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件过去将近半个月的时间,阿文打来电话,说是有老马的消息了。我内心激动,赶紧让阿文把地址给我,随即问他,有没有去那个地方?阿文说暂时没有,给我的地址,是他一个朋友发来的,说是在那儿瞧见老马的身影。当时阿文得到这消息的时候心里也是激动得很,尚未确认,就给我打电话报喜。听他这么说,我就在电话里骂,我说你得确认老马到底住不住那里呀,也好歹给我个略微精确的地址,像我现在抄录的这个……我拿起手边的信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阿文提供给我的信息里,单单只是提到某城某镇,其他的一切,均未提及。倘若我冒失寻找,只怕仍旧是一无头苍蝇。
我这样说,阿文就在电话那边尴尬地笑笑,说我只顾着给你报告消息了,我是怕你在那边等得急呀!然后又说,稍等我在联系他,看看还能不能得到更加精准的地址。这样说着,随即就挂了电话。
阿文说怕我在这边等得急,我是急呀!他与老陈只是周六周天才开车赶到这儿,我就觉得有些寂寞了。先前我这样讲给阿文听,阿文说你这是在遭罪自己嘛!寂寞的话你就回家,何必在这里呆着呢?但我不回去。即便是回到那市区,我也会租房住,而不再回到那个家。我之前就是从中逃出来的,难道还让我乖乖巧巧地回去吗?我爹肯定是知道我一声不吭离家出走的事儿,然而他不问,也不给我打电话,就说明他是不急的,不仅如此,他或许都是不上心的。那个家有我没我一个样子,我爹跟我一样,是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呀,几个月前他搂着女人回到家里,瞧见我,却又觉得我碍事儿了。这我心里知道,只不过那会儿并不在意。我说了,我与我爹多年没有交心,虽说同在一个屋檐下,但仍是各过各的生活。
我借了大叔家的自行车出去逛,有那么一天的时间,我是快乐的。我是在瑭花大街还有近处骑车呀!离大叔家几公里的地方就有一水库,那儿水声隆隆,我就停下车靠在堤岸上看。水库大得很,目光尽处根本就瞧不见头,只能瞧见水天一色。但一色归一色,我还是能够清楚地瞧见天与水的区别的。那个傍晚,我伫立在岸边,眼下的水流滚滚涌动,我听到了庞大的声音。我骑着车绕着这水库,竟然在一边的水面上瞧见了可以租赁的船,就是平常的观光船呀。出租船的人正坐在亭子里听戏,是位阿姨,听戏的时候自己还咿咿呀呀地唱。我敲了敲窗子,问这船怎么出租呀?阿姨就止住唱,然后说:“一百五十块。”我心里竟然一惊,然后又灰溜溜地从亭子旁下来了。亭子里就继续传来戏曲的声音。
原本我是打算乘观光船看看水面的风景的,不过她要价太高,我就不再勉强。况且,这时候太阳已经下山,天色也是暗了下来,我疑心这水面并无什么好风景可看。如此的话,倒不如我骑着自行车在周遭晃悠。
那天晚上七点半钟,我才又回到大叔家,给他们报了平安,就又上楼。换下衣服洗了个澡,摸出手机,却又瞧见阿文给我打来的电话,想来是老马的事儿有了着落,我这样想,就又给拨了回去。
电话没响几声,阿文就给接起。我问他打电话,是不是关于老马的事儿?阿文说是,随即告诉我,那天给我的地址作废,因为那次,不过是他的朋友看花了眼。他的朋友是瞧见一个与老马形容类似的人从街上经过,因此误以为那是老马,所以,当阿文在群里发通告的时候,他那朋友就出来做声。但那女子只不过是长得像而已,所有后来,这个提供线索的朋友倒又给阿文一阵数落。阿文又说,这几天他与老陈,一直在很努力地去找寻线索,就只差没有打出寻人启事了。他说这事儿急不得,况且老马性情倔强,自己去哪绝不跟别人透露风声,因此……总而言之,他就是想告诉我,我委托他办的这事儿实在困难,他也尽心竭力去做,让我不要着急,得到消息他绝对会立马给我报告。这样说完,他那边就又笑了两声,说要不要咱们哥仨再聚个会?我们俩到铜石去,你只消出钱招待好我们就成。阿文在电话那边,绝对想着我会点头的,但我偏就没有点头。我是非常明确地告诉他们,说你们不要再来了。阿文一愣,嬉皮笑脸就收了回去,问我为什么,我说我说最近我就要搬走,思来想去,我在这儿是没什么可呆的了,我要再回市区!
