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有头浓密的深棕色头发,眼框深凹,唇线明显,嘴角自然地上扬,像油画里走出来的英俊骑士,普通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就像贴上了大牌标签。安娜调侃约翰如果不是因为身高不够,他可以去米兰时装周走秀。
约翰是个享乐主义者,他对音乐、美食和旅行兴致盎然,聊起这些话题他滔滔不绝根本停不下来。但对待专业他却愁眉苦脸,每周例会当大家头脑风暴为了一个假设争得面红耳赤时,他会冷不丁以一个哈欠作为对别人发言的总结。
李教授请约翰汇报开题半年来的进展,约翰如实回答:“我还没动笔呢。”
李教授语重心长地劝诫:“你母亲对你的期望很高,她希望你早日取得学位。学术上遇到任何困难你可以随时找我。”说完,教授把一大摞论文和专业书籍交给约翰,嘱咐他耐心研读,把心思放在学位论文上。
即使避开母亲搬出去住,她的影响力还能无孔不入地渗进学院。回想起八年来母亲的独断专行和他与母亲的抗争,约翰泛起一阵逃不出掌控的酸楚。回到实验室,他把厚厚一沓资料摆在桌上,随手抓起一本期刊草草翻阅了几页,又烦躁地推到一边;点开一个幻灯片模板,假模假样地输入一行标题,随即又删个精光,他双手托腮对着电脑唉声叹气:“一点思路都没有!”
“你论文进展到什么程度了?”安娜哪壶不开提哪壶。
约翰瞪了安娜一眼,示意她闭嘴。
安娜不依不饶:“你的学位方向是英国陶瓷器史吧?是你自己选的么?”
“李教授和我一起商定的。”约翰颇不耐烦。
安娜挖苦他:“你真幸运,英国人研究英国陶瓷史,李教授明显是在帮你降低难度。”
约翰原本的研究方向是他母亲帮他选定的亚洲陶瓷史,可他对东方老古董丝毫提不起兴趣,他不理解母亲为什么连他的专业方向都要干预。
“你喜欢,你自己去读博!”与母亲大吵一架后,约翰搬离了家。
在母亲断供生活费后,约翰再一次妥协了。他灰溜溜地回到莫顿学院,硬着头皮继续在李教授门下攻读博士,但他申请改换英国陶瓷史方向。
见安娜嘲讽自己的研究方向容易,约翰和她抬起杠来:“难度低?你说说看,‘韦奇伍德蓝’是如何诞生的?为什么英国突然开始大批量制造这种蓝白色瓷器?”
安娜翻翻白眼:“这又不是我的专业范畴。”
听他们谈论专业问题,立言来了兴致:“我能看看‘韦奇伍德蓝’么?”
“当然可以。”约翰从搁在架子上的一箱英国器皿里取出一个双耳罐递给立言。
立言仔细端详着双耳罐:“你刚才说这是瓷器?”
“这还有假?”约翰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
“这是低温锡釉陶器,不是瓷器。”
安娜赞叹道:“立言,你好专业!”
对自己研究方向的了解还不如首次接触“韦奇伍德蓝”的立言,约翰顿时面露尴尬。
立言赶紧替约翰解围:“说这是瓷器也可以,这是陶器向瓷器过渡的产物。这个双耳罐好漂亮,上面的白色浮雕让我想起了大英博物馆里的古希腊雕塑。”
希腊神话是约翰儿时最喜欢的床前读物,约翰接茬滔滔不绝起来:“这是大力神海格力斯完成十二项‘不可能’任务的故事。韦奇伍德先生受到当时新古典主义风尚的影响,模仿文艺复兴时代的雕塑,用古希腊神话故事来装饰瓷器。”
“‘韦奇伍德蓝’让我想起了中国的青花瓷,也是蓝白色基调,但是青花瓷的蓝色是饱和度很高的宝蓝色。”立言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道。
赛义德插话进来:“青花瓷在当时风靡整个伊 斯兰世界。你们应该听过‘蓝色清真寺’吧?中国的青花瓷正契合了伊 斯兰国家对蓝色的偏爱。”
“青花瓷很贵重么?”约翰问。
“贵还供不应求,除了伊斯兰教会,只有贵族才能拥有青花瓷。”赛义德补充道。
立言推断:“青花瓷这么珍贵,利润肯定很高,模仿的人一定很多。”
约翰恍然大悟:“韦奇伍德瓷器厂也想分一杯羹,所以模仿青花瓷生产出‘韦奇伍德蓝’?”
赛义德表示赞同:“逻辑上是合理的,你可以试着从这个方向研究。”
约翰皱紧的眉头舒展了:“立言,你真是我的缪斯!”
