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檀室。
时已近午,贵人已醒,众侍儿打扮得花团锦簇,将贵人团团围住,莺声燕语,奉茶的奉茶,梳头的梳头,好一派喜悦祥和,完全不知今夕何夕。
计子都早已换回侍卫服饰,此刻于廊下逗鸟,一副轻松之状。他一边挑食喂之,一边细细分析思考,他本是为开启万应匣一事而来的,昨夜只是逢乱临时接手。眼下所历之事已经禀报圣峰,最多一日,圣峰就会遣人前来主持大局。此时虽然不能分身离开,但指挥众人按部就班,应该可以维持一日,随后计划继续进行。
“计老。”贵人突然招手道。这贵人一贯凌傲,唯独对老将计于樊不敢造次,因为其父薨逝前曾千叮万嘱,一生不可对计于樊加以颜色。世子虽然不明所以,可看到父亲那殷切目光,心中一痛,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开口应承了父亲。
计子都一笑走过去,却见贵人指着楼下一女子道:“计老,这女子是何人?”
计子都顺着望过去,只见一白衣女子快步走出亭廊,身后一锦衣男子紧紧相随。这女子虽然戴着面纱,却风姿窈窕,更兼灵秀清慧,比贵人身边的庸脂俗粉不知强了多少倍。不由得心中一震,暗道自己竟然忘了这茬。
计子都直觉要起风波,面上却故作平静,轻描淡写地道:“主子,这是传说中的祸乱妖女。不吉,属下这就让人将她赶开。”
贵人嘻嘻一笑,摇手戏道:“叫她上来,我倒要看看妖女长得什么样子。”
计子都暗叹,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一使眼色,令个机灵的护卫下楼,只盼还有斡旋余地。
寒清露一夜心乱,她虽是柔弱女子,经历过的变故却远远多于常人。其它人还没有觉察到有什么不妥,她已经从来往的人手增多看出,杏林馆这次遇到了麻烦。这么一想哪里还能心安理得地休息,哄弟弟睡后,揉着手里的绢子,踌躇半晌,还是决定去找洛清商。
红菱暗暗留心,见小姐居然穿着整齐,准备深夜出门,心中暗叫不好,轻移莲步,便伸直双臂、双目溜溜转圆、面上却带七分笑意地拦在了寒清露门前。
寒清露多年来视红菱为姐妹,两人之间也不像别家,讲什么主仆界限。便听得红菱道:“小姐,听说外面在宵禁,你不能出去哎。有什么事我去跑腿便好。”
寒清露低首,又轻轻抬起,脖颈纤长如天鹅,眸中带着点点笑意,当真如夜昙绽放,玉质冰洁。她就这么静静地站着,也不退让,也不争辩,看着红菱。
红菱一阵虚,没来由地露了怯,自己先乱了脚步。她取过眉笔脂粉,道:“小姐,既然你一心想见那个人,那至少别给他添乱吧。”
寒清露脸一红,被说中心事,真有点手足无措。于是听着任着红菱,无不照办。
她低着头,脸上微微发烧,说来也是孽缘,只要是听着对他好的,她就没办法反对。更别提神思游走,莫名就觉得是郎君在替她画眉,一时间娇羞无限,竟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红菱只觉自己粗粗几笔间,小姐的表情已经变了百千回,暗想她是不是怪自己画差了。可是画差了也比出去招摇好,想了一想,又取了张面纱帮她罩上。
寒清露不言不语,只要让她出去就好。她乖乖地任红菱摆布,听她的嘱咐,眼眸中充满了期待和温柔。
红菱叹了口气,心想小姐真是有了意中人了。以前青公子在时,可没见她这么魂不守舍。
这面纱用处并不大。来往医女中,青子衿一眼认出了她,怔怔的,千悲万喜,最终只是换成了一句话:“清露,我来了。”
寒清露只觉青子衿那热切的目光如针般直刺过来,一阵慌乱,心砰砰直跳,哪里敢看青子衿的眼睛。自幼家教严格,让她根本不会直言拒绝,只能婉转道:“青哥哥,我…我有点忙。”
青子衿却听不懂这句话,只想抱拥着她,诉说相思之苦。寒清露愈加慌乱,竟然端着水盆走进了最触目惊心的贱民之中。
这些底层病人衣服褴褛,骨肉腐烂,恶臭扑鼻,虫蚤遍地,都是等死的绝症,有得一口吃食便好,哪里还见过生人笑颜。
青子衿跟了过来,却在门口停下,掩鼻不能进,挑帘叹道:“清露,这等龌龊地方过去做什么,这些人哪里配得上玷污你的手。”
寒清露没有说话,她也是传说中的不祥之人,眼下她正帮一位瞎眼的老妪擦洗,这老妪病入膏肓,骨瘦如柴,可能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这老妪觉察到身边女子的好意,一伸手捉住了寒清露的手,寒清露吓得一抖,只觉这老妪好生可怜,竟然没有抽回玉手。
那老妪只剩一颗黄牙,张开口就如同一个黑洞。她抖抖索索摸着寒清露的指节,突然叹道:“好女儿啊,可惜命不好。”
寒清露娇躯一抖,泪水控制不住地落下。这句话,她自幼就听母亲叹息过无数次,刻骨铭心。
老妪一面叹息,一面伸出枯黑的手指,顺着寒清露的肩往上摸骨,一边摸一边摇头。这老妪尸居余气,瘫痪已经数日,身下都是屎尿,手上也有不少。寒清露一面流泪,却不忍亦不能避开。
老妪颤抖的手,终于摸到了寒清露的脸颊,细细摸索,却依然叹息。虽然双目已盲,却仍要泣出血泪一般。
寒清露泪水默默地流着,心痛得早已经木然。
那老妪不死心,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来回捏了捏了寒清露的下颐,突然面露喜色,道:“有救!老天有眼!”
寒清露哀极之中,突然听到这句话,身躯猛地一震,枯干心湖顿时地裂,似有清泉重新涌出。她几乎哽不成声,道:“老婆婆,我真的有救么?”
老妪扶住她,手指深深地掐进她的胳膊,身体绷紧扭曲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用尽生命一般,一字字道:“你……你要去东方……”
她没有说完,头便软软的垂下,身体仍然保持着绷紧的姿势,仿佛一生最后的祈祝。
寒清露跪了下来,放声大哭。
青子衿在外面,听到她的哭声,无比揪心。想进去安慰,却发现她藏在面纱后,听不见他的叫唤声一般,只顾着往外奔跑。
青子衿心若刀绞,紧跟着也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