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间点抵达牛津火车站只有寥寥数人,旅客们一出站就直奔目的地不见了踪影。沈立言正对着车站外空荡荡的大街,寒气直往她脖子里灌。没戴围巾,她只能把棉衣拉链拉到下巴上抵御寒冷,这天气比她预想的糟糕。
她事先就知道今天会下雪,但她安慰自己英国受大西洋暖流控制,雪下不了多大。再说,从地图上看牛津是个小城市,莫顿学院距离火车站不远,步行20分钟就能到。为了不加钱改签火车票,她不停地找理由说服自己,但事与愿违。风特别大,雪几乎是横着撞过来直往眼睛上扑。这雪还是湿雪,一落地就化作水,衣服湿透不说,连新买的地图也拧在了一起。
她看了眼车站的大钟,快到约定的时间了,她来不及等雪小了以后再走。记熟了地图上的标志性建筑和路名,她决定继续赶路。她自认方向感不错,只要大方向正确,她总还可以问路。可惜她又押错了宝,谁会在这鬼天气出门?从火车站到走到大学城,一路上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好像大家故意躲起来和她捉迷藏。找不到莫顿学院,她开始后悔当初不该为了节省几英镑搞得如此狼狈。
六神无主的时候,她隐约发现一个行色匆匆的赶路人,像在暗夜里看见灯塔,她不顾矜持地快步朝他走过去。
“先生,请问莫顿学院在哪儿?”她拦住他,唐突地问。
“这里就是莫顿。”年轻男子用伞柄指了指左手边的建筑物。
“我该怎么进入学院呢?”她面露难色,这座堡垒一般固若金汤的建筑物明明是铁将军把门,她根本寻不着学院入口。
见她半信半疑,年轻男子提议道:“我们同路,一起走吧。”
拖着笨重的行李箱,她惴惴不安地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段距离,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城市,让一个陌生男子带路很不明智,但是她没得选。
男子刻意放慢了脚步,等她走到和他齐平,默默地撑起伞替她挡风遮雪。
她对刚才恶意揣摩人心感到羞愧,她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只淡淡地朝他一笑:“谢谢你。”说罢又垂下了头。
同在一把伞下沉默不语太尴尬了,男子主动和她搭起话来。
“你是来牛津旅行的么?”
“不,我是来找人的。”
“找谁?”
“李教授,大卫·李。”
“他是我导师。”
“你也是文博专业的学生?”立言好奇地问。
“我去年开始跟着李教授读博,不过我还没摸到门路呢!”他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他对你严厉么?听说他是工作狂。”她刚脱口而出就后悔,暗暗责备自己口无遮拦,竟在陌生人面前唐突地打听人家导师的脾气。除了几次必不可少的邮件联络,她还没见过李教授,她对教授的印象全来自别人的道听途说。
“是的。李教授圣诞假期都不休息,看他把我折磨得这么憔悴。”他居然顺着她说的,继续添油加醋。
两人相视而笑,一扫初见时的拘谨。
假期时莫顿学院的正门关闭,要从旁边的偏门进去。偏门是有些年头的厚重铁门,半扇固定,半扇虚掩,稍不留意就会错过,难怪她找不到。