*
牛津和立言待过半年的杜伦是两种风格。安顿下来以后,她才有心思细细欣赏牛津。杜伦市偏居于英格兰东北部,它的规模在中国只能算个县。杜伦依山而建,坡道很多,商店都是迷你的胭脂店。周末大学生都跑去周边的爱丁堡和曼彻斯特玩。即使立言不贪玩,她也觉得杜伦实在太乏味了。牛津闹热但不嘈杂,学院和图书馆在老城区,适合学习;新城区有完善的商业配套,适合生活。牛津是英国绅士文化的摇篮,精英城市的代表。它的名字就是闪闪亮的金子招牌,这点杜伦无论如何都赶不上。其实杜伦大学是非常优秀的大学,但它在中国的名气肯定没有牛津大。绝大部分中国人听都没听过杜伦,在他们眼里英国只有两个大学牛津和剑桥,他们可能误认为杜伦是考不上中国好大学的孩子,为了避开高考被富有的父母送来英国镀金的三流大学。相比杜伦,牛津大概只有一个缺点,就是开销高得多。
既然她的生活学习的重心已经转移到了牛津,她打算向留学办申请转校,如果得到同意,她决定咬牙坚持四年,拿牛津大学的文凭。有牛津这块金字招牌傍身,对今后的发展太有利了。四年时间不算太长,省吃俭用本来就是中国人的传统美德,坚持下去,将来她一定会感激现在拼命努力的自己。
莫顿学院是牛津大学历史最悠久、学术实力最强的学院之一。作为学院少有的华裔教授,李教授的座右铭是“搞研究的人是没有周末的”。在研究领域里披荆斩棘,他已在精力和体力的允许下倾其所有。要在西方学术界获得认可,李教授付出的代价远远超过他的白人同事。课上,李教授旁征博引;课后,他经常找学生讨论学术问题。他相信“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实验室里很多新仪器:透射电镜、能谱仪、CT扫描仪、三维成像仪都是在他坚持下添置的,这些设备让学生们如虎添翼、成果倍出。
在老旧的实验室里用尖端装备研究古代文物,立言很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北大的学习生涯为她打下扎实的专业基础,牛津自由的学术氛围让她时常萌生一些新想法。例会交流的时候,立言的大胆假设和严谨论证备受师生们的好评。
受李教授器重,当上助教以后立言的日程排得很满。她很辛劳,却心怀感激。凭借助教收入她终于可以省出些钱零用,偶尔改善伙食、添置新衣。本质上,她仍是自律且习惯压抑内心欲望的人,她不泡酒吧、不去娱乐场所,不放任自己沉溺于廉价的欢愉;她不参加社团活动,不竞选学生会干部,和大多数华人留学生一样,她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学术研究上;她专心致志,逐步把抽象缥缈的志向铸造成有形之物。
除了实验室和教研室,立言最常去的就是图书馆。博德利图书馆的圆形外形在一众哥特式建筑中特别抢眼,阳光掠过博德利外墙上犹如正在记录时间的巨大日晷,督促学生们光阴如梭,只争朝夕。
如今图书馆里借还书的信息用扫码枪“哔”一下就自动录入了,但立言对传统的借阅卡情有独钟,借阅卡是一部书的借阅史。在泛黄的借阅卡里她发现六十三年前也有一个中国人阅读过她正在看的书,他在牛津求学时中国正处于最艰难的抗战时期,他学成之后归国了么?还有一个中国人的名字反复出现在她正在读的书的借阅卡里,他的品味与自己如此相近,立言觉得好像同他相识已久,四十年前他也碰巧在牛津研究中国瓷器么?立言也看到过李教授的名字,教授的名字总会同时出现在中文原版和英译本的两张借阅卡上,她对导师严谨治学态度肃然起敬。她还看到过亨廷顿这个姓氏,但一想到约翰对待学术研究跌儿郎当的样儿,立言直摇头,她断定这只是巧合,两个人不会有什么关联。
博德利图书馆里有很多在中国已踪迹难觅的古籍善本,徜徉在人类智慧的殿堂里,立言孜孜不倦地学习着,她深知对未来的慷慨就是把握现在,但世界上馆藏古代书籍数量居首的博德利居然有她找不到的书。
“白跑一趟。”立言闷闷不乐地回到实验室,小声念叨着。
“怎么啦?”约翰关心地问。
“图书管理员今早通知我,‘我上周拜托他们检索的一本书,找到了’。但是他们找着的书是日本人写的,不是我要的那本,两本书重名。”
“连牛津的图书馆都没有这本书么?”
