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耶鲁·勒格尼上校起床了。他如往常般把被子规整叠好,拍平,再用手掌轻轻捋动,这才心满意足离去。在他下楼准备享用刚刚做好的早餐时,时针刚好指向八点,就和以往一样准时。
“起了?”
“嗯。”
望着妻子温柔的微笑,骄傲不自觉地在勒格尼胸腔涌动。这些年来,生活渐渐趋于平静,虽算不上锦衣玉食,却也不至在幸福上拮据了,而这些是他赚到的。他曾无数次面对死亡,无数次看着别人的命运就在自己眼前消逝,无数次感觉到狼狈与害怕——但他很庆幸自己能活下来。这样就好,虽然对不起死去战友的亡魂,但还是要说,谢谢你们让我的生命得以延续。
真快啊,娜塔莎也三十岁了,望着橱窗旁的妻子,勒格尼不禁感慨与愧疚。他们虽在五年前就结为伴侣,甜蜜却未流连很久。发生战争了,现在国家需要士兵,与生俱来的责任感决不允许他去逃避。就这样,那天,他在妻子担心的目光中上路了。
“一路小心。”娜塔莎在列车窗外小心地揉捻着手帕,“一定要回来啊。”
“我会的。”
回应她的是穿着绿色军装的英俊小伙。他已剃掉了时髦的发型,代之灰秃秃的板寸,却又填了几分英气。他故意表现得阳光。
“一有空就回来看你。”
也不过是一年两次。
不过,现在问题都解决了。他深吸一口气,迈下台阶最后一步,现在是补偿的好机会。妻子仍旧美丽动人,虽失去了青春活力,却以成熟作为偿还,拥有了别致的魅力。我的孩子也快要出生了吧?望着那不再平坦的小腹,他不由得带起浅笑,会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妻子显然是发现了,低着头兀兀走过来。“看什么呢!”
“啊,没什么。”他感到后肩被没有恶意地一按,自己坐到了餐桌上。回过头,是妻子微微红的脸。
看来得收回那句话。
“还是那么准时啊。”但妻子很快扬起头,恢复了甜蜜的浅笑。她正往陶桌上端着烤面包,生食果蔬和热牛奶精巧细致地点缀在旁,几玻杯耀出日光。娜塔莎用两手轻轻蹭着围,指尖勾在前布袋上。“今天可能会简陋一点。”
“哪里,我的话已经很满意了。”他举起手,微笑回应着妻子的歉疚。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他很快就拿起面包开始咀嚼,幸福随麦香一起在嘴里扩散。趁着食物开始变软,他喝下了半杯牛奶,再抬头看妻子一眼。
“今天要出门。”
“啊,是部队里的事么?”
细细的咀嚼声流露出涵养。
“嗯...算是吧,有个以前很关照我的前辈拜托我帮忙。”
“不是什么麻烦事吧?”
疑问中带着突如其来的担心。
“就是查查资料而已。”上校笑着踱步上前,将两人的额头轻轻贴在一起。。“现在战争结束了,不用总这样担心我。”
也对。“回来吃晚饭吗?”妻子脸上恢复笑意,摆弄餐具的同时手松了些许,声音也一样,“要是回来,我给你做大餐!”
“那我很期待哦。”男人笑笑,吃掉最后一口面包,再把牛奶一饮而尽,七分饱。他把用来擦嘴的一次性纸巾折好,轻巧丢掉垃圾桶里,再从沙发上拿起背包,几小步就踱到门前。穿鞋时,他用手轻轻拉了拉后跟。
“一路顺风。”娜塔莎跟过来,眼中是曲曲目视。这就是我的丈夫啊。一股她也摸不明白的自豪感倏然流露。“我会提早出去买菜,你回来时,就准备尽管享用吧!”