他收起伞,把门推到最大,用力抵住,请她先进去,随后贴心地把她的行李箱推进了学院。
莫顿学院的中庭是比篮球场还大一圈的草坪,四周方方正正的围合式建筑是学院的办公室、实验室和小礼拜堂。连接办公楼的小路铺了小碎砖,日积月累的打磨使碎砖表面像鹅卵石一样圆润,行李箱轮子与路面碰擦出令人烦躁的咕噜声。约翰怕震坏轮子,勉力把行李箱提离地面。
“我的箱子拖不坏。”她怕他闪到腰,贴心地说,“你不用费力提着它。”
“我是嫌它吵。”他用食指抵住嘴唇做了一个“保持安静”的手势,“有人在工作呢,我怕打搅到别人。”
他善意的解释让她感觉轻松,他领她走到学院东北角。英国老房子的窗户开得又高又窄,像在提防外面人的偷窥。恰逢雪天,楼梯更加阴暗仄逼,他小心翼翼地带路,好心提醒她要留意这些只够容纳大半个脚掌的踏脚步,开玩笑称今年有两个冒失鬼不留神踏空楼梯,滚下了楼。
二楼右起第三间办公室,胡桃木色的门套上镶着烫金的铭牌“Prof LEE(李教授)”。他扣了扣门,李教授在里头唤他进去,他探进大半个身子面带笑容地告诉教授:“门口有一位年轻女士找你呢。”
教授有点吃惊:“她已经到了么?快请她进来吧。”
她深吸一口气,安抚了紧绷的神经,推门走进办公室。她向李教授庄重地深鞠一躬,双手呈上介绍信:“李教授好,我是沈立言。”
李教授扫了一眼信封上的落款,朝她点头致意,然后向男子介绍道:“这是沈立言,她是从中国公派来杜伦大学的留学生,我们这缺人手,所以罗素教授推荐她加入我们团队,接下去的四年她将和我们合作完成《海上陶瓷之路》的课题。”
他这才有机会好好地打量她,这姑娘皓齿明眸、峨眉又细又弯、笑起来浅浅的,有着古董画里东方仕女恬静温婉的气质,疲惫的倦容也难掩其清新脱俗的风采。他猜得没错,她果然来自中国。
李教授又向姑娘介绍起年轻男子:“这是约翰·亨廷顿,我的博士生,他是牛津本地人。”
他伸出手和她轻轻握了握,心里默念了好几遍这个不太容易记的中文名字,直到牢记在心。
李教授带着请求的口气问约翰:“我能拜托你帮助沈立言了解莫顿学院,让她尽快熟悉牛津的环境么?”
他没有马上答应,她有点失落。
停顿了一秒钟后,他点了点头。
*
圣诞假期的尾声牛津遭遇了罕见的风吹雪,约翰的朋友们都在家和家人一起过圣诞节。
约翰落了单,他百无聊赖,放着现成的咖啡机不用,翻箱倒柜找出了压箱底的意式咖啡壶。填满水、压实粉末、铺上滤纸,他将壶搁在最小的火盘上。沸水发出噗噗声,煮好的咖啡漏到槽里,约翰向骨瓷杯里斟了七分满,香气瞬间充盈房间的角角落落。
电壁炉里火苗蓬勃跳跃,除了不能溅出火星、噼啪作响,这逼真又价廉的电壁炉成了英国人怀旧的首选。但对约翰来说,自从明令禁止在木建筑里用明火取暖以后,铲炉灰、添新柴、研究柴火品类的乐趣也一并被剥夺了。
他慵懒地赖在牛皮安乐椅上,琢磨着一张黑胶碟复购清单,计划等假期结束就发给伦敦音乐书店,请店员帮忙收罗。他钟爱的电影原声碟出现了针眼大的划痕,对其他发烧友来说司空见惯的瑕疵,对约翰的耳朵是一种折磨,干脆把唱片机也换了。他绞尽脑汁翻花头、找闲事,把细碎无聊的琐事搞得极尽繁奢,才能消磨多余的时间,不去想和母亲闹掰的糟心事。
孩提时代约翰顶喜欢过圣诞节,当长辈们为筹备节日忙得顾不上他,约翰和胞妹凯瑟琳才有机会随心所欲地玩耍。兄妹俩酷爱角色扮演游戏,不约而同地中意亚瑟王与湖中仙女传奇。哪个女孩能拒绝美丽,哪个男孩不想当盖世英雄?
