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父子
①
和父亲的记忆,总是犹如风中断絮,像是回忆起一点,又总抓不清。
或不如说,这么多年来,与生身父母有关的记忆,我都尽量不去碰触。这对于一个外人或年轻人而言可能难以理解,但对一个双亲病故、又深感到自己错处的寄养子而言,有些回忆,注定只能是痛苦。
但,即便努力想忘却,它们也如夏日的蚊蚋般挣不断。不肯去触及的记忆,总如梦中的潮水,倏然就成型。
我又想起了,自己那无可拯还的内疚。
②
……
我的父亲是一个平庸且好强的人。
在我难得回家的几天里,他始终保持着一种怪异的诚惶诚恐。大概是想把我要回去的诡计屡被识破的缘故吧。自母亲去世后,他一直试图从养父母那把我要回来,却得到了两方面的打击。“阿原回来了。”每次见到我,他总低着头这么说,像是想起了用糖果收买我时失败的情境。
一时,“生分了”三个字咽在喉里,我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难得回本家的几天里,父亲却并未如夸耀的一般常在我身旁。姐姐已经嫁作人妇,偌大的房子里,很多时候都只是我一个人待着。我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吗?一个人如少年般躺在檐廊上,看着庭院里爬上萤草和镜柳的夏蝉,惊鹿器很快就拍了一声。我想起从前在榻榻米上仰望母亲房间的日子,看一会书,不知觉就跨过了夏日。
“咚,咚”父亲叩门时,定是带了一身酒气。我在玄关扶起他,不掩饰眉宇间的不满,但还是耐心替他脱鞋、挂大衣,再暂时安置在沙发上。这时,我总为半是昏沉半是激动的父亲拿来水桶,说不准,他就要在里面吐上很久。
“阿原有心了。”喝了温水后,他脸色渐缓,终于转变出那种疲惫之间又怀有父爱的温情。他轻轻抚摸我的头,张口就感慨道:
“阿原这么懂事,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出息吧。”
我在旁边沉默地听着,幽幽黑夜里,心头好像同样被压上了什么,连叹气都作不出声。
②
但父亲的臭毛病还是一件没改。
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当时的我,凭借《鼻子》和《罗生门》很快在文坛斩获了声誉,又得到金之助先生的指点,几乎红火得一发不可收拾。养父母家对我很欣慰,母校也送来勋章与锦旗——唯有父亲,父亲在面朝我时,原来些微的自卑感反倒更深了。
母亲去世几年后,他与别人重结连理,虽然不满,但身为养子的我也不好说什么。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是母亲的亡灵。真不明白,父亲在这种境况下是怀着何等心情在生活。
那以后,我总忙于各种各样的事情,又与文子搬进了镰仓的深山,与亲人殊少联络了。只在特别的时候,比如新年,大家才难得聚上一聚。宴席上,姨母和养父母们都笑着取笑我“芥君又胖了”“到底何时添新丁啊”之类的问话。尴尬之余,我的心其实一直都飘在过去,定格在无关于他们也无关于父亲的某个地方。
一种扭曲的刺痛,毫无征兆地裂了口。
当天父亲并没赴宴。后来,我才得知父亲是忙于生意、需要进货,临时推掉了宴席。家人对他而言或许就是这样的东西吧。生意?我不由想起他那家小小的杂货店,又想起父子这些年来的恩情,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
“怎么,你怕啦?”
相扑馆内,仍处于微醺的父亲站在我对面,赤裸上身,摇摇晃晃地大笑着。大概是酒精的作用吧,我想,父亲脸上再无平时面对我的那种隐忧与惧怕。
当然——也不是面向儿子时应有的目光。
“那么,我上咯?”不过,想到父亲把自己当成了并不认识的某人,我反倒一阵轻松,身子微微前靠。父子间要以这种方式才能“亲密”彼此,其实是一件非常悲哀的事情。
“那你可看好咯,小子!”父亲同样低低俯下身,冲撞过来。这个“小子”让我愣了下,以至失了最佳先机。
小子?他难道……
我身材瘦弱,远远看上去像是衣着礼服的路灯,但这也是遗传自父亲。到底是我更年轻的缘故吧,父亲很快败下阵来,涨红了脸,说:“再来!”