“啊,说不定我不会那么晚。”他也露笑,把头倾侧回一点,龇牙朝她微微挑眉,随即便就踏出门外。那传来几次脚尖轻跺的声响,鞋带很快就系好了。
“那我走了。”
他的摆手间,光阴定格在“甜蜜”那一秒。
……
连日的阴霾不见了,抬头望去满是阳光,好天气总算来了。在非洲作战的经历让他非常讨厌下雨,在这样熟悉的天气里,他曾不止一次地见证部下与朋友的故去,他们或许昨天还在有说有笑,却突然就看不到了。尼罗河畔的雨林里,不知埋了多少骨骸。
他们一定有遗憾吧。
军方资料所是周围最高的建筑,顶部是巨大的球状穹顶,尽可能少地反射着日光,却依旧是相当显眼。作为军事重地的滨海城市特瑞克(Trick)是这个国家最重要的城市之一,狭居于领土西南角,一面完全毗邻海洋。真舒服,每次走过海滩,望着金黄色的沙岸,勒格尼都会这么想。在微笑间,家的模样又在身后形成轮廓:那是海滩边,一块庞大的礁石上的独幢建筑,走下石梯不远就能看到公路。在许多宁静的日子里,海声常常能与车声夹在一起。
开始当然会有些不习惯,但习惯后,这种喧吵似乎又变成了必要。
他沿出门右手边的石道一直走,在脚掌升温不久后,拐过那道熟悉的角,大片的建筑群很快就浮入视线。严格来说,他的居所算是郊外,但军部的许多机构同样在此。在抵达那之前,他有意靠近了护栏,看着俯瞰下的游沙,及更远处隐约有人迹的浅海,手掌不惧灼热地按到护栏之上。
以后,一家人也来这聚聚吧。
勒格尼一进到大厅,迎面而来的冷空气就渐渐软化了眼角。麻木的炙烤感消失了,冰凉正在缓和刺痛,但他好像仍对背后恋恋不舍。就在这时,一道熟悉而悦耳的声音游入他的耳畔。
“啊,是上校先生!”
詹妮·纳尔正在对他投以微笑,嘴角泛起与眼角相反的弧度。哦,是她,上校笑起来,也朝她挥手,上个月的记忆一同流连指畔。有一个可怜的孩子曾得到过他的救助,那个是因失业走投无路、父母双亡、积蓄又被男友骗光的年轻女孩。绝望的她游荡之余昏倒在地,又被自己发现送医,了解原委后,好心的上校表示很乐意推荐她到一些地方工作。
“怎...怎么能这样!”年轻人惯有的红晕突然冒起,双手也在摇摇晃晃,“已经麻烦您送我到医院养伤,这些东西我怎么还能奢求呢!”
“啊,没关系。”
望着这样的笑容,勒格尼更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拥有这样笑容的人,是不该被这社会所淘汰的。他也笑了。
“如果做得不好,他们自然会辞退你,才不会顾及我的颜面。”上校严肃地嘟起嘴,“但是,我想在事情未成定论前,不去尝试才不合理。”
“那...”
“那就这么定了!”
上校笑着握住了女孩的手,女孩只感觉到心在怦怦直跳。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被男生这样握着手呢!全身都好像有一些使不上力……她低下头,用视线的最上一角去捕捉上校的笑靥,脸也不自觉地红了。
“谢...谢谢你。”
“那今天我请你吃饭吧。”
那只拉着手的力量,变得突然大了一点。
也在那时,在那之后,纳尔一直都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份情愫,那份源于心底的情感。她感觉好像有什么需要漫长时间生长的东西在一瞬间超越了,轻轻拽动她的灵魂。每次靠近他,看着他的每个动作,每次挪唇,每次眨眼……他的一切都是那样英俊优雅。她尝尝幻想:如果能在他身边就好了。
但她不能这么做。在与上校的交流里,她得知上校已有了幸福的家庭,孩子也在肚中待孕,很快就要出生了。我不能这么自私,他颤抖着说出这句口是心非的话,在假面的背后流泪。透过面具上的孔洞,她还能看到最喜欢的上校。
苦涩由我品尝就可以了。
“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
“啊,是来查些内部资料,不用麻烦你了。”上校微笑比划着手指,仿佛有笔夹在那似的舞动起来。内部资料所设在建筑最上层,军官轮流担任督查。虽然这么说,在这摆放的也只是些相对琐碎的情报,无需担心泄露机密真不知道为什么要弄成这样。而当电梯在顶层停驻时,还必须要输入密码才能开门,这是校级以上军官才能得到的情报。想必不用拜托她了。“最近怎么样?”
