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廷顿庄园坐落在伍德斯托克公园最南端一块宽阔的高地上,占地一千英亩,城堡正面是迷宫花园,约翰小时候常在这里玩耍。亨廷顿家族聘请了“能人布朗”的得意门生彼得·斯维登设计庄园景观,他收集了全世界各地的奇花异草装点庄园,庄园前面有苍松翠柏,庄园后是望不到边的缓坡草坪,花园里有洋水仙、月见草、三角梅、郁金香、玫瑰、百合、睡莲、茶花,还有一些未闻花名,一年四季都花开不败,可与伦敦切尔西花展相媲美。
庄园“城堡”有三层楼高,一楼是会客厅、起居室、餐厅、书房、吸烟房和几个客房,二楼三楼都是卧室,每个卧室都自带卫生间。城堡右翼是佣人住的两层小楼,有长长的连廊和主楼相连,小楼的一楼是杂物房、厨房、锅炉房、仓库,二楼是佣人卧室。
庄园的会客厅是一楼正中最大的一个房间,与真人一样大小的维多利亚女王全身像挂在最显眼的位置,傲视群雄地俯视着会客厅,顺着女王肖像往上,还挂着几幅稍小一点半身像,大部分是穿军装的男子。男子画像都一板一眼,同样的眼神,同样的姿势,同样的暗褐色背景。
立言问约翰这些画像是否出自一人之手。答案是肯定的,这些肖像全是约翰家供养的画师画的,他们供养那个画师直到他年迈去世。肖像画都是亨廷顿家族的祖先,第一幅是他的太玄祖父。约翰夸耀说亨廷顿庄园就是他的太玄祖父在英国对外战争中因功勋卓著得到的封地。立言对此嗤之以鼻,这分明是英国在亚非拉发动的殖民侵略战争,殖民时期的英国就是一个伪装成国家的海盗集团。
二楼中庭挂着一副巨大的毛毯画,讲的是西方人到中国宫廷觐见的故事。画的背景是形似菠萝叶冠般的宝塔,一只白孔雀停在拱形的凉亭上,凉亭柱上的装饰是张着翅膀的恶龙,栽种的行道树是清一色椰子树。除了中国官员穿着朝服、留长辫子的形象与事实相符,其它不伦不类的景色都是画师想象出来的,他并不了解真实的中国,还以为中国是和印度一样的热带国家。不过,当今世界像这位古代画师一样对中国有误解的人也不少,留学时立言的同学也会问她中国人是不是穿长袍、带瓜皮帽?中国人都会在天上到处飞的那种功夫?她是不是第一次见到鸡蛋和培根?潜台词是中国穷的吃不起肉。
庄园别墅与佣人楼相接的走廊上有个摇铃板,三十根线从三十像音符一样的金属圈中发散出去,对应了三十个房间,分别是卧室、餐厅、藏书室、大客厅、大门、后门、书房、会客室和厢房。从前还有专门的男童24小时负责在响铃后通知相应的女仆或男仆,为的是及时把主人的召唤传递给贴身仆人。在亨廷顿庄园的全盛期,曾有上百人在这里生活。相比庄园以前的规模,现在只能用冷清来形容,除了亨廷顿夫人、约翰和立言,凯瑟琳每个月会回家住两天。南妮管家、包括维娅拉在内的两个女佣、两名司机、两名保安、两个厨师常住庄园。园丁和维修工是社会上聘用的,每周工作五天,不住庄园。
牛津郡的年轻人都喜欢到伦敦、伯明翰等大城市找工作,牛津适合读书和观光,但它容纳不了年轻人的抱负。现在没有英国白人女子愿意到庄园帮佣了,亨廷顿夫人只能招维娅拉那样有移民背景的女子。她们吃苦耐劳且工资低廉,最受雇主青睐的是在英国她们像没有根的浮萍一样随波逐流,受了委屈也没人倾诉,更不会像当地人那样逢人宣扬东家的隐私。
为了得到在英国打工的机会,维娅拉家已经倾尽所有。她必须按时足额把钱寄回家,不仅要帮父母抚养年幼的弟弟妹妹,还要偿还劳务中介费用。尽管背井离乡,辛苦自知。她依然感激父母对她的信任,因为在家乡她是找不到像庄园帮佣那样报酬“丰厚”的工作的。维娅拉下决心要在英国站稳脚跟、最好把弟弟妹妹也接过来,要么就在异乡自生自灭,总之不混出个人样来她是绝对不会回去的。
南妮管家更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如今还摆贵族派头、保留英式管家的上流家族并不多。南妮对亨廷顿夫人异常忠诚,她完全放弃了作为女人组织家庭、生儿育女、经营自己新生活的权利,她像忠犬一样时刻守护着亨廷顿夫人。无论立言怎么向南妮示好,南妮总是冷冰冰的。她的刻板是深入骨髓的,仿佛她自懂事起就接受了军事化管理,早把愉快轻松的表情给忘了。
庄园“城堡”是回字形,卧室都在南面。立言从窗户和门的数量可以估算出每一层回字有4*12个房间,二层三层合计96个房间。他们只用了二楼的四个卧室,还有92个房间是闲置的。从外面看闲置房间的窗户用纸糊得严严实实,刚搬进庄园的时立言就问过约翰:“这些房间为什么都封得密不透风?”
