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又深邃、缥缈又浓郁的黑暗猝不及防地扑面而来。
就像突被闪耀的星光刺伤瞳孔,丫头不得不紧阖双眼。
黑暗降临前的瞬间,总会有一道最亮丽的光闪过世界。
黑暗追逐光明,绝不容情,这种追逐无休无止,持续了亿万斯年。
当光明仅剩一丝,要挣出这个世界时,却成了比刀更易伤人的利器。
丫头已被伤到,跌入毫无意趣的梦深处。
黑暗在匆匆的流动中蔓延。
梦深处,她双腿感触着马的肌肉跃动,那么快,那么有力,就像腾空飞翔。
等一切重归静止,她醒了,迷迷茫茫,头发与鼻尖残留梦的醉痕。
还是黄昏,今天的黄昏怎地如此漫长?长得足以勾人惆怅。
马在树下轻嘶,方才似电的狂奔,此刻竟已想不起具体的感受。
翠角楼发生的事也没了具体的记忆。
黑闪电如驹过隙,眨眼即逝,带起奇妙的风掠过发髻,留下一抹逐渐渺远的芳香。
她一发现树下是两匹马,就惊觉身处之地原来是一间破败的小茅屋,旁边多了个人。
不认识的人。却也许还见过一面。
她全神戒备,盯着这个人,立刻看出对方绝非恶人。
对方不仅没有心怀恶意,甚至似应该算有恩于她。
对方救了她。
不顾一切,劈出一刀,遥远的黑闪电一条。
背负无鞘快刀的男人。
翠角楼的记忆,清晰地回到脑海。
那些记忆咫尺天涯,又刻骨铭心,使她开始闷闷不乐,心乱如麻。
她从中找到了他。
刀光的辉煌是黑色,谁能想到黑色竟也是那么美丽动人?
她陡生莫可名状的沮丧,含泪发痴。
幸好他是陌生人。
不是固执的许松,不是爱已全化为恨的张公子,而是另一个全新的需要她去熟知的男人。
但她不可以再祸害别人。
她的局促从呼吸一直延伸到视觉。
她看见他背向自己,过于自然,漫不经心,陌生得简直令人羞惭。
她凝注这种模棱两可的陌生,慢慢迷失灵魂。
一时天地混沌。
一时黄昏更昏。
一时竟忘了身边曾有过两个熟悉而复杂的男人。
男人怎么都如此复杂?
男人心,和女人心一样,都是海底针。
XXX
夕阳在西边天与山的交接处终于只剩下一点时,他们开始打破沉默。
丫头轻声道:“我们素不相识,你为何要救我?还把我带到这里?”
孟无情道:“你不认识那些人,他们却硬逼你回去。而你明显不愿回去,我平生最恨强人所难的事,一旦碰上,就按捺不住。”
这算回答,也不算回答,丫头迷惘,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已接受他的这番说辞。
她痴痴道:“你……是那个男客人?”
孟无情默认。
丫头尽力撑起身子,将声量提高:“现在我该走了,谢谢你仗义出手,但我的事终归与你无关,你……你何必多管。”
她往外走去,脚步一迈身子骤失平衡,头既晕也疼,伸手想扶住什么,却毫无所依,摇摇的往后倒。
没有倒在杂乱的枯草堆上。
一面结实温暖的男人胸膛,一双强劲宽大的男人手稳稳将她接住。
她跌入孟无情怀里,感到熟悉的安宁。
她听见他说:“你受伤不轻,那些面具人功力绝不在那侏儒之下,你中了他们联手一击,震动肺腑……你现在不宜情绪激烈,更不该有过大的动作,好生歇一歇,我去个地方,很快回来。”
她头痛胸闷,睁不开眼睛,对他这番叮嘱也只听得含混,但他要表达的意思,却大致能懂。
她挣着,从他怀里滑倒在枯草堆上,又挣着,想再站起,这次是真的心有余力不足。
她木然的脸上勉强挤出莞尔一笑,笑得尽量婉丽平和,不致伤到对方:“我自己的事,不用别人费心。你走吧,离开我,我是一个不祥的女人,我怕最后连你也害了。你快点走,你的恩……请相信,我绝非知恩不报。你显然有你要办的急事,干嘛还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你去办你的事,让我……独自待着,我会好受很多。”
她又听见他说:“我的确有至关重要的急事,但命运安排我在那时的翠角楼,碰上你需要救助,我一定救人救到底,我做任何事都不半途而废。”
她低低的像在自语,声音却透着无比的痛苦与讽刺:“又一个蠢男人,你迟早会后悔的。”
她婴儿般蜷缩,眼眶湿润了,很快已泪流满颊。
她不能清晰感知他的呼吸、气味。
他是不是走了?是不是真的要回来?
