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离暗幕之下,夜雾弥漫,如鬼魅一般游荡四方。
此刻已近戌时,闻檀室周边的灯火,已经陆陆续续熄灭,只余此处独放光明。
风灯銮铃,一辆马车悄悄地驶过来,不闻蹄声,只闻轻轻铃铛。
没有多余的装饰,但车是红柚金楠,马是千里名驹,履险如夷,迅捷如飞,一见便知并非凡物。
闻檀室构筑与他处不同,车马可以直入,这马车驶入内庭停下,早有侍儿递上脚凳,揭起门帘,簇拥着一位披着斗篷的贵人走了下来。
篷帽几乎遮住了这位贵人的相貌,但是却无人怀疑他身份的尊贵,因为他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满脸堆笑、陪同贵人出巡无限荣幸的样子。
洛清商含笑在门口迎接,礼数周到,却毫无趋炎附势之态。这位贵人本是公输楼的四大金主之一,但这几个月为了医治沉疴,也常常约定时间造访杏林馆。
贵人由洛清商亲自接待。而贵人的一位侍从,却大摇大摆地巡游到了内室。
独自休憩的林君突然感到一股萧杀之气,抬起头来,却见到了一位衣着华贵的侍从打扮的人。四目相触,彼此都被对方身上那冷凛之气惊了一惊。
“林庄主,隐座有请。”来人抱拳道,言简意赅。
林君仔细端详来人,相貌平平,但雄廓惊人,额上有奇骨灌顶,恰如印形,绝非凡品。他心中有数,默然不语,接过斗篷披上,跟着他便走了出来。
无需怀疑,此人就是那位银笠人的手下,即便不是,他相信银笠人也会妥善处理所有一切意外。
这类不请自来的情况,从小到大,他遇到了不知多少次,对他而言,质疑是毫无价值的,所以他连问话都懒得问。
就这样他代替那位贵人,登上了那辆马车。没有人怀疑,所有侍从都受过严格的训练,任何时刻不能直视主人。
或者也因为,林君的一举一动,同样也贵气非凡。
车内的软榻无比舒适,一旦关上门,精心设计的隔音层让空气流通的同时,保证了车内的私密性。林君微微一笑,暗想这个地方倒是挺适合私密谈话,果然是贵人所用。
车厢顶部镶有辟炎珠一颗,照得车内如同白昼。此珠有冷焰缭绕,一见便知不凡。此珠出于虬龙异物腹中,为阴精水气之聚,传说可辟火灾。
林君皱了皱眉,如果不是有这颗讨厌的珠子,这安静平稳的车厢,柔软舒适的软榻,就太符合他心意了。
按理来说,银笠人把他和外界的一切联系都斩断了。此刻他处在孤立无援的境地,连萧鉴尘都见不到,他该紧张才对。
可是他紧张不起来,那是他多年来形成的习惯。世间从来不存在完美的计划完美的执行,大势已定的前提下,细节会不断变化,甚至累积到可以改变这个“势”。
天底下,唯有变,是唯一的真理。
他早习惯了看局落子。
就像他小时候。
那时候他叫附离,因为他是在狼群中被发现的,“附离”就是狼的意思。
附离和许多孩子住在一起,他们都是孤儿,或者被用钱从父母手中买来的。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们会被关在此处,但每个人都知道弱肉强食是此地唯一的真理。
这里最壮的孩子叫鼓儿,有一帮手下,成天欺负人。
而看守他们的人,纵容各种欺压,因为在他们眼里弱者本就不配生存。
所以食物一定是不够的。
附离是人群中不起眼的那种孩子,不起眼是他自己选择的,因为他不想争。但是鼓儿不这么想,鼓儿带着一帮孩子,把他和更小的孩子的食物抢得干干净净。有些孩子已经饿了几天,为了保护自己的食物,来不及嚼便囫囵吞下,于是翻着白眼噎死。
他们都太能理解饥饿的滋味,寒冷而绝望,不眠之夜,如火烧着的肠胃,到失去理智,整个人崩溃。
附离也很饿,但是他还能保持冷静。看着眼前这群强盗,他平静地说:“事不过三。”
鼓儿哈哈大笑,当场就给了他一拳,道:“我的拳头会天天教你认数的。”
那一拳打得附离退后了一步,鼓儿身后的小弟跟着起哄,扑过来继续揍他。
附离鼻青眼肿,但是鼓儿却记住了那双清冷的眸子,在高高处冷眼旁观的眸子,仿佛挨饿挨打的并不是自己。
鼓儿每天都打他,直到有一天,鼓儿想出了一个新的取乐法子。
几天后,附离因为逃跑,被当场拿住。据他供认,是奉了鼓儿的令去偷钥匙。
这确实是鼓儿指使的,本意大概是取乐。只是他没想到,附离不但笨到被当场捉住,而且是个软骨头,一问就把他供了出来。
逃跑是这里的大忌,连想都不能想,两人被一起提出去处罚。
鼓儿大喊大叫,又踢又蹬,终究给看守提过去,把他双手在木枷上扣牢。正准备扒他上衣,只听得一声“哎呀”,看守怒道:“小兔崽子!竟敢咬我。”对着鼓儿补了几脚,鞭子如雷电一般,轰地落了下来。
鼓儿素来霸道,鞭子一落,就哀嚎起来,叫骂不绝。却觉边上太过安静,回头一望,却见附离自己走到了刑架旁跪下,把手放在了木枷内,等着被扣上。
鼓儿叫道:“你干吗这么老实,果然是个怂货,一吓就招供。哎啊,我操你奶奶,落手空!你竟然敢打你爷爷!”
