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还没意识到的时候,他就已经坐在那了。
一人,独自——那个男人就是那样静静坐在吧台的左侧,最边缘。那是个不靠近末端又偏离中点的位置。
从头顶倾泻下的柔和橘光,将他檐帽下有些灰白的头发染得金亮。
“需要点什么吗,先生?”我笑着迎上去。酒吧的规模不大,加上当地人晚上很少出门,因此就算处于闹市,店里晚上的生意也不会太好。
但我总会期待那些深夜来饮酒的顾客,因为他们往往会带着有趣的故事。
“雪莉(sherry)。”他大概四五十岁,花白的鬓角掩映在黑色的大衣与帽檐间。让人惊讶的是,从他身上看不出一丝老态,某种特殊的气质从他身体的每个角落逸散开去。那深邃的蓝眼里藏着仿佛让人着迷的目光。
我盯着他看了很久,自己反倒先不好意思起来:“您稍等。”
尴尬笑笑后,我吐吐舌头到柜台里寻酒。店里最近很少进西班牙酒,我本想着他可能得换一瓶了——如果不生气地发火的话。
“啊,找到了!”
谢天谢地,就在大半个酒柜快要被觅尽时,我用余光捕捉到了雪莉酒的痕迹。居中的高台,通体漆黑的包装,瓶壁的一侧用西班牙语写着:佩德罗·希梅内斯,白色底面——就是它啦!莫名的,我感受到情不自禁的悦喜——为什么呢?小虎牙一下子钻出了唇边。
时逢夏夜,空气却凉得出奇。以至抽出酒瓶时,我身上轻轻打了个寒颤。递酒过去时,男人已侧着那蓝眸,在想很悠远的事了——一定是这样的,因为他看的地方什么也没有。
听到我走近,他的眼睛,好像微不可查地轻移了一下,但还没等我呆愣,一切便如初:他还是保持原来的动作,一切好像是幻影。
不过,他的身子最终也转了过来,问:
“能为我倒酒吗?”
我受宠若惊,当场几乎要跳起来!平常是不会这样的,虽然不少客人都性格古怪,主动要求我帮倒酒的也不是没有,可……
他的话语就如那眼神般有一股摄人心魄的力量,至少,让我的心是砰砰乱跳了起来。
“好...好...”
我红着脸,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规规矩矩地戳出瓶塞,向杯中堆砌着暗色。
但在这酒声的轻松中,我的心也一点一点平静下来,又有失落——大概是他看向了酒,而不再看我的缘故吧?
目视渐满的啵啵声,我忽然想起,在很多个晚上,我都是像这样和过往小憩的行人们拉开了话匣,去倾听那属于个人,欢快或唏嘘的故事。那些夜晚真是充满了梦幻呐。
“装在瓶子里的西班牙阳光。”
可就在我的回忆快抵至高潮的时候,他冷不防地说出这句话便将其打断。
“嗯?”我有些困惑,顾不上生气。
“这是莎士比亚对雪莉酒的评价,”他仰起头,一同抬起的眼睛似乎充斥着更为动人的力量,“听说过么?”
“唔...”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从没有客人说过这样奇怪的话,他也不像是故作深沉吊人兴趣的那种家伙……我决定老实回答。
“没有。”
“那些天资卓越的人,从出生起便拥有窥透世界根本的资质。”
看似只是随意浅酌,杯中的酒却一下子消失了大半。突然间,他朝我凑近了一点,发丝在光芒中划过瞳孔。
“那是注定辉煌的一生,拥有探求不尽的光荣与梦想,永远不会谢幕。”
说完这句话,他又坐了回去,一个不稳险些和高脚凳一起摔在地上。我马上想要去扶他——但几阵摇晃后,他早已熟练地恢复了平衡。
我的心跳也快了好多。
“可对于我们大多数凡人而言,无论怎样努力去拼搏,激情都会有消散的一天...”
像是为顾及方才的事态,他又自言自语,只是神色顷刻寂寞了下来。
“辉煌成为过去而无法续写,激情伴随岁月被一点一点压榨...就这样,我们的一生失去了所有色彩,变成普通的芥子,孤独地等待着死亡!”
他突然夺过酒瓶,狠狠往嘴里灌。放荡之后,双手便猛扣在吧台上,发出诗人一般的大叫。幸好此刻并没有别的客人。做完这些后,他垂下头,表情消失在灯下的阴影里。
面容就这样敛去。
“嗯...是遇到了烦心事么?”
我鬼使神差问出了这句话,或许是从他不经意间散出的气息中嗅到了部分阴郁。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开始同样难受,不愿意再看他受苦。
“你明白不了。”他摇摇头,但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剧烈的摇摆——那就像是待将沉没的扁舟,又偏偏似还有一丝希望。那摹成淡蓝色的瞳孔剧烈收缩着,其中倒映着我的影像。他吐出这几个字。“我要去做怎样的选择。”
我上前,抱住他,自然而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有点像恋爱,却又远远超脱于那之上。究竟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找不到答案。在那个时候,我唯一想到的,便是恳求时空暂时停留下来,守护这一刻,直到永恒。
“你一定能找到你要的,一定。”我拍拍他的臂膀,如哄孩子般说着这样的话——真是的,我还没有孩子呢……我的心在怦怦直跳,好像“孩子”这个字,以某种莫名的魔力麻痹了全身。我低低地看着他,任由体温和颤抖在我们之间交互……而在那之外的,兴许是名为“幸福”的先导吧?
我能感受到他的害怕,便索性抱实他——用连贴着他的发根,又任由他贴着我的胸脯……然后,在他耳边小声说:
“也许,你已经找到了。”
这话好如一剂闪电,让他的颤抖骤然停住了。我的余光里,发现他的眼角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闪亮,但一细看就什么也捕捉不到,却唯有一股清淡的恐惧留存。我心中的颤抖,竟开始有了转向的预兆。
——是光么?我问自己。
不对,那不是光,光不会是黑色的。
还在诧异的时候,他动了。皮肤传来一阵刺痛,意识迅速变得无力。那个身影在视线中离我越来越远,面容也在模糊中幻化为层叠的虚影。在还能看清的最后一秒,我意识到自己不再抱着他,而是沉入到他怀里,双肘支撑在台面上。
最后的记忆里,有一抹动人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