之前的话,我是没有这样的盘算,可是自从阿文玩笑似的跟我提起,我便有些留意。后来,就是着意朝着方面去想。这样想,一直想了很多,直到两天前,我才决定,要回市区。但并不回家,只是到那里,先找个旅店去住。我把这想法告诉阿文,阿文大笑,说你他妈,在自家门口也住旅店?干脆来我家住得了!阿文的家与我虽在同一市,但却不同区,然而我却没有考虑太多,立马答应下来。想来有些可笑,但是又实在没什么。
挂了阿文的电话,我就又躺到床上去了。我是在想事儿。并非老马,而是我接下来的生活,接下来很久以后的生活。我之前就说过,我爹早就给我铺好了路,只要我顺着这条路走下去,这生活肯定不错,然而……我却不想顺着他的路走,况且,这路上没有老马,我走的也心慌。一直以来,我怕我人生过得惨,但更害怕的,还是老马对我的怨恨。我向来是感激老马的,她在我最——怎么说,我与她正式交往之前,对她说:我以后铁定要负你。老马听闻,泪水打转,随即抬手给我一巴掌,然后跑了去。我以为这恋情就此终了,谁知这却是美妙开端。老马打我一巴掌后,心存愧疚,又来我的房子里探望我,我打开门迎接她的时候,也正拥抱了我的爱情。那时候的老马已经平静了情绪,她站在门口对我说:我相信你,琛哥。这话的说出,我就相信,这将是这爱情最为坚定的保障。那个时候,我就对自己说,一定不能亏待老马,即便后来,我们因某种不合分手,我也绝对要疼她。因为当时她说出那话的时候,简直要将我感动的流泪。我深知,倘若我错过了老马,不知要等多上年才能再遇见她。我是不可能放下她不管的,我爹给我铺设的人生路上没有老马,我就开始动摇了。
老实说,我非常想顺着我爹给我规划的路线走下去的,因为我知道,这条路绝对光鲜。我跟我爹,虽说互不理睬,但我知道,他多多少少还是关心我的,如我一般,嘴上说着我爹是混账,其实也信赖,甚至依赖。倘若在路上遇见什么险恶的事儿,还是首先想到他——自然,我去不去向他求助这倒两说,但我坚信,他会很漂亮地给我处理掉我所遇见的难题,尽管他口中喋喋不休,骂我无用。
我爹或许知道,早些年我同他一起,受够了贫穷的欺凌,因此他富有之后,就努力地摆脱贫穷。他是个暴发户,膨胀,挥霍。别人在他面前这样讲,他也承认。他买了许多名牌,但都堆置在家里无用,有的甚至买来之后,连包装都没拆开,就被他丢弃在房间一角。他是看不上这些所谓名牌的——唯一看上的,就是它们出产的东西,质量是真的好。正因如此,他八年前花高价钱买的电脑,到现在仍旧在他办公桌上摆放着,平日里,他就用这电脑办公。他中意名牌,过多的购买奢侈品,却又蔑视名牌,将家里的奢侈品随意丢弃。一直以来,我都搞不明白我爹的这种矛盾心态,总觉得这是穷人暴发的后遗症。但说实话,我对我爹的作为还是无法做出合理的解释。
许多年前,我曾试图走进过我爹,并且成功。那时候我娘的病情不过旦夕之间,我爹跑了很多户人家,都不肯借钱给他,又去医院,求他们宽限几天,可那些医生义正词严地拒绝了我爹。我爹没了办法,就只得坐在院子里哭。我爹是真哭呀,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凳子上抹,我看了都心疼。他就这样坐在院子里哭,不敢远离也不敢进入我娘的病房。我娘是睡了,被子盖到脖颈,只留一个小小的脑袋在外面。她睡的安静呢,梦里也见着了许多年前她与我爹的小美好,她就如孩子般,沉浸在这小美好中不肯醒来。但她却不知道我爹当时的大悲怆哩。我爹是在院子里哭,但他哭得咬牙切齿,半点声音都没有,因此我娘就安心的睡了。因为我爹踏出房门前曾跟我娘说让她不必担心,他会想到办法哩,于是我娘就不担心,并且坚信我爹会想到办法。
