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不知道已经是第几个晚上，威尼克的眼皮无论如何也闭不上。电视在播放足球节目，白色绿色条纹的人化为两拨，竞逐画面中一个闪耀的小白点。遥远的夜空中时不时传来守夜警员们穿破静谧的激吼。

杀人 事件到现在还毫无进展。那个男人似乎对整个侦查流程了如指掌，举动却又漠不关心。人的生命在他眼里一文不值，与路边的豺狼野狗没有丝毫区别，是不假思索就能杀掉的东西。刀刃的轨迹没有丝毫犹豫，每一刀都浑然天成，押着某种让人恐惧的韵脚。

分明是艺术。

那天之后，他便常常心神不宁。每当旁若无人、空中满是寂寥星火的夜晚，他都独自待在办公室，望着窗外悬挂的星空。家里暂时回不去了，爱莲娜的嘘寒问暖让他根本静不下心。“我走了”，临行前，偷偷写好这张纸条后，他看到了门的轻响和爱莲娜担心的目光。

没事的。

“叮铃——”

疑虑还在眉头凝聚，拨号电话机传来了声响。

“你好——”威尼克发现自己的声音疲惫了很多，正想着是谁打来的电话，“我是芬泽市警察总监威尼克，请问您是...”

总监的热线设置了特殊拨号方式，只有知晓这一方法的人才能拨通——所以也常常意味着大事。

“是我，”话筒里传来爱莲娜的声音，那抹担忧毋庸置疑，“你已经三天没回家了...没问题吧？”

威尼克眼中同时闪过温馨和期待落空的失望。

“……别担心。”他强忍疲惫与困倦，挤出一丝镇定与精神气，回应道：“市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却没个像样的结果...抱歉，我还不能回去。”

“那...你要注意身体啊...也该休息了！”那边的句调顿了顿，紧接着，便是化解气氛的埋怨，“你总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好啦好啦，会注意的。那，先挂啦。”这是他一向的开脱。对面的“嗯”声刚刚出来一半，威尼克就合上了话筒。顺势垂下的手似早用尽了全部气力。这些天来，他几乎每天都绞尽了脑汁和阿泰尔反复讨论，却连一个稍微合理的解释也得不到。

看来得等到他下一次出场了...威尼克觉得这不是警察该有的期望，但心里，却隐隐有了期待。不知为什么，唯有这件案子，他不想像其他谜案那样轻易放下。

而且，他有感觉——那个家伙不会收手。

困意终是按捺不住，不多时，威尼克瞳孔中的光线便点点黯淡，渐渐被眼睫分划成光斑，再入暗。电视机里还回荡球赛解说员略显懒散的解说，但这微弱的声波早已丧失了阻止睡眠的能力。夜空中的呼喊也没有做到。

那对眼皮渐渐沉重起来——其实，已经算是闭上了。越来越多的黑暗占据了视线，直到最后一线光明被眼皮包裹……

不行！

威尼克猛然摇头，几已成全的睡意被刹那打破。他站起身，来到洗漱台，用冷水重重拍打面孔。陶桌上的电热水壶正在默默抖出蒸汽。他活络一下筋骨，一步步踱到办公桌背后。那里是许多玻璃拼凑成的大落地窗，低头就能看到芬泽市的全貌。

当透过落地窗看整片大地时，心总会有一丝静谧。

尤其是站在高处的时候。

芬泽警署是芬泽曾经的地标，足有十九层，最上端设有电视塔。又因为选址在城市西方的坡地，居顶的办公室几已能俯瞰芬泽的全貌。这是历任警察总监才能长期占有的权利。

这幢建筑是国家对阿泰尔政绩的褒奖，而或许，还出于一些其他的目的。

热水器传来嗒的一声，可威尼克仿佛没听见，只是静静注视着夜空下的一切。群山和森林从两面包裹这个城市，乍看之下与世隔绝。灯火和电线塔将谎言戳破。

现在，人们大多睡了，整片世界黯而少声，连车尾灯的流光也相当罕见。只有建筑的光芒、霓虹灯与路灯还在尽责，为人类守护着夜色下的世界。

时针指向四点。

他突然有一种感觉：每到晚上，在人类最脆弱的时候，是光充当了守护者的身份，以一种无声的方式捍卫着人类的文明和进化——年复一年，从不疲惫。人类最好的朋友，或许不是猫猫狗狗，甚至不是交心伙伴：而是这一直存在于我们身边、没有生命、习惯得快要忘掉的东西——光。城市中的霓虹，尾灯里的焰火，办公桌上的白炽，房间顶的一霎闪耀...灯以另一种形式陪伴着我们，一同渡过生命中大部分岁月……可为什么，它们渐渐在我们的意识里缩至角落？

也许，只有失去光芒的那一天，人类才会觉察光的可贵。威尼克仰望月光：人总是这样——只有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他拔下插头，热水器里倒出热水。还算不错的咖啡粉在黑色中缓缓地融掉，只有少量淤积在下层空间里。他掏出另一只玻璃杯里的汤匙，微微冲洗，便搅拌起来。黑色浓浆渐渐变得均匀而醇厚。

