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峰主正襟危坐,一贯日理万机的他,此刻竟然选择陪着弟子和师弟,不敢离开寸步。
隐座看到,推门而出那一刹那,师尊眼中流露出了喜悦的光彩,如释重负。隐座叫了声师父,愧疚地摇了摇头。
师父并未生气,只是把心爱的弟子揽到身边,令其在自己身边静坐,便算是处罚了。
又等了二个时辰,才听到小师叔一声夸张的“哇,原来如此!”,随后是得意洋洋的边比划招式的声音,不时嘿嘿笑几声,大摇大摆踱步自叹道:“哎,我都服了我自己了,这么厉害。”
小师叔磨磨蹭蹭又过了几招,突然想到:“不忙,等我贴着墙面听听。咦,隔壁一点声音都没有。哈哈这回终于到我赢了!”高兴得手舞足蹈。
隐座偷偷看了一眼师尊,只见师尊两道灰眉耸起如峰,满脸写着无可奈何,不由得暗笑,小师叔大概没想到,这两间密室其实一点都不密吧。
等到小师叔信心满满地出来,已经是又两个时辰之后了。
小师叔雄赳赳气昂昂地踢开大门,迎面却见端坐在峰主身边的隐座,对着他竖起食指轻轻一摇,一丝微笑,一个呵欠,等得早就不耐烦了。
小师叔顿时怔在了当场,胖乎乎的圆脸上一双无辜的大眼,这把又输了啊。
张峰主恰到好处地一抬右手,小师叔如被霜打,整个人全蔫了,一脸得色浑飞天外,舌头也不由自主开始打结。
张峰主道:“舒然,你且说说,你悟到了什么?”
小师叔看着师兄那只抬起的手,满脑子都是下一刻会不会直接一戒尺呼过来,哪里还敢吹嘘,低着头吞吞吐吐地道:“师…师兄,我学会《无妄诀》的妙用了。”
“很好。”张峰主神色稍缓,抬起的右手终于轻轻放下,道,“那你演示一下吧。”
小师叔眼勾勾地看着师兄的手落下,那感觉就像过了一万年,喉头掐着的那口气终于一点点泄了出来。全身竖得直棱棱的毫毛,一根根软瘫,仿佛和主子一同嘘了一声,庆幸劫后余生了。
然而庆幸不过一刻,还有演示这一大关。
小师叔实在怕死了这个师兄,有段时间张峰主喜着鹖冠宽袍,于是隐座经常看到走得好好的小师叔突然停下脚步,直愣愣地盯着一个远处一个鹖冠宽袍的人影,呆若木鸡一般大气都不敢出。直到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走过,方才喜极而跃,几步冲过来继续打闹。
每当这时候,隐座就强行忍笑,背起手,拉长脚步,一步一踱,慢悠悠地等着虚惊一场的小师叔追过来。
隐座也点过小师叔,道:“小师叔,我师尊又不会吃了你,你这么怕他为什么?”
小师叔脸涨的通红,摸着脑袋,吞吞吐吐地道:“谁说我怕我师兄了?我那是尊敬,尊敬好不好?”
隐座道:“不管你是敬还是怕,躲着师尊就不对。师尊常说为人当夜烛千里,哪能看得惯你躲躲闪闪。学我吧,干了坏事也敢大大方方走上前去,没准儿可以少罚几戒尺。”
小师叔眼睛瞪得大大,指着隐座,绕行着他转了几圈,道:“你你你—你知不知道,师兄只是对你一个人好啊,你可是圣裁峰有史以来资质最佳的弟子!”
隐座无语以对,他心中明白,其实师尊对他们两个小孩是一视同仁,只是戒尺打过后,小师叔记在心里了,怕了。而他挨打归挨打,下回看到师尊,依旧忍不住凑过去亲近。除了师徒天性,大概还因为,张峰主就是那种令人不由自主迈动脚步追随的人。
隐座是师尊的关门弟子,身上天然带着师尊的气质。
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质。
他也能在千万人中,一眼认出师尊,哪怕相隔里许。甚至闭着眼睛,他都能预知下一刻师尊的到来。
这一点小师叔怀疑过无数次,赌了无数次,可是每次,都证明是小师叔错了。
他真的发自内心的敬爱师尊,若师尊令他去死,他大概也会毫不犹豫。
有些人就是这样,天生令人心折。
圣裁峰不是凡俗之地,能来此的都是当世英杰,气度博大之人多矣,各有各的烨烨风神!师尊固然仙子蹈尘,超凡脱俗。但是玉盘光华,也掩盖不了熠熠群星。
隐座记得,他三岁时来到圣裁峰的第一天,许多溢彩流风的大人物就在他身边倏然而过,自然得不能再自然,只留下风姿一路回响。比如圣峰的象征,张道初峰主,天下共仰之。又比如小师叔的生父,张峰主的师叔,“游方天下”方白芍。
方白芍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眼里嘴角时时刻刻含着笑意,手执一柄雕着一朵白芍药的拂尘,走动之时亮得耀眼,脚底如带春风,旋走了所有人的目光,是一等一的高手,也是一等一的美男子。
这美男子于数年前失踪,与他一齐失踪的,还有魔教的“刀魔”段行可!世人纷称,他们已经同归于尽。
传说他们的交战之地,有孤峰被一劈为二,也有山林被拂尘扫平,似有惊天恶战。然而最终曲终人散,鸿飞冥冥,一地狼藉,只留下一江春水向东。
方白芍成婚甚早而得子甚晚,膝下就小师叔一子,张峰主痛心之余,把小师叔与隐座一起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奈何方青主浑不似其父聪明伶俐,而是懵懵憨憨。张峰主每每发愁,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根子要从小正起。小家伙资质不是上佳,若狠心调教,担心伤了一脉单传;不下狠心,又觉得对不住圣穆祠内那方沉默的神位。
绿竹猗猗,松柏青青,圣穆祠的黑瓦灰墙之下,是沉默的安息的赫赫英灵。流风如同无形之焰,护卫着这一片神圣之地。
圣穆祠原名穆祠,是祭祀重地,供奉圣裁峰历代峰主、高层、以及殉职捐躯的圣裁峰门人。累累神位如同高塔一般,记录着圣裁峰崛起的一路艰难。
这里是圣裁峰禁地中的禁地,神圣不可侵。
每逢圣裁峰立派之日,以及清明诸节,张峰主都要来此祭拜,以慰先世之人。
除此之外,张峰主还会在一个特殊的日子前来祭拜,那就是方白芍的祭日。
隐座数次看到,师尊在圣穆祠外逡巡不进,长声哀叹,神色之犹豫彷徨,一点不亚于小师叔见到他本人。
圣穆祠内,仿佛也有着师尊想见却不敢见的人。
竹影婆娑,张峰主面上光影明灭,唯有发间秋意更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