别的小男孩只能玩廉价的塑料剑,约翰的道具是如假包换的古董剑——剑鞘上镶着红宝石和绿松石的黄铜短剑。每当约翰佯装为失去宝剑而黯然神伤时,凯瑟琳从花园那棵高耸入云的橡树后款款走出,庄重地将剑举过头顶。约翰迫不及待地去接剑,妹妹手一缩,提醒他:“我还没跳祭祀舞呢”。约翰只好乖乖看着妹妹踮起脚尖、笨拙地起舞,直到强行加戏累得筋疲力尽,方才把剑交给他。
约翰帅气地跃上花坛石墩,威风凛凛地从剑鞘里抽出宝剑,等摆好了令自己满意的姿势,他对天发誓会善待百姓,把和平与安宁带回家园。末了,他忍不住讽刺妹妹臃肿的装束:“湖中仙女一袭飘逸的白色长裙,你穿蓬蓬裙的样子一点仙气也没有,倒像是巫婆。”
凯瑟琳气得直跺脚:“我不和你玩了。”她撇下约翰,赌气跑回家。
约翰才懒得与妹妹和解,其实他正为把妹妹气走而暗自窃喜呢!他挥舞宝剑与假想敌对战,想象自己成为了受人爱戴的屠龙少年,相比于平日里被大家众星捧月,他乐得一个人在花园里自由自在。
童年的快活并未持续多久,长辈们决定把他送去寄宿制的伊顿公学。从伊顿毕业,约翰已由娇生惯养的小男孩蜕变成了风度翩翩的小绅士。蜕变意味着自律和隐忍。在亨廷顿家,蜕变还等于牺牲个人理想、放弃个人爱好。父母亲视约翰的爱好为离经叛道、不务正业,他们用“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教育他:亨廷顿家族的男子均视家族责任高于个人理想,约翰也不会例外。
回忆童年时长辈们的偏爱,约翰心里隐隐作痛,他深信这疼爱是出自长辈们逼他将来做他不喜欢的事情的愧疚之心。不管约翰情不情愿,提前支取的宠爱在他成年后是要加倍偿还的,约翰不再相信这世上有不求回报的亲情。心灰意冷的他决心反抗长辈的控制、当家族的叛逆者,却屡屡受挫,于是他愈加心灰意冷。
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推测凯瑟琳又奉母亲之命劝他回家。不愿听妹妹转述母亲的一番说教,约翰故意漏接电话,铃声响了几下后安静了。
约翰有点庆幸又有点失落,庆幸他躲过与母亲的争执,遗憾他没能和久居伦敦的妹妹说上话。铃声骤停后的寂静被莫名的孤独感占领了,妹妹怎么没再打来呢?母亲当真不在乎他圣诞节不回家了么?
电话像是感应到了约翰矛盾的心情,又响了几声。约翰接通电话,是中年男子的声音。
“你好,我找约翰。”
慢条斯理的语气是李教授,约翰从失落转为心慌。李教授习惯发邮件沟通,他极少打电话找学生,对懒散的约翰来说,这恐怕是他最不想在假期里接到的电话了。
“教授,我是约翰。”约翰忐忑不安地回答。
“你现在有空么?来我办公室一趟,我有事拜托你呢!”李教授的口气恳切又不容回绝。
近期发生的大小事件迅速地在约翰眼前闪过,但他仍对李教授的“拜托”具体指什么,摸不着头脑。约翰不敢怠慢,他披上大衣,从玄关架子上取了一把长柄伞,把屋内温暖闲适的气息关在身后,走入空无一人的街巷。
灰霾的天空被云压得很低,沿街烟囱冒出的几缕热气毫无抵抗地猖狂逃窜。蜂蜜色建筑失了晶莹的光彩,被雪浸透的斑驳外墙摆出一副拒人千里的面孔。冬天萧肃冷寂的牛津与开学季熙熙囔囔的大学城分明是两座城市。
他穿行在迷宫般的街道里,风雪的干扰对熟识牛津的他没有任何影响。远远地,他瞥见一位乌发披肩的年轻姑娘在莫顿学院外徘徊,她看一眼手中的地图,努力辨识起现实中的建筑物,继而流露出焦急的表情。
他没想到,这姑娘竟会调转方向突然径直朝他走来,拦住他的去路。
他更没想到,他俩竟殊途同归,同是被李教授叫去的。
她是李教授从杜伦大学的老同事那里借调来的留学生。
李教授拜托他照顾初来乍到的她。
当李教授说“缺人手”三个字的时候,约翰心头一紧。他不是个称职的博士生,如果他是,教授就犯不着问他的老同事借人。读博跌儿郎当,毕业遥遥无期,不仅严重耽误导师的研究进度,还影响他招收新研究生。搁在以前,约翰从来不曾为这种事情过意不去,但今天他觉得特别惭愧。
他祈祷李教授口下留情,别再就这个问题继续下去。他自己没想到第一次因为不认真做学问觉得难为情,竟然是在一个刚认识的姑娘面前。
幸好李教授点到为止,转而询问他能否帮忙关照初到牛津的姑娘。帮立言尽早适应牛津的生活,也就间接帮了李教授,他是乐见其成的,更何况她是位年轻的淑女。约翰本想说求之不得,但觉得那样太轻浮,他要给她留下一个稳重靠谱的印象,他故意停顿了一秒钟才答应李教授。
立言像照进冬日的一束阳光,驱散了孤独的阴霾,约翰心里亮堂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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