轻酌一口，苦涩在舌尖弥漫。他喝咖啡从不加糖，总觉得那样就不是咖啡了。苦涩感不断刺激着神经末梢，也滋润着快要安睡的倦意和心脏。

还不行。

阿泰尔很早就回去了。他衰老了许多，不再拥有年轻时的精气志力，体力下降得越来越快。在临走前，那道眼神分明告诉威尼克：他愿意留下来。可威尼克坚决地摇摇头。

不能再透支你的生命了。

回过身，总监纵目望向窗外。距离天亮还早的很，视线最远处的黑夜，尚呼吸着日月云海，尚未露出半点亮光。睡一会吧？他突然想，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咖啡 因并没有奏效。

（十）

赶到时，隔着很远，就可看到那相拥的二人冰雕。他们身边正站着的几个警员显然有些不知所措，在呼喊间走来走去，雪色蔽过了帽檐前顶。冰雕中的女人摊膝跪在地上，腿却早已因脱力而叉开，皮肤不比雪逊色多少。

一看就死去很久了。

陌生男人跪在一旁，手搭在死者冷掉的肩上，脸上还有微弱的血色，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双目紧闭，另一只手向前，试图将死者搂进怀里，唇中则吐露着细若游丝的白气。

雪雾在他脸上凝固成片，覆盖成一片片游离的冰盖，可他似乎什么也感受不到。眼皮后面，眼睛里像是在回味久已逝去的星空。

“还不快拉他起来！”阿泰尔几步上前，赶忙指挥身边的士官。他的眼里满是古怪，细看之下，一丝怀疑藏在那里。

中年男人毫无悬念地被拖走了。他是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样的问题不是在抢救一个男人前该考虑的。再坚固的臂弯也在濒死的危机下瓦解，警员们小心错开了二人的肢体，再将其送上救护车。

是有人晨起路过时报的警，那时，天光尚暗。

“他很倔，”有人来到威尼克身边，胸口饰有半颗金星，“在你到之前，我们也尝试掰开他的手臂——轻轻的，可那力量大的吓人。”

阿道夫·奥布莱恩副官。

“具体情况怎么样呢？”威尼克问道。

“初步情况已检验完毕，死者的伤口是颈后的致命伤——但这么说又不合适。那种程度的伤口的话……如果用手捂着，打紧意识在夜里走，未必不能找到一家药店...可死者却仿佛认命了，连一点挣扎或剧烈运动的痕迹都没有。”

“没有挣扎”——这一状况让威尼克眉头一皱，他看向阿泰尔，对方也是面色凝重。

“所以，有可能是毒杀？伤口是伪造？”他郑重对副官问道。

“这个...还有待具体的化验。抱歉，让您又看到我们的丑态了……”

有时候，即便限于某种境况，话语中的情绪还是能不自觉表露的。威尼克对副官话中不得不低头的隐怒置之高阁，未曾一瞟，简直就和没发现一样。

阿泰尔在他们身旁一叹。

“别这么说——我们本就不能让一切称心如意，只是该尽可能地去多救一些人。”说罢，威尼克拍拍副官的肩膀，越过人群向前走去。

切...

一声冷哼残蜕在后。

……

豁开层层的人群和警戒线，阿泰尔已在前方等候。他已预先看过一遍尸体，这时看到威尼克，才肃穆地向他招手，在耳边低声道：

“事情越来越棘手了。”

随即，便眼神示意跟他走去。

不妙的情绪在滋长。

厚皮靴的踏地声下，二人径直朝雪地里走去。在离教堂不过几米的地方，那个被雪沫埋葬的身影赫然在目，如冻冰雕。

血色划痕仿若天生的纹路一样长在她身上。

“为什么...”

其实，在看到那交错划痕的一瞬，心中的不安便已得到解答。一个巨大的声音震荡在威尼克脑袋里，促使某段过去的记忆去和那轨迹悉熟相映。

疑虑顺理成章地膨大到极点，然后，“砰”的一声爆掉了。空间上交错的纹路在俯视之下顿时清晰，连缀而成一个符号。那优雅划过的痕迹，直刺正飞速变大的瞳孔。

“是那家伙。”他点点头。

朗普森很快到达现场，他亦是法医组成员之一。威尼克就在他身旁注视着日光下开始灿烂的冰雕，有些好奇那个男人是出于怎样的动机。那是一张绝美的脸，却冻结于最惊艳的花样年华。白皙皮肤没有过分的弧度，没有一点雀斑，一切都只是恰到好处地均分到五官上应有的位置。她就像是那种凡尘凝聚的美，也许初看并不耀眼，但越细察，就越迷人。

——唯一有些缺憾的，也许就是那还未脱尽的稚气吧。威尼克心想，她本该颠倒众生。

死者双目未必，虽落有厚厚的霜雪——其中一部分融化了，但还是渗出微渺的一缝。她的眼睛好像直至死前都还在留恋这个世界，或者是更远的：家人，爱人，又或……正在目前的什么。她曾抗争过么？她是否也对自己的死感到不甘？看起来的答案是无有。周遭找不到任何挣扎过的痕迹，脸蛋上也为未露出一点儿恐惧。与之相反，一抹淡淡的，几乎不易察觉的微笑留在了那里。