“我们家人口不多,很多房间年久失修,封起来便于管理呀。”
“用窗帘就可以了,为什么窗户要用纸糊的严严实实的?”
“里面都是古董油画和古董家具,怎么可以被阳光照到?”
“这些房间内部你看过么?”
“小时候祖父带我看过一两间,尽是些油画、雕塑和古董家具。我已经不记清楚里面具体什么样子了。” 约翰的回答显然不能叫立言满意。
立言打趣约翰:“你一点都不好奇?没准你家和达西庄园一样,里头全是宝贝。”
“我又不是你,我本来对这些就没兴趣。”
“好好久没有‘探方’了,我连洛阳铲都快忘记怎么用了。”立言失落地说。
约翰忽然拍了下脑袋:“我的祖父在我去伊顿公学那年给我一把钥匙,说是掌握着我们家族命运的钥匙。等我找到钥匙以后,陪你一起‘寻宝’怎么样?”
“一言为定!”立言答应道。
不知不觉就到了嫁入庄园的第一个圣诞节,牛津又安静了。外头飘着鹅毛大雪,洋洋洒洒,好像一台收不到信号的电视机。亨廷顿夫人正差遣佣人们为圣诞节做准备。立言插不上手,就在庄园里闲逛,她绕到二楼北面的走廊,暖气供应渗透不到这里,长年不见天日,阴冷潮湿,有股荒废多年的旧屋味道。立言打了个寒颤,不由地裹紧身上的羊毛披肩,她走到一扇深褐色木门前,木门的油漆都剥落了,露出木头原始的纹理,古铜色球形锁的表面生了锈。插钥匙的小孔倒是光洁锃亮,透出金属才有的银晃晃的寒光,令人感觉更冷。立言轻手轻脚地挨个旋转球形门把手。一扇、两扇、连续三扇都打不开,她放弃了,准备回卧室休息,冷不丁打了一个喷嚏。
“谁在那里?”
立言认出是南妮管家的声音。她屏住呼吸,想偷偷开溜,但是脚步声步步紧逼。
南妮走近了:“你怎么在这?”