这看守外号正是“落手空”,好赌成性,连老婆也输掉了。此刻被一个小孩子揭短,哪里忍得住,骂道:“小兔崽子,爷爷我今天不打死你,我跟你姓!”
附离也挨了鞭子,每一鞭下去双肩都在发抖,却一声不吭。面容冷静得可怕,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起,只是咬牙忍着。
十鞭很快过去了,附离被解了下来,浑身冒汗,手足颤抖,但硬是一声没喊过。
看守看着这小男孩,心里忽然有了一点敬畏,这小子虽然小,怕不是凡人。这么想着,便把一包最好的创药给了附离。
附离看了看惨叫的鼓儿,突然道:“鼓儿你放松一点,背部肌肉一定要放松,这样鞭子落下来时,皮肉撕裂没有那么严重。还有,别做无谓的挣扎了,人在矮檐下,就得要低头。”
鼓儿一边惨叫,一边道:“你个怂货,凭什么教训我,我才不要你同情,你滚一边去。”
“落手空”哈哈大笑,道:“小家伙,怎么样?好心遇到驴肝肺了吧,看我替你教训他!”鞭子落得又慢又重,专选择细皮嫩肉的地方呼过去。鼓儿的惨叫声又高了几分。
附离看了看他们两个,莫名其妙的眸中竟然多了一丝怜悯,也不知道在同情他们两个人中的哪一个。
他想起了偶尔打牙祭时候吃的鱼,都困在一个木桶里面,都是很快要下锅的,可是桶里的大鱼依然忙着追咬小鱼。
所以它们只能是鱼,就像有些人,注定永远跳不出自己的原生圈子。
附离头也不回地离开刑室,他不要和那些鱼呆在一起,他一定要离开那个木桶。
鼓儿虽然殴打了他,但是他却不会刻意去报复他。除非,除非,他自己作死。
而他真的死了。
鼓儿不肯服软,于是“落手空”的鞭子专挑狠处下手,然后给了他劣质伤药,伤口止不住血。
附离去哀求看守,却被一脚踢开,伤口崩裂,他几乎晕倒在地。
嘲讽的是,鼓儿的小弟们,没有一个去做这件事的。
鼓儿的尸体被带走之时,附离静静地站了很久,他的创药全部给了鼓儿,但是依然回天乏力。
鼓儿那笨蛋,临死前居然拉着他的手,叹气说:“等我伤好了,我一定要在落手空的水缸里面撒他一泡尿,不,拉一泡屎才解恨。这鬼地方…我天天想着逃出去…去见我妹妹,对了我还有个妹妹,又黑又瘦,老是拖着两条鼻涕儿…哎你说你咋就这么笨啊,你就扯个谎说是偷吃也好,结果你这么笨……哎哟……早就该想到,你一直这么笨……”
附离沉默。
所有细微得不能再细微的环节串联起来,就是一条人命。不管哪一环截住,都不会如此。
圣尊者做主,把鼓儿的妹子嫁给了教外之人为正妻,嫁妆丰厚,中有一双明珠,传说是神龙所遗,光可照斗室。
一个教中侍婢,平日蒙圣尊者照顾,如今又有此归宿,实在让人感叹她的好运。
而林君本人,准备这份嫁妆时,想的却是:“大势倾颓,你为什么不能顺势服软呢?能服软,也许你今天就能亲眼看到你妹妹出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