他的皮鞋声好响,纳尔不自觉地留意他的每个举动,好奇怪,她摸摸自己的心脏,好像他来时候,时间也加快了。
“嗯...嗯!最近都很好,适应了工作,大家都待我很好,还夸我能干呢!”
年轻女孩该有的微笑。
“说起来,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呢?”上校别头看向四周,嘴巴微张吸一口气,“不会很忙?”
“正常来说是两人值班啦,不过今天我的搭档临时有事,就只好拜托我一人咯。”纳尔吐吐舌头,又指指门旁铁塔般伫立的守卫,“而且,有他们在,也很安全啦!”
那都是优秀的士兵,交给他们的话,确实可以放心。
“不过还是辛苦你了。”
“不会。”
纳尔的容貌不算特别惊艳的那种,在人海里,她很可能轻易就被匆匆掠过。但是,一旦你把视线放在她的身上,一秒,两秒,那份后知后觉的微笑就会带给你温暖,让你感觉到她身上有着某种特别的魅力,有时甚至能超越所有。正是因为看到这样的笑容,勒格尼也不由自主地怔了怔。
“上校大人,再不上去可能会迟了哦。”女孩的声音突然变得清脆悦耳,显然对上校的表现很满意。她微笑着点了点头,手在身后轻轻交靠,想,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对不起,我走神了。”
女孩看着他,面色不变。
……
真是出了洋相啊。
电梯里的上校长长出了口气,升降机的轻鸣让他有些发糗,刚才怎么能这样!他用力搓着脸,时不时用力拍一下,你小子,太失态了!
情绪稳定后,他往后缩了缩肩膀,瞳孔顺势投向四周,又不由得轻轻睁大,真是奇妙。原来这的电梯外壁填的都是单面玻璃,里面能看到外面,外面却看不到里面,观赏之余还能保密。要保密什么呢?
除此之外,梯厢顶盖的边缘布满了叠列的柱状小口,那不时传来空气的流响,像是用什么东西在不断交换着气体,以保厢内气体不至太过沉闷。的确,身体周围一直都能感受到那种类似于山顶的气流。
真不知道是哪位先生的手笔。
输入密码后,门打开了,当脚步再次踏动时,已抵达百余米之外,地上一切都如蚂蚁一般渺小,投入眼前的则是背对着看报的乔瑟夫中校。听闻门响,他有些惊讶地扭过头来,好像在惊讶是谁突然打破了自己的午休世界。
真是的,望着那位有些游散的年轻中校,勒格尼不由摇摇头,真看不出这样的家伙当初在非洲是怎么活下来的。
“是勒格尼啊,你怎么来啦?”
“需要查一些东西。”他目光朝那头瞥瞥,装满热咖啡的璃壶正在柜子里冒着热气。这家伙。
“唔...查东西是没问题啦。不过真没想到,一天内居然会有两人来这里。”
“两人?”
“啊,对。”乔瑟夫脸上突然浮现出神郎与憧憬,“说起来,那可是真正的大人物啊。”
“谁啊...?”
“总之,你进去就知道了。”乔瑟夫站起来,挥手指引勒格尼去到他身边。他将名卡在机器上轻轻一划,优雅到自己满意后,递给勒格尼一个类似筹码的圆盘,解释道:“如果要去第二资料室的话,在门口能见到一个同样大小的凹槽,要开门把这东西投进去就可以了。”
第二资料室是存放的都是几十年前的资料,据说里面早就已积满尘灰了,自己当然也不用进去。
“出来呢?”