“我在散步。”立言解释道,“在下雪,不能出门。”
南妮凶巴巴地:“这里是禁地,没有亨廷顿夫人的允许,谁都不能到这里来。包括你。”
立言抱歉道:“我逛的时候没注意,对不起,我这就离开这里。”
立言快步绕过南妮管家,朝南面的卧室走去。她瞥见南妮炯炯地目光像监视器一样聚焦在自己身上,那恶狠狠的样子就像看守冥府的三头犬。
“这里什么时候成禁地了?古怪的南妮。”立言轻声咕哝着,她越发讨厌仗势欺人的南妮管家了。
*
新年刚结束,春拍即将开始,亨廷顿夫人鼓舞大家延续去年秋拍的劲头,再创佳绩,亨廷顿拍卖行又开始连轴转、全员加班的模式了。
霍普金斯经理问立言是否会鉴定青铜器和佛像么。
“我不擅长。但我在北大念书的时候学过一点。”
“请你鉴定两件艺术品好么?我们刚收到的委托品,放在在亚洲库房里。”
霍普金斯经理请立言鉴定的一件是西周青铜盛水器虎鎣(yíng),另一件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石雕佛头。
这尊距今约3000年的稀有西周青铜器“鎣”因其器盖和出水口的老虎造型设计而得名“虎鎣”。大三的时候,北大考古学泰斗夏鼐文教授曾经花了大半节课的时间给学生们讲这件青铜器和它的历史。“虎鎣”此前的拥有者——英国海军上校哈利·李维斯·埃文斯参与了英法联军对圆明园的洗劫。他在给家人的书信中详细描述了他掠夺青铜器、珐琅器和瓷器等珍贵文物及他撤走前参与将圆明园付之一炬的“大派对”,字里行间充满了征服者的自豪感,他的书信还被他的后代集结成书出版了。说起这段耻辱,夏教授痛心疾首的表情至今还历历在目。
世界上存世的“鎣”有八件,中国有一件,其余七件都散失海外。亨廷顿拍卖行的这件“虎鎣”造型独特、工艺高超、后世修复痕迹很少、极具研究价值,立言判断其为真品。中国国宝级文物在英国的家族拍卖行现身,但一经拍卖后它又会归属何人?立言心里很不是滋味,如果她足够有钱,她想把虎鎣买下来,送回中国去。她向霍普金斯经理打听:“这件虎鎣是‘埃文斯上校’所拥有的那件么?”
霍普金斯经理公事公办:“恕我不能奉告,委托人要求我们对他的身份严格保密。”
另一件石雕佛头,距今约1400-1600年之间,头长约15cm,面相清瘦,脸型呈汉人特征,额头高宽,眉清目秀。发型为浅雕螺型发式,肉髻较高。由于没有颈部以下的部分,立言无法从衣服褶皱的特征进一步缩小确切的年代区间。根据佛头的大小比例,完整的佛像应该高约1米。仅这个佛头就价值数万英镑,如果是一座完整的佛像,身价更高。
“霍普金斯先生,这件也是真品,可佛像的身体去哪儿了?”
霍普金斯经理耸耸肩:“不知道,委托人送来时就这样的。”
立言仔细查看佛头颈部断裂的缺口,这个缺口断面光滑整齐,是利刃切割,一点都没有长时间暴露于空气中被风化、腐蚀的痕迹。这个佛头有千余年历史,但是这个缺口产生的时间最多不超过十年。佛像保留至今实属不易,天下哪有这样的傻子,将艺术品拍卖之前,居然还特意把它锯断?太匪夷所思了。立言追问:“这尊佛头的委托人是?”
霍普金斯经理摇了摇头,两手一摊,仍是一副无可奉告的样子。立言从霍普金斯嘴里套不出一句真话,她佩服霍普金斯守口如瓶,难怪亨廷顿夫人会器重他。
*
三月里来了一场气势汹汹的寒潮,风刮的紧。在睡梦中立言迷迷糊糊听到“嘎吱—”一声,像是许久没有上油的木门被推开的声音,她惊醒了。随后她又听见犀利索罗很轻的脚步声。立言有点害怕,犹豫了一会儿,她推推约翰:“快醒醒,我刚才听到开门声,是不是进贼了?”
近来连续加班,约翰累得一沾枕头就能睡着,他睡得很沉,立言推了好一会儿才把他推醒,可约翰连眼皮都懒得睁一下,他翻了个身:“风把什么东西刮下来了吧。”
立言说:“我还听到脚步声了。”
约翰勉强睁开眼,佯装听了一会儿:“没声儿啊,你太累了,神经过敏了,快睡觉。”
“我不放心。妈还睡在隔壁呢,如果真的是贼怎么办?”
“我陪你起来看。要不然你今晚就不睡了。”约翰不情愿地起床。
他俩披了件外套,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眼前突然眼前出现一个黑影,约翰把迅速立言挡在身后。这个黑影是被后面投射来的微弱光线照出的。约翰一惊,慌乱地去摸墙上的开关,走廊上所有的照明灯瞬间全亮了。定眼一看,原来是亨廷顿夫人,她身后紧跟着南妮。南妮拿着一个灯光微弱的手电筒,正在给亨廷顿夫人照路。
约翰埋怨道:“妈,你怎么不开灯。我们还以为闹贼了。吓死我了。”
亨廷顿夫人说:“我听到响声,所以出去看看。不开灯是怕打搅你们休息。”
约翰睡眼惺忪地问:“发生什么事了么?”