几次冲阵,不知父亲酒醒了多少,脸色倒是愈发红润起来。他已不是身在行伍的年纪了,肌肉也在酒精的麻 醉中坍塌。不一会儿,我便能感觉到他的力道在变弱,这可跟那股势头许诺的力量不一样。
这时,一直站在一旁的小姨母朝我挤眉弄眼——她就是父亲的新欢。我微微皱眉,看着又一次滑稽冲来的父亲,心下不由叹气。
“呀!”面前的男人把我扑倒,发汗的脸间,露出胜利的骄傲感。我也由衷地替他高兴。
③
接到父亲的病危电话,是秋季的某一日。正在伏案写作的我刚接到养父母送来的消息,当即就大惊失色,马上告知妻子,从镰仓仓皇赶回了东京。
抵达医院时,父亲正躺在病床上,气色看起来很差。医生说是由流行性 感冒引发的肺病,本来问题不大,但由于一些并发症,现在的境况很不好。我看着病床上的父亲,他也虚弱地嗫嚅起眼睛看我,却呜呜地说不出一句话。
不久,我感到无聊,渐渐对这种漫无边际的照料感到厌烦,便总焦急地期待起什么。恰巧,一位与我颇为亲密的爱尔兰记者这时给我打电话,说是要出去小聚一顿。我借口那记者近期就要去美国,丢下垂死的父亲,去了筑地的那家酒馆。
我们和四五个艺伎团聚在一起,相谈甚欢,连日积蓄的不快一下子在彩灯的喧闹中变得可口。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后面有人说“芥……”不由回过头去。一段记忆和那名艺伎的面庞一同汇入我的心房,以至晚餐结束后,坐在朋友的车里,我都禁不住回想她,而非病床上的父亲。
我回到医院,父亲正焦急地等待我。他让其他人都退到两扇屏风外,握着我的手,一边抚摸,一边说起我所不知道的往事——他和我母亲结婚的事。和她吃寿司啦,一起去买钻戒啦,都是些琐碎的小事。但是,听着这些仿佛与我素昧平生的故事,我忍不住就哭出声来,父亲也簌簌地往下掉眼泪。
第二天早晨,父亲去世了,在我简单打理老屋的时日里,他的骨灰由我保管,最终在亲族的见证下埋到了黑塔下。很多年前,母亲和我那早夭的姐姐就早早住在了这里,现在,一家人也算团聚了吧。
“春阳照孤坟,垅中逝者陌上人,幽明本难分。”
然而,一种生平未有的情绪打动了我,让我在心里,而不是在眼角处轻轻地拭泪。我从未像此时这样,切实体会到丈草的心情。
(四)爱
①
爱,究竟是什么呢?
人总有夸大自己所有物的本性,所以,即便再寻常的事物,一经拥有,便灿灿地泛起金黄,有如日光。
我以为,爱正是这样的事物。
两个从不相识的人,因为某些事熟络,于是,开始相互了解,发现对方的好与坏,又在其中做着权衡……最后,大概是觉得“就这样吧,不算糟”,便心安理得地喜结连理,成为外人眼中的佳眷。
因缘际会下,两人的关系渐渐稳固,终于,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也唯到这时,爱河中人才会难得地惊醒:这就是我相伴一生的人吗?遗憾的是,此中疑窦也往往只是刹那的闪光,后悔药,常常要等到婚后、或“永远”抵达时才能服下。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欲望”这一个更为单纯的目的。年轻的少年少女们在最青春靓丽的年纪昏了头,于是也……这种征兆很容易瞟到,当今时代,更是犹然。
我怎么看吗?我并没有资格做出评价。别人的人生怎样,无关于我,也并不在乎。
且不论这在我们的时代是怎样,我引发了一个思考:这便是爱吗?
我相信,将两名恋人的人生拉长,从这漫长的时光倒带里,组成回忆最大部分的一定是那些长相与厮守,但仅仅因为“多”,它们就足以诠释爱吗?