“直接出来就好,从里边开门不上锁。”
交代完一切后,乔瑟夫几乎是推搡式着他进到门内。正当他不解为什么对方这么着急时,吧台内陈列的食品袋与高级香槟被他不凑巧地瞥到,妈的,他低声暗骂,这小子真会享受。
将门牢靠地合上后,资料室的全貌便收眼底。流动着莹光的绿色玻璃贴满了球状的穹顶,一一切分随弧度明暗的光线。除此之外,这儿的占地面积也相当大,如果横截一些楼面,它几乎占据了四分之三。泛着尘气的资料架一点点散着“古”的味道,靠近便会涌入鼻腔,勒格尼用手指不断区辨着架侧标示的文件索引,顺而向下,很快,那个拐角就出现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这里……”也许是由于太过心急,或是目标出现的喜悦太令人陶醉,他忘了屋里另一人的存在。抵达那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扭动左肩,转身直入,伸手摸索着文件该在的位置——为什么会突然有这种激情呢?而就在这时,他才发现正在侧对着他的,正在端详着什么的老人。什么!他脸上露出想起什么似的神情,左手用力抓住另一侧的架杆,资料架传来轻微的晃动,但总算是稳定住了,看来建得相当牢固。
“失礼了。”他扳回下倾的身体,嘴里喘着惊慌的气,不过这很快就结束了。正当他打算向对方道歉时,另一位读者的面容让他不禁微微失色。
“将军?”
面前老者依旧在低头看档案,目光自始未变,好像那即将砸到自己身上的威胁根本不值一提。玻璃滤过的太阳光浅浅洒落在他脸上,分散而明亮,尤以眼睛最为流璨。在他翻阅文件的食指上,绿宝石正发着夺目的光亮。
莱德庞克上将。
“哦,是你。”微微侧目后,老人合上档案,笔意犹未尽地留在那里。他什么时候转身的?“怎么有空来这里?”
“是需要调查一些资料,将军大人。”勒格尼恭敬地回答,他的那些光亮此刻有若萤火。虽然关系不深,他也深知莱德庞克的影响力在军中是多么恐怖,甚至超过了提携自己那几位的综合。这就是活着的莱德庞克吗?虽然衣着和相貌上并不显赫,但那种镌刻在骨子里的气质无时无刻都从其身体中渗漫,瞬间就能够让人产生仰视感。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力量!
他想起莱德庞克的传说。
威廉·莱德庞克,纳弥图尔帝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将军,和平年代唯一的上将,“立宪”制得以实现的根本力量。生命前段的大半岁月里,身为平民的他都过着最为贫困的日子,温饱与死亡笼罩着每一天。如果不出意外,他的命运只会和无数贫民窟的孩子一样:饿死,被打死,或犯罪处死。
可据说,当有一次他因实在无法忍受饥饿而昏倒时,一只充满光芒的手摸到了他,那是先帝温暖、而带有抖意的手。改变历史的两道目光在这时相遇了,但那时他们却什么也不懂。在听说他父母双亡、无处居住之后,先帝动了恻隐之心,把他送到些需要孩子的普通人家,给足上学、生活和抚养所要的财富,便离开了。
“能帮一个是一个吧。”这句话始终徊在他脑海里。那是先帝离去前,最后的一句话。
他有了上学的机会,有了和正常人一样奋斗、不至于无力温饱的机会,但是,在大家都为了前程学习记忆时,莱德庞克却在想着别的事。每到课间,他总会放下笔,放下那些早已经熟悉的东西,望向一切可以望得远的地方,想着不知道的什么。同学们总会冲他笑,他也笑。
啊,太阳下山了。
大学毕业后,他不顾养父母和朋友的反对,毅然决然要去参军。大家都觉得他疯了:一个总拿第一名的学生不去钻研学术,却把生命交付予随时会毙命的战场,这不是疯了是什么?而且,以他的成绩,只要去军官学校上几年学,很轻松就能爬到中层,为什么非要从头干起?没错,每个人都觉得他疯了。