“翠柏的树枝被风刮下来撞开了一扇旧窗户。南妮,明天让园丁把翠柏的树枝修剪掉一些。”
“好的,夫人。”
“你们俩去睡觉吧,明天还要上班呢。”亨廷顿夫人说。
约翰把立言拉回卧室:“我就说是风么。”
立言将信将疑。南妮是住在佣人楼里的,如果亨廷顿夫人听到什么声响,她是怎么这么快就通知南妮迅速赶到主楼呢?南妮穿得和白天当班时一样一丝不苟,哪像是听到召唤手忙脚乱从佣人房赶来的样子?如果两个人真是在查看可疑情况,南妮怎么会平静地走在亨廷顿夫人的身后,而不是守在亨廷顿夫人前面保护她?
“别想了,快睡觉。”约翰说,“老汤姆很尽职。再说我们庄园有闭路电视(安保系统),如果有小偷进来,老汤姆早发现了。”
约翰安抚了立言几句,抵不住困意又沉沉地睡着了。
立言觉得古怪,但也说不上来到底哪儿不对劲。
*
春拍的第一场,依照亨廷顿拍卖行的惯例,为了讨个好彩头,也为了利益的最大化,他们总是把预估能卖出高价的拍品放在第一场。为了锤炼儿子的业务能力,亨廷顿夫人让约翰主持这场拍卖会。立言早早地赶到在小教堂,在后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坐下,满心期待又饶有兴致地看约翰主持他生平第一次拍卖会。
距离开拍还有半个小时,牛津圣詹姆斯小教堂就座无虚席了,西装笔挺的绅士们相互点头致意,他们是拍卖会的常客,早就熟识了。两个六十多岁的老绅士并排坐着,戴金丝边眼镜的询问戴猎鹿帽的:“你这次看中了那件艺术品?”戴帽子的老绅士轻描淡写地说:“我没有最中意的艺术品,我是看在亨廷顿夫人的面子上来捧个场的。”发问的老绅士不相信地用一句“喔”结束了谈话,他的老朋友谎称没有志在必得的目标,想必是他不愿提前透露真实想法,生怕自己心心念念的宝贝又多一个竞争者。但他俩都心知肚明,竞争者绝不是小教堂里区区这一百多号人。会场左边的长条桌上并排摆着10部电话机,他们即将与全世界的艺术品收藏家展开竞争。
“女士们、先生们,今晚是亚洲艺术品专场,会有40件艺术品逐一亮相,我们抓紧时间,现在就开始吧!”约翰简明扼要地说完了开场白。第一件拍品投影在他身旁的白色大屏幕上,这是一件辽代彩塑佛头,佛像上的朱红色的头饰依然鲜艳,大佛温柔慈爱地俯视着众人。
“10万英镑起拍,1万英镑递增。”约翰宣布道。
话音刚落,第二排就有男士举了下牌子。
“2825号先生出价11万英镑。”
第四排正中间相貌端庄的女士举了一下牌子。
“这位女士出价12万英镑。”
接下来举牌子的人此起彼伏,这场竞争不需要热身就直接进入了白热化阶段。竞价扶摇直上到了26万英镑,举牌子的速度才逐渐放慢下来。
“26万英镑第一次。”约翰停顿了10秒钟,“26万英镑第二次。”
当约翰即将落锤时,之前一直按兵不动的绅士举了一下牌子,伸出一个“2”的手势,示意约翰直接加价2万英镑。
“2809号先生出价28万英镑。还有人竞价么?”约翰快速扫视了一遍全场,接着重复了一次:“28万英镑”。
第四排的女士回头看了一眼这位出价最高的绅士,露出无奈的表情。面对出手豪爽的竞争对手,她只得忍痛割爱、甘拜下风。
“28万英镑第三次。恭喜2809号先生。”这位绅士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在场的人轻轻拍手祝贺他拔得头筹。立言心想拍卖行果真是一个用钱决定一切的地方,接着拍卖的就是让她非常在意的西周虎鎣青铜器。
仍是10万起拍,用不了一刻钟,价格就飙升到39万英镑。之前那个不肯透露最心仪拍品的老绅士也参与了竞拍,他把价格定格在40万英镑,当他的朋友正预备祝贺他把虎鎣收入囊中时,长条桌上的一部电话急促地响起来,尖锐的铃声压制了小教堂的喧闹。老绅士的额头上沁出了汗,他颤巍巍地掏出白手绢不停地擦拭着太阳穴,双眼紧盯着接线员,努力辨别着他的口型,向上帝祈祷千万别是他不愿意听到的坏消息。一分钟后接线员挂断电话,他示意约翰电话那头的人出价41万英镑。
