多少被污名为“低贱”者,操持以为奴。哦?你说不明白?你那痉挛成一片的躯体还能明白什么?……是的,待在你身边这么久,我早已熟识了有关你们家族的一切。
不过没想到,传到这一代,曾经赫赫有名的以贩卖奴隶称雄的君家,如今却已只剩下三名血亲——其中的两人还是兄妹?该不会……呀!你们其他亲人之死,不会也和这有关吧?
嗯?现在看我?现在看我也无用。我真想把我的整个计划都告诉你啊,让你看着我得到你的一切……对了,也许你已经忘了吧,这些年来,都是我用你的卡去替你跑腿。对控制力的自负已让你傲慢和懒惰到了这样的地步,但不是如此,我又如何一点一点,让你哪怕连自己也不知道地侵夺你的财富呢?
对了,关于让你妻子和女儿起疑的证据,这也是其中之一。不过将在九泉之下的你,大概已经听不到、也看不到了吧?希望你能在地府和你的妻子和女儿好好道歉。
哦……还是到了么?啊,嗯……你还想说什么?没关系,总之,一切你就别担心了。
抽搐中的老人喉咙中发出剧烈的一声,当即瘫软在卧榻里,面如死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