“她有被麻 醉吗？”威尼克别过头，朗普森的鬓角正微微蹙起。

“不大可能，”他抬起尸体的手腕，直接朝下按压，口罩下的眼睛静静盯着瞳仁，“死亡时间应该在两到三个小时之内，可肌肉硬化得相当厉害，不像时兴麻 醉剂常有的后遗效果。同时，周围也没有拖曳的痕迹，亦无履痕——但也有可能犯人搞到了新型麻 醉药，并于此处当场注射——这就需要后续的化验了。”

威尼克点点头，才发现，法医的话并没说完。

“除此之外——”朗普森补充道，“死者身上没有多余的伤口。”

“多余？”

“对，刀伤都留在脖颈与锁骨间——划破动脉失血而死，其余部位却没有伤口。而精妙的是，刀功相当不错，几乎是正好划破了动脉的外壁，所以血流相当平缓。”

刀功相当不错。这几个字在威尼克脑中回响。

但让他更震撼的是：这可能做到吗？！

在他的学生生涯里，即便是最德高望重的教授都常苦恼用刀的偏误，“只割颇一点动脉外壁”这种话，更是想都不敢想！

况且，施刀的对象未必是尸体——死者还会本能地挣扎。

“如果是类似乙醚的挥发性迷 药呢？或者口服毒药？”

才问出，威尼克就后悔了。像嘴巴这样的地方，怎么可能被经验丰富的法医错过。怎么回事？一个声音叩问他自己：我怎么变的这么焦躁？

“我们很幸运——”果然，法医微微朝下翘起眼角，面色平坦地说：“她的嘴巴闭得很紧，如果是挥发性迷 药，里面一定会留有痕迹...可即便是将其打开，我目前也什么都没检测到。”

“可不可能是凶手事后等乙醚消散得差不多了再回来合上她的嘴？”

“不会，死者嘴部的肌肉咬合得很紧，是很难在死后伪装的。”朗普森摇摇头，“在初次打开时，它已彻底僵硬住了——只会是她自己闭上的嘴。”

谜团，犹如魔咒不断幻灭在威尼克心中：难道那个男人真的拥有某种魔力？由于关键性证据的出现，他几乎已确认那就是上一则案子的凶手——酒吧老板的养女，再然后是眼前的尸体……难道她们都毫无抵抗地被那个男人操纵了心智？他摇摇头，看向早已死去的她。在人群里，她绝对是能博得无数人侧目的那类美人，美得让人几乎只敢在她走过后才瞻仰其背影。这样的女人，为什么还会被蛊惑到这种地步？

想不明白。

“致命伤依旧是划过大动脉的一刀。”薄薄血片后的伤口裸露着点点宿雪之痕，那正是法医指向的方位。他解释道：“尺度拿捏的非常好，没多切入任何一寸，仅在这里切得较深，所以血流会格外大。”

一会，他同样喃喃地暗骂：“真没想到还有人能做到这样……”

那调子里，是复杂，也是羡慕。

朗普森魔怔般离尸体越来越近，直勾勾地盯着那诡异纹路的扩展与延伸，出神半响。直到阿泰尔和医务人员提示他，他才大梦初醒似的，与二人道别离开了。

即便尸体已裹上白布、被送上车，他目中仍满是执迷。

……

救护车的声音渐渐远了，望着那几乎隐入雾中的蓝色灯光，阿泰尔一叹，对威尼克说道：

“别太介意——他曾在海外过剑术，特别痴迷人体的结构——也是因此才学的医，专攻解剖一门……那对他，未免也太刺激了。”

——但逝者已逝。

“总监！”没等威尼克紧皱的脸色划开，某个新晋警员的声音便打破了宁静，丝毫不亚于昨夜的呐喊。抬眼看去，只见他手心正托着一个黑色小方盒，铁制，堪堪能用一手握住。他的手指向道路尽头。“拐角后有发现。”

阿泰尔将那个铁盒接在手里，反复掂量，举在空中反复掂量，才发现这是录音机：开关不起眼地安置在凹入的底部，通体漆黑，简直与黑色外壳合为了一体。整个盒子相当重，密封完整，即便在这样的雪季，也很难受潮。

“E-chapter...”他抹去一面积浮的雪花，看清那个装置的侧方图案，目露讶色，自语道：“最新的进口货。”

“嗯？”

“科技周刊，上周那本——”阿泰尔收住嘴，确认威尼克在看他，“遥控手动双功能音响，可搭配可充电电池使用。”

微微一顿，阿泰尔指着底部中间的按键，继续解释道：“如果有电的话，只要按下这个按钮，或是用遥控器在附近操纵，它就会自动地播放录音。如果时间短的话，还能反复播放。”

他玩笑似地朝下按了按——凶手不可能留下这样的纰漏，或者说，依他的水准，也不至于出现这种失误。可就在吧嗒声消失的那一刻，声音从机器中出现了。

“嗒——”

那是皮鞋踏地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