不,至少我不这么以为,现在不这么以为了。
很早就犯下了如此罪恕的我,也是最近,才明白这样的道理。
②
我与文子是在近十年前结的婚,她是个异常安静且守妇道的女人,从未让我操过什么心。住在镰仓乡下的日子里,也是她在深夜中为创作积疲的我递毛巾,守在床头,不等到我端着烛碗回到房间决不入睡。“文子,休息吧,身体要紧”我不止一次地这么劝她,文子却总是轻轻摇摇头。她从我们相爱时便这样鞠躬尽瘁地对待我,只要我在家,一定会比她先入睡。
我们结婚时,她才17岁。
对于她,我再没有任何可期望的,即便有,也绝对超出她性格的极限了。我不是个会对完美如此苛责的男人,至少,在生活上,已然妥协。
我尽量不把对初恋情人的苛求安插在她身上,即便,那也是让我颇为遗憾的事情。
我与吉川弥生的相遇是在大学时,和文子不同,她是个颇为热切、在文学和美术上也很有天赋的才女。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她都处于仰望,只是和那些文学聚会里奉侍群星的尘土一样,收在她的身侧交杯,如此便觉得满意了。只是,我们莫名之间就有了暧昧的情感,而那,又完全不出于任何熟络。
两个怀有相似理想与理念的年轻人本就很容易走到一起,而若之间又牵有柏拉图的引线,产生情愫可谓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正是在这样的气氛中第一次堕入爱河,倒不是出于什么非分之想——而只要待在她身旁就足够。这就是爱的感觉吗?当时,我整日整夜迷醉于厮守的幸福里,甚至连梦也忘了做。
尤其是,当我发现他人间的爱并不如我与弥生般纯粹且和睦时,一种隐隐的自信与骄傲感,不自觉地就种在了当时写下的文字里。
然而,实在令我没想到的是,使这段感情中断的竟是我挚爱的姨母和养父母。非士族出生的弥生,单从血统上就无法入他们的法眼。
我在他们面前苦苦哀求,希望他们成全孩儿那小小的爱情,却得到了“只在这件事上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这样冷漠的答话。空虚、悔恨与交心纠杂的寂寞感顿时充斥在我心头,望着长廊之外、屋檐之上的弦月,我的眼前,忽然就罩住了乌云的暮光。
我当然遵从了他们的意志。
……
但即便是这样的记忆,这样的文子,也终究让我厌倦了。
就如刚才的“熟络”说,随着写作才能的消失,我一同胆寒的,是接连不断出现的幻灭感。搬到东京后,尤其是这几年,我经常会对着稿纸,一个人在灯火澈明房间中发呆,一下子仰倒在地上,一下子又遥望横窗之后的阴天出神。时光有如蝉的生命在我的耳边细语流过,而时常,虚度一天所能写下的字数也仅是数百。
有一天,文子忧心忡忡地来问我,怀孕了,该打掉吗?我严肃起来,一边努力去想象做父亲的责任,一边回想起父母和养父母处世的样子。巨大的惶恐一下子漫过我,但面上还是了无神情。
“挺好的,我们的年纪也挺大了。”
“这么说,你也觉得到那时候啦?”文子有些惊讶,但更多是掩饰不住的惊喜。
“嗯,就如你所愿吧。”
我尽量摆出一个还算和蔼的笑容。
“那么,之后一家人去旅行怎么样?”
“旅行啊……”
有多久没旅行了呢?海的样子,吹过风的深谷,走在公路上,雪山迎面吹来的冷气……这些印象一下子涌入我脑海,曾经熟稔的虚影当然也一样。“好吧。”我眼中竟也闪现出亮色。
“那拜托你了。”文子点点头,随即欠身走出去了。只有我陷入了沉默。
她为什么,要道谢?
③
……
是日,天色郁青,人力车外,已开始飞散冰薄的小雨,竹席上很快响起了沙沙的响声。
“哟,下雨啦。”
坐在另一条车上的朋友仰面一看,故意露出惊讶的神色,看向我。
“……不要紧吧?毕竟夫人还抱恙在家。”
“托您的福,一切总归在变好。”
“啊,那实在是太好啦。”男人点点头,替我似的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雨势在变大,而随着从郊野进入市区,周围的车子也渐渐多了起来。突然,一辆载有一瞬白光的车影从我们的身旁掠过,在那股淡淡香气的牵引下,不管是我还是身旁的朋友都不由朝那看了看。
“虽然只是一眼,不过真是美人呐,啧啧。”那一眼后,朋友似仍沉醉在视野的余韵里,乃至即便连尾巴也看不到了,他还不时别过头,试图去追寻那车的背影。
噢……是她……我脑中闪过的也是那张脸,不过要比朋友的清晰很多,清晰到足以影响我判断的地步。
是啊,非常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