但只有他自己看得到,那轮悬挂在远处的太阳。
往后的生命里,他的天赋被极大开拓了,而事实也证明唯有从底层前进的士兵才能“完整”地拥有向上的权利。前线军官们陆续意识到了他的存在,他的智谋,他的才干,纷纷想要招致麾下。他最后选择了纳米尔准将的队伍,因为,他是唯一一个每次都与士兵一起冲锋的将军。但遗憾的是,在与布尔人的战争中,教会他无数知识、庇护他无数次的将军死掉了,因眉心中弹而当场毙命。那张流着泪的脸自此得到了第一张面具。
而其后看不清神情的面容,依旧朝更高处迈进。
越来越多的实战不断丰富他的阅历,随之得来的是头衔和胜利。他已不再是列兵了——少尉,上尉,很快就晋升为中校,这一切都归功于多次小规模作战的成功,慢慢就演变为大战的胜利。有一些人真的很受上天眷顾,那些别人或许需要几十年才能沉淀的东西,对他而言可能瞬间就得到了,莱德庞克将军似乎天生就拥有这样优渥的禀赋。
当时没有任何人想到,一场大战的困境竟然是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轻松化解,甚至顺势拿下胜利。有他所居在的地方,局势几乎为他所动,敌人的计谋与策划对他简直幼稚不堪。接连不断的胜利下,战争在梦幻中结束了。
自此,莱德庞克将军未打过一场败仗。
在得知要觐见陛下的那一天,一种无法言说的期待与紧张在他心头凝聚,很难想象将军竟会有这样的情感。陛下...他不禁开始想象,面对这个自己生命中唯二重要的人物,他曾不止一次的想象那曾经博爱的身影如今是怎样的面孔,可他注定要失望了。当初宽和伟岸的皇帝已变得垂垂老矣,连行走都付于拐杖。但纵然如此,他仍愿为这样的男人奉献自己的心脏。
有些联系从开始就注定了。
卡泽、谜舒、路那……那些盘亘在旁、不时觊觎着帝国领土的大国在他手里一一湮灭,取而代之的是不断结盟割地的盟友与超级大国纳弥图尔的诞生。大臣唏嘘之余,不由感慨真是出了个不得了的人物。可没人知道铁血将军背后的凄凉。先帝身体每况日下,嫡子早逝,新皇子年龄又太小,登基后势必被架空。那到时,先帝苦心经营的一切必然殆灭……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莱德庞克握紧了自己的握紧,现在是积蓄力量的最佳时刻。
在那时,他得到了一个不可想象的男人的帮助。
大约三十年前,先帝驾崩,不再被拘束的贵族大臣们转瞬展露出獠牙,挥舞着自己的权柄交相跋扈、争权夺利,各自都想弃帝自立、各占一方。而就是在这个时候,时为外驻总督的莱德庞克班师回朝,亲自一一肃清叛逆,披裹着鲜血扶新帝登临王座。但在那世界变革的“民 主”大潮下,他却听到了不可思议地一段话。
“陛下...我来迟了。”
背对着的皇帝朝他轻轻回头,眉与睫毛几次凝展,犹豫几次后才开口,语气中好似有在挑战什么的颤抖。
“你愿意听朕一个决定么?”
“当然。”回得快而坚定。
“也许,我并不适合当皇帝。”
一怔。
新皇目光悠然辽远。“虽然从小父亲就把我当成他来培养,不,该说是把我们每个兄弟都当成他培养。但果然,无论怎样,那样的生活都不能够让我习惯。”笑一闪,“如果可以,我更愿做个安分的平民百姓。”
“这...”将军脸上露出呆滞,或许他这辈子都没出现过这种表情。
“你听说过最近的民 主运动么?主张消灭至高无上的权利,让每个人和平共处,一起建立国家,我认为这才是对的。”
见将军不回话,他接着说:“我已经约好民主党派的人会谈了,您意下如何呢?莱德庞克卿?”
“既然是陛下的决定,老夫自然愿当犬马!”莱德庞克恭敬回道。他终于明白了,先帝死前,聊到皇子时,说过的那些话。
“孤死后,帝国,会崩塌吧?”
卧榻上的先帝早已虚弱不堪,连说出这样一句话都被咳嗽反复打断,那尚未浊尽的目光里投来一丝和缓。
“自然不会,臣下会为陛下及皇室守护好江山的!”
“呵...哈...”