不知何故,她嘴里强硬,内心却生怕他一去不回。
他只是个根本不了解她的陌生人,她竟比对张公子还依恋。
她难受地抱紧自己,微微发颤,催促自己睡着,又做一个漫长而无关痛痒的梦。
XXX
夕阳下去了,夜将整个昏沉寂静的世界占据,在这几乎角角落落都透着坟墓气息的世界里,也会发生人们为之苦闷愤怒仇恨悲哀的各种故事。
比现实还要真实的梦,也会交织出令人难以释怀的神秘感。
丫头在这不可理喻的感觉中沉溺,隐约听到人走近的脚步声、呼吸声。
其实呼吸声不大,可以说细如游丝,但此刻丫头昏晕的脑袋反倒使耳朵变得非常灵敏。
她以为这一会儿总算过去,陌生的男人总算回来,准时回来。
她急催他从身边离开,离得远远的,又渴望永远有他在身边陪伴。
她喜欢他关切的叮嘱,那份深入灵魂的强烈牵挂,绝不再让她感到陌生。
她费力睁开仍有些干涩的倦眼,环视屋内。
一个身影正立在她面前,她目光扫过,震颤地定住了,心中顿时一阵发凉。
她的痛苦被惶乱完全掩盖。
现在她身负重伤,每一块肌肉都是软的,仿佛睁开眼睛费掉了她残余的所有力气。
她腰畔还有佩剑,看到这人的第一反应是害怕,接下来的唯一反应是立刻拔剑自卫。
可惜她虽能摸着剑柄,却没紧握的力气。
这关头,她本该将生的希望寄托在孟无情身上,翠角楼里他施展的一种神奇刀法,已足够骇走任何敌人。
但她并不这样想。
她只想他此刻千万别回来,最好是永远别回来。
她不愿再连累一个男人,一个对她非常好的男人。
这是她的事,家事。
而他是外人,没陷太深可以及时摆脱她这大麻烦的外人。
她连他姓甚名谁也不知道,身世性格还未了解,开始才是一段姻缘结束的最佳时机。
她必须把握这时机。
XXX
她面前有一个不是他的男人,就算她半支着上身也不比这男人矮多少。
她已是第二次见如此矮拙却异常威猛的男人,不觉心生战栗。
这男人赫然正是之前在翠角楼要强她回去的侏儒司徒肉。
他手中仍紧握一对与身材极不相称的百斤巨锤,但没有人会认为他这样子很滑稽。
他那仍充斥淫猥之光的三角眼,竟已怨怒交集,狠狠瞪住她的脸,似巴不得立刻欺身上去扭断她脖子。
显而易见,翠角楼的失手让他耿耿于怀。
尽管如此,他一直不敢轻举妄动,只眼巴巴盯紧她含怯含恨、柔和细腻的美靥。
这次不止他一人不速而至,却也没上次那么多人跟随。
这次与他一起来的,只有一人。
他背后的门畔委顿地靠着一个人。
可惜距离那么近,此时她身体虚弱,室内幽暗,她流眸看去,看得一片影影绰绰,就像看着一个梦中人。
她吃力看了半晌才终于分辨出那是一个女人。
一个老女人。
眉梢额角已刻满了深沟般的皱纹,千丝万缕的头发也无可避免地全白,骄傲的背脊驼了下来,细柳小腰藏进绣花绉裙。
这不仅是个老女人,还是个老土的女人。
但你只要简简单单地瞧她一眼,很快就会领略到她昔年的绝世风华,惊艳销魂的风情,绰约出尘的风姿,倾倒无数男人,迷醉万里江山,满身是刻骨铭心的成熟韵味。
她倚门而立,似在隐约的摇曳生姿,媚光四射,荡魄勾魂,惑人犯罪。
六姑,老态龙钟依然磨灭不了她魔咒般的魅力。
她便是世间最老的美人,老六姑。
XXX
老六姑蹒跚地走进来。
她走的样子不美也不温柔,只是有点无精打采,垂头丧气,走一步就要吁一口气。
但她一张沟壑纵深的老脸,却是容光焕发,精神充沛,深邃的瞳孔依然明如秋水,顾盼生媚,竟似和丫头一样年轻,周围都是青春的烂漫光辉。
这真够矛盾,令丫头不得不专注她的一举一动。
丫头眼看她走近,目光完全被她的瞳孔吸住了,仿佛自己身上的青春气息被她不留余地的夺去。
她的瞳孔是两口无波无纹的深暗古井。
人们想尽量逃避,却禁不住那种绝对未知的强烈诱惑,仿佛突然被妖魔种下一个诅咒在心里。
丫头不再感到惊惶无助,只觉得正有从未体验过的沉静的美徐徐笼罩自己的身心。
然后她才醒过神来,那美的感觉骤变遥不可及,留下一片近似悲凉的迷惘。
她看见老六姑探向自己的一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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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手弱如柳枝,皮肤老如松树皮,人们却仍可轻易借此想象出六姑年轻时的手指有多么莹白玉润、修长纤秀。
她的手慢慢张开,露出掌心上的一件东西,令丫头触目而惊,旋即沉痛欲跌。
这件东西是男人的发冠,样式古朴,显得过于老气横秋,年轻人绝不会佩戴。
老六姑笑吟吟地看着丫头脸上惊异且悲哀的表情,一时似感到别有趣味。
她柔声问:“你还记得这件东西?”