约翰一锤定音以后,老绅士像只漏了气的足球软软地塌下来,40万英镑是他能承受的最高价,他与中意的拍品失之交臂。立言同情起这位失意的老绅士,与其让西周虎鎣落到一个她从没见过的人手里、再一次不知去向,她更希望虎鎣被一个她见过面的人收藏,至少她知道虎鎣还在牛津郡,她有个天真的想法,等到她挣到很多钱的时候,也许能够从老绅士那里把它买下来,送回中国去。
拍卖会从傍晚7点开始,持续了4个小时,这是对体力重大的考验,约翰自始至终都表现得神采奕奕。介绍拍卖品时不能用煽动性语言,但约翰仿佛就是为此而生,他不做任何手势,没有夸张的表情,讲话也不抑扬顿挫,态度温和而诚恳。他娓娓道来拍品名称的一瞬间就能让在场的收藏家们相信,如果错失它,将会是巨大的遗憾。约翰富有说服力的嗓音就是吸引大家不停举牌子的活招牌。约翰让每个竞拍者都觉得自己拍到的艺术品物超所值,只恨自己经济实力不济,不能在多拍几件。这场拍卖会的艺术品没有一件流拍,最终以平均溢价236%的超高水平结束。立言觉得精力充沛、风度翩翩的约翰其实很适合这份工作,如果他继续在拍卖行干下去,成就感会让他爱上拍卖事业,他可能会察觉到他小时候对拍卖行的排斥只是因为讨厌母亲,而不是厌恶拍卖行业。
春拍结束,亨廷顿拍卖行的交易额创了新高。大伙高兴极了,亨廷顿拍卖行给全部员工都派了一个大红包。约翰提议在庄园开个大派对,请拍卖行的高层管理人员和拍卖行的老主顾参加。亨廷顿夫人对此很赞赏,她觉得约翰通达人情世故,越来越有继承人的腔调了。立言的鉴定水平有目共睹,她升职为亨廷顿拍卖行亚洲艺术品高级鉴定师,短短半年就晋升为普通人需要六年才能达到的职位,立言在工作中找到了成就感。
凯瑟琳自告奋勇接下了筹备亨廷顿庄园大派对的任务,会客厅被装点得富丽堂皇。亨廷顿夫人请了一个室内乐队为来宾们助兴。
立言在化妆间里换装。晚礼服的设计是立言喜欢的简约风。碎钻在勃艮第红的丝绒裙上熠熠生辉,低调而奢华,这是婆婆的意思,她否定了立言选择的几套礼服,认为它们太过朴素。
“小姐,你真美。”维娅拉在帮立言固定头饰,“就是你的挂件和你的晚礼服很不搭。”
立言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维娅拉说得是对的,玉牌和晚礼服一点都不配,不仅不配,还略显滑稽。
约翰轻轻抠门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首饰盒。
他亲自给立言戴上红宝石项链:“妈妈说,来不及给你新买一条搭配晚礼服的项链了。今晚你先用她的,这是她结婚时戴过的。”
立言眼里泛着光,婆婆把这么有纪念意义的项链借给她用,可见婆婆还是重视自己的。
“小姐,赶快去会客大厅吧,宾客快到了。”维娅拉提醒她。
立言迅速摘掉玉牌,放在化妆台上——她这阵子用不到它,今后她会有更多更闪耀的项链来搭配她的礼服。
她和约翰手挽着手走向会客厅。
牛津郡的富甲名流云集庄园,约翰和立言代表亨廷顿夫人向拍卖行的老主顾们一一致谢、寒暄。立言落落大方,她一口标准的牛津口音让不知道她底细的人,误以为她是七年前(1996年,香港回归中国前一年)从香港移民到英国的某位商界新贵的女儿。
商务派对的理想模式是手拿酒杯在人群中行云流水,和每个人都道声好。东道主应该雨露均沾,与宾客谈话不超过五分钟,让每位来客都觉得东道主一视同仁,然后萌生愿意继续合作的愿望。聊天内容大多是时事政治和名流轶事,如果能针对某个人最近事业上的小成绩来点适当的吹捧,那就更受欢迎了。能把这项技能修炼得炉火纯青的人不多,亨廷顿夫人绝对是个中翘楚。