他不懂为什么陛下要笑。
“太子死后,我只有他这个孩子了...过去,我一直希望他能当个好皇帝,继承他那早逝的哥哥,以及我的愿望,创造出更大的伟业,因此自小悉心培养。可是,一切好像都没那么顺心呐。”帝的目光凝视房梁上的横木,突然变得似笑非笑。“莱德庞克卿,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请说。”
“以后,不管是怎样的决定,都由他去吧。”
……
皇子殿下,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呢。
和谈相当顺利,连同后面的维新一起,立宪制度传递得很流畅,皇帝并未被革命党人所屠灭,旧日心腹依据自愿仍随在伴,生活则由政府给养,他们之间几乎一直都保有相当的默契——这些都是莱德庞克从中调和的。漫长的观察期过后,他如约地放下兵权,付予饱含理想的后辈。望着那些正在笑着的年轻人,将军心想,他们的理想也许就不会变质吧。不过,他已经不必担心了,陛下过得很棒,自己也能尽心尽力地发挥余热,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现在,国家已经很强大了。
记忆涣散,化回到眼前,将军同样端详着他,像是微笑,又若没有。那微微侧动的眸子似是正在诉说警惕。
“失礼了,将军。”
他马上道歉,却换来将军别致地抿笑。
“真没想到,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也会喜欢来这里。”
“说来惭愧,这次来也也只是碰巧要调查,那些资料也只在这能找到了。”
“哦,调查?最近出了什么事么?”将军的语气听起来没有任何变化。
“有人外泄了军火。”
“嗯?”将军停顿了一下,威严像是自然而然地渗出腔口,他沉吟道,“前些年我也听说过类似的事情,是新式机枪?或者潜艇?”
“不,倒不至于那么严重。”上校回应,“只是一种窃听装置,可以在一定距离内自由外放或录音,因为用电量小,在待机上效果可谓相当不错,名字的话...好像是叫‘E-chapter’。”
E-chapter。
“是在哪发现的?”
“您想必知道最近在芬泽的连环杀人案吧,据说凶手到现在也没能逮捕,而在某次的案发现场,当地警察找到了这种名为E-chapter的机器。”
“唔...就是涉及到拿破里奥尼·阿诺克的那桩案子?”
“没错,您果然知道啊。”
“嗯,议会也对这事上心,认为是一个可以重新笼络到那位先生的机会,不过,还真没想到,他居然会蜗居在那个小地方啊……”将军顿了顿,随即还是笑着开口。他放下手中的案卷,整理衣衫。然后上前拍拍勒格尼的脊背。“要是能捉到凶手,并笼络到阿诺克先生的话...我想很快你就能晋升为将军。”
“您是说...”
勒格尼正激动着双眼睁大想要开口,却发现将军不知不觉间已走到几个书架外了,挥出的手就此作罢。他的内心还盘旋着刚刚听到的那些话,但很快还是恢复了清醒——现在还有需要做的事。在低头找觅卷宗的同时,他有意而不经意地瞥到了一卷因塞有一支笔而翘卷起的书页,正要扭头朝外开口,却又像想到什么似的选择缄默。他很快就从离那卷案宗不远的地方找到了需要的材料,开始一页页慢慢翻找。
将军想必有自己的打算吧。
果然不错,就是这本书。顺着目录,E-chapter外用情况所在的那一页被很快呈在目前。真安静啊,将军走后,翻阅纸张的过程里,周围简直静得吓人,一切都随将军远去的步履而消散了。也许窗外也会风声,但外墙吸掉了一切。他抬头看将军塞着的那支笔,又看看表,还是没有回来。
算了,以后找机会还他吧。
他很快翻到那一页,出人意料,在庞杂的资料旁边,与之比对的只是一个孤独的名字,却也因孤独而耀眼。E-chapter,20世纪初由著名科学家爱德堡·伍兹先生所造,却因适用范围窄而长期弃置。大概在一年前,国家军备部买下了折份额专利,自始至终的出借记录有,出借人……
不可能。
看到那个名字的瞬间,他的瞳孔同样放大,脑中回荡着难以置信。不可能,那位先生,怎么可能,难道...
一股力量重重劈向他的颈部,世界于瞬间消失了。