丫头当然记得。
这些年父亲最常戴在头上的正是这发冠,他总以为一个没有将头发梳整齐理干净的人,必定行事比较马虎懒散,难成大业,难委重任。
而现在他的发冠竟被老六姑这完全陌生的女人放于手心——
丫头顿觉不安,急道:“我爹怎样了?”
司徒肉突然冷笑抢道:“陆大千金,我在翠角楼就说过,这次你最好还是回去。”
丫头紧紧而狠狠地瞪着他,眼中似含杀意:“我家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谁指使你们来的?”
司徒肉答得仍是不如人意的残忍:“我在翠角楼就说过,随在下回去,一切自然明了。”
丫头语声已特别压抑,一字字特别低沉道:“好,我回去。”
她吃力撑着身体,又很快倒下去,显然重伤未全好,寸步难行。
老六姑故作同情,笑道:“姑娘不必如此辛苦,老身早就安排好了。”
她伸手敲敲门板,外面立刻走来一对高壮妇人,抬着一顶小巧精美的软轿平稳落地,解下绳索,径直走进,要扶丫头。
丫头变得很听话,毫不反抗,任她们挟持而出,但在即将入轿的当口,两个妇人突地松手,踉跄着连退几步,换成一双大手扶稳了她。
她定神看去,正与那明亮又热烈的眼睛对视。
孟无情终于回来:“他们要强行带走你?”
丫头无奈一笑,无力地摇摇头:“不,是我自己想回家,他们只是来接我的。”
孟无情断然道:“你不能跟他们回去,你不认识他们……”
丫头竟冷笑:“我也不认识你,但我要回去,你能带我回去?”
孟无情道:“我能。”
老六姑也冷笑:“臭小子,我可没耐心在这儿欣赏你的自作多情。”
丫头转向她,语气颇为诚恳,近似哀求:“老婆婆,我们走吧。”
她竭力想挣开孟无情的搀扶,却似蜻蜓摇树,孟无情一点也不放松。
她避过他的目光,沉声道:“你就算能带我回去,我也绝不跟你回去。”
孟无情忍不住问:“为什么?”
丫头终于又鼓起勇气看着他,声音更冷,更沉重,话也说得更不留情:“因为你是你,我是我,我虽不认识他们,但他们明显已和我的家事大有关系。而你不同,对我的家事来说,你永远只是一个外人。你只是在多管闲事,毫无意义,何苦自惹麻烦?我是个麻烦的女人,不祥的女人,倒霉的女人,我不想再拖累任何人……你还不肯放手?是不是因你的恩我没有报?你放心,我定会报答,我从不欠别人一份情。抑或你硬要我现在就报才放心?那好。”
她颤手取下佩剑,剑鞘的做工精良,质地名贵,嵌着三颗怎么看都不算小的绿宝石。
她毫不犹豫,将这柄她最珍爱的佩剑硬塞到孟无情怀里,尽量展现温婉动人的笑意:“我现在除了这柄剑,再无值钱的东西,也许我还有这身衣服,但我看你是个好人,既不会占我便宜,也不会让我光着身子羞耻地回家,对么?”
孟无情看着怀里的剑,冷漠无言,呆立不动,就似突然死了一般。
他扶着丫头的手不知不觉松开。
丫头不再理他,用尽身上最后一点力走入轿子,扑倒在座垫上,竟呜呜抽泣起来。
老六姑看着失魂落魄的孟无情,讥嘲道:“小伙子,人长得俊俏,可惜心眼太直了,人家既对你没意思,你还怔在这里干什么?”
司徒肉诡笑道:“尊驾大名,我已得知,尊驾的黑闪电出神入化,威震江湖,但得罪了圣主,后果也不是你能承受的。区区黑闪电,吓唬我这种奴才还行,与圣主相比,简直是不堪一击的儿戏。看你满身风尘,此番定是异乡过客,前来有自己的事。你赶紧去办事吧,陆小姐的家事你别瞎参合。”
老六姑瞪了他一眼,他立刻自知多嘴失言,干咳着跨出门去。
老六姑叫那两个妇人抬起软轿,先行一步,而她却又妩媚的瞟着孟无情笑道:“小伙子,不要伤心了,陆小姐不领你的情,我领。我足下还有个甚为标致的女弟子,年方十八,正待出闺。你若着实难耐寂寞,不妨来找我,我干脆让她与你结成连理,岂不美哉?到了那时,鼎鼎大名的黑闪电竟也要叫我一声老师,这种体面可是好福气。”
言罢,冷笑着随轿而去,逐渐消失于茫然夜色中。
这些话,孟无情一个字也没听见。
他仍低头痴痴看着那柄剑,锋冷如霜,刺伤了他的目光。
他此生不是没遇过割心断肠的儿女情长,只是对这个女子一开始就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妙感觉。
他甘愿为她自作多情。
既因她让他回到心思懵懂的少年时,也因她是第一个用言语将他心扎出血的女人。
但凡在他心中留下点痕迹,多情易痴的他就从此忘不掉,何况是直接留下深深痛楚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