我娘去世那天其实有预兆,只是那时候我一直不肯信。我是清晨烧火的时候,给木炭燎着了,燎在了我的裤脚,一开始我竟然没注意到,只是往灶里捅柴火,心想着今天我得去给娘抓药了。但觉得脚有些烫,低头一看,才知道是火炭燎了裤脚。我赶忙蹦起来把火给扑灭,起身的时候却又把柜上的碗掀到了地上。瓷碗摔在地上竟没有碎,它是摔在了灶灰上呀,正巧碗口向下给盖在灰上了。我顾不得给燎破洞的裤子,就把碗给拾起来,那碗是要盛我给娘熬的中药的,现在那药让我煮开了,碗却脏了,我就用水冲,然而那碗里竟然整个都脏了,这是我没有料到的,就又重新换了一只。但那只摔在地上没有碎的碗我却始终没忘,给娘端去药,再喂她喝下后,我就又给那碗清洁起来。
我娘是在下午四点钟咽气的,那时候我爹跟我都在家,一同瞧见了我那可怜的娘。前几天她咳得厉害,昼夜不停,喝药也不顶用,我们就祈祷,说娘你别咳了。我娘今天的咳嗽是轻了,我们都以为是转好的兆头,趴在床边跟我娘这样讲,让她好好加油,她却不说话,只是笑。我娘乏了,侧着身子睡觉,我娘睡着了,屋里就安静了,但我们再进去的时候,心却咯噔一下。我爹喊我娘起床,我娘没动静,我心里就有不好的预感,不知为何,就想起了今早给我娘熬药的时候,那只原本盛药的碗从柜子上跌下,扣在灶灰里的事儿。然而我没说话,我怕我这臭嘴把不吉利带个我娘。但是我爹又摇了摇我娘的胳臂,还是没动静,我爹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
我娘去世的那天,我爹趴在我娘的身上嚎啕大哭,哭声引得狗吠,隔壁家的狗就汪汪叫了起来,这狗一出声,在村里游荡的那只公狗也就叫了起来。到了最后,全村的狗都粗野地叫了起来。汪汪,汪汪汪,呲牙咧嘴,满脸凶相。给拴住的就拼命地挣,没给拴住的就来回的窜。这粗野的景象吓坏了屋里的女人,女人就搂着孩子,让她丈夫出来看情况。丈夫起身走到院子,就听到了我爹喑哑的哭。我爹这几日是都在哭,但从未像如今这样失态过,他是憋不住了也不想再憋了,于是就敞开嗓子嚎啕起来,一边嚎啕一边却又呜呜咽咽喊我娘的名字。我娘活着的时候,我爹只是在跟我娘生气吵架的时候喊她的名字,喊宝丽,宝丽,好好说话——赵宝丽你不要太过分!求我娘办事儿的时候,却又腆着脸喊我娘媳妇儿,说媳妇儿媳妇儿,我的褂子破了,帮我缝缝。我爹其实会缝衣服,但他偏不缝,总是把这活计留给我娘,我娘啐他,他却又笑起来了。
我娘死的那天,我爹趴在我娘的身上嚎啕了一下午,引得全村的狗都狂叫起来。正是在这百狗狂吠中,村里的人都知道我那痨鬼娘死掉了。他们大概都在庆幸,庆幸我娘死后我爹不必再像狗皮膏药般贴在他们家门口,我爹是难打发的,谁也踢不掉甩不开,借不着钱他固然是坐在院子里哭,但哭完了还是得跑去跟人借钱。那段日子他就是这样过来的,给人踢踏、唾弃、糟践。然而以后他终于不必在这样了,因为我娘在那个下午病死了。奇怪的很,我娘死了,我爹哭了,但我却站在门口不知所措起来。我没有泪,更无想哭的欲望,就只是呆呆地站在门口。我是瞧见我爹娘的惨状,但我的心倒是平静无比。但多年后,那天下午的场景却依然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我时常不自觉地就回忆起那天下午,并且心里难受。起先几年,夜里失眠的时候想起我娘,总会失声哭起来,但此后就平淡的多,虽说每次想起,仍旧不免悲痛,但总归不再落泪。我是疑惑呀,为什么我娘死的时候我没有什么感觉,可是时候每次想起都那么悲痛呢?还有我爹,我爹在我娘死的时候哭得那样悲痛,可是多年以后,为什么我爹就那么轻易地去招惹那些年轻的姑娘呢?多年来,我都坚信我爹始终爱着我娘,不然,他也不会那样久都不肯再婚,但当我瞧见我爹勾搭那些年轻姑娘的时候,我却又疑惑起来,心里发问:他究竟还爱不爱她?另一个声音所隔不久,便在我的心里答道,说:爱呀!我清楚发问的是我心中稚子,做出回答的却是二十大几的我,可我心中还是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