“这本书估计只有个别古籍收藏家才有,轻易是不会现世的。”
“它那么重要?”
“这可是研究中国古代陶瓷器史的权威著作。”立言捧起一大摞论文,“你看这些学术论文引用得都是这本书里的内容。”
“书名叫什么?”
立言努了努嘴:“你不会汉语,告诉你你也不懂啊。”
约翰哪肯罢休,他拿出笔记本:“你把书名写下来。”
立言用清秀的小楷写下:《陶说》,中国清代,朱琰著,然后她用英语向约翰解释了一番。
约翰全神贯注地听着,一笔一划地把英文注解写在立言的中文字下面,他做学术笔记时从没这么认真过。
*
管家南妮和颜悦色向亨廷顿夫人通报:“约翰回来了!”。
尽管嘴上不肯承认,见到儿子仍然摆出一副权威地不容置疑地姿态,但久未露面的约翰突然回家对亨廷顿夫人来说绝对不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他在哪儿?”亨廷顿夫人假装不在意地问。
“在书房里。”南妮的语调高了一度像是在给主人报喜。
亨廷顿夫人放下案头工作,走到一楼书房,看到约翰正踩在折叠梯上勉强保持平衡,规劝道:“太危险了,赶快下来。”
约翰把母亲的嘱咐当作耳边风,他一心一意地将藏书与笔记本上的中文逐字核对,奈何书房里有上千册书,约翰有点泄气:“我找《陶说》,中国人写的。妈,你见过么?”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尽管嘴上揶揄儿子,实则难掩内心的欣喜,屡次威胁要退学的儿子居然主动找专业书看,和一年前简直判若两人。
“别打击我积极性好么?你见过这本书么?”约翰追问了一遍。
“你去会客厅旁边的屋子找。我们家的中国善本现在都挪到那了。”
“知道了。”约翰兴奋地直接从折叠梯上跳下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花了一上午,书终于找到了。
约翰着急回学校,管家南妮关照夫人午餐已经准备就绪。找到书约翰心情不错,答应母亲吃完午饭再走。不出他所料,桌上摆满了他爱吃的,丰盛地仿佛要把他过去六个月没回家吃的一并补偿他。
约翰往嘴里扒拉了几口色拉,刚囫囵咽下,就用方巾擦拭起嘴角,预备起身。
“你不尝一口胡椒小羊排?特地为你煎的。”见约翰要离开餐桌,亨廷顿夫人提醒道。
约翰挑了一片最小最薄的羊排一口吞下:“我吃饱了,我得回学院去。”
“最近课业这么忙?”
“我还有一份研究报告要写呢。”
“那你开车时慢点。”难得见儿子主动要求上进,亨廷顿夫人没有挽留他。
时隔半年,才有一次同儿子心平气和吃饭的机会,她本想劝约翰搬回家住,但又怕操之过急再度惹恼儿子,只得把话咽了下去。
*
约翰心急火燎地回到试验室,他递给立言一个档案袋:“打开看看。”
立言从扫描电镜前移开,一脸懵圈地看着约翰:“干嘛神神秘秘的?”边说边解开档案袋上缠着的线圈。
“是《陶说》,你哪里找到的?”立言如获至宝。
“牛津旧书店里淘的。”约翰洋洋得意。
“太不可思议了,博德利都找不到呢!”立言抚摸着书的封皮。
“你可别小看英国的二手书店。”
“这本书价格不菲吧?”立言怯声问,她害怕从约翰嘴里听到一个她承受不起的价格。与中国的旧书按斤两买不同,英国二手书的售价远高于其实际标价。
“很贵很贵很贵。”约翰装作后悔为这本旧书千金一掷,到现在还觉得心疼钱包似的,“这书借给你查资料用,看完你要还给我的。还有,如果我俩同时要用,那先得让我看。”为了不节外生枝,生怕立言刨根问底,约翰故意隐瞒了这本书其实是他家中数百本中国古籍之一这个事实。
立言郑重其事地答应:“那必须,我一定会好好爱惜这本书。”
约翰事先把《陶说》包了封皮,尽管纸张泛黄发脆,书页还有缺损,但立言越看越欢喜:“这本书还是线装书呢!”
“线装书怎么啦?”
“我本以为《陶说》是民国时期商务印刷馆出版的现代书。你找到的这本线装书,比我想象的还要久远,还要珍贵。”
“也许它就是为你而来的。”
白皙的肤色掩饰不住内心的波动,立言脸上泛起红晕,她低下头,羞涩地用书遮住脸颊。
看着立言红彤彤的侧脸,约翰暗自庆幸自己的辛苦没有白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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