二十出头的女侍应生托着酒盘在人群中穿梭,她细心观察着宾客的一举一动,一旦发现谁的酒杯空了,或者需要换盏时立刻就迎上去。她的眼神与立言相遇,朝着立言腼腆地笑了笑。立言认出她是曾上过她选修课的学生,报以温柔的目光。
三年前,沈立言是苦逼的博士,靠当助教挣微薄的零花钱;她是贫困的本科生,人们常常以为考上牛津的是天之骄子,在她进入牛津大学就读前她也这么想的。很快现实就给了她一记重拳,作为一个来自偏远郡的小镇做题家,她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解题技巧在牛津学神面前完全无用武之地。不仅如此,她还缺乏精英学生的视野和资源。她以为她可以用勤勉来缩小和他们的差距,可不久以后她发现光是赶上课业进度她就已经耗尽心力,课后她还要到餐馆打工挣生活费。她也曾无意间加入富有同学的派对,她并没有收到请柬,而是作为侍应生在派对上被同学尴尬地认出。但今天她有点激动,还有点兴奋,她羡艳地注视着那个穿格子衬牛仔裤的助教老师,如今身着华服被人众星捧月。沈立言的成功逆袭重新燃起了后辈的斗志。
平日里在公司低调稳重的拍卖行高层雇员纷纷围拢到约翰夫妇身边,赞美他俩珠联璧合刚开始工作就给拍卖行带来了不俗的业绩。
“立言女士。”一个步态不稳、鲁莽冒失的中年男人朝他俩走过来。
他是资深会计,为拍卖行卖命工作三十年,目标是在退休前当上财务总监。但前不久婆婆把他志在必得的总监位子给了另一个资历不如他的人。立言在拍卖行与他有几面之缘,但从未说过话。
尽管亨廷顿商务派对上的高档酒水无限量供应,一般人都会自持节制。但这个醉醺醺的中年男人显然已经无所顾忌,他在众人面前谄媚:“立言女士,你年轻有为,给暮气沉沉的拍卖行注入了青春活力,让我们的利润上了一个台阶。你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大家突然默不做声,空气中有种令人难堪的气氛在蠢蠢欲动,立言还没来得及为他前半句的奉承而得意,就发现旁人的脸色都变了。距离他们十步之遥的亨廷顿夫人也发现了异状,正扭过头看着他们。
立言脸颊一阵发烫,她祈祷婆婆没有听清男人的口无遮拦。他的话太露骨,不明事理的人都要误会她想取亨廷顿夫人而代之了。她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是好。
“麦克贝恩先生,真抱歉,我要请立言女士跳舞了,”约翰握住立言的手,把她拉出聊天圈,“我想你一定很想与我的母亲聊一聊。”
亏得约翰巧妙周璇,才化解了立言的囧境。
盛装的宾客在庄园里筹光交错、翩翩起舞。立言想起了上海屋里厢的局促憋屈、牛津夏季舞会的稍纵即逝,还有苦等约翰求婚的惴惴不安。而现在,她是公司不可替代的高级鉴定师,是商务派对的核心人物。尽管喝醉了的麦克贝恩先生不该在公开场合说这些话,但他说的是实情——她与约翰的默契配合正在让拍卖行褪去沉暮、蒸蒸日上。如果麦克贝恩先生私下对她说这些奉承话,她是会大大方方地接受的。
人这一辈子看似很漫长,但是命运—好与坏,其实是被两三个关键期的选择所决定的,何时出国留学、与谁交往结婚、从事的第一份工作皆是命运的转折,只是大多数人二十几岁时还傻里傻气、慌慌张张,常常做出不明智的决定。如果她听从母亲的意见回国,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嫁给约翰是她这辈子最明智的决定,还是安娜看得透彻,有了亨廷顿家族这个倚靠,她再也没